第7章 碎璧山庄(2)
他们走走停停,水上岸上地走了四五天,才堪堪到完玉城的边上。船夫卸了一身斗笠草帽的装束,粗布短褐精干利落,走在马车前面牵马开路,旁人避之不及。
裴枫和谢清絮坐在里面,谢清絮放弃了半路逃跑的念头,只掀开车帘观察热闹的街市景象,心里难得有些欣喜雀跃。裴枫在旁边看他嘴角强忍不住的笑意,自己也笑:“小孩子,外面的热闹哪里都有,也能高兴成这样?”
谢清絮板起脸,不理他,转身坐好,继续打坐。船夫从外面递来一个纸包,裴枫接来打开一看是包子和肉馅烧饼,笑起来:“船夫你应该再买点糖葫芦糕点零嘴啥的,哄哄贵客开心,不然你们庄主看到一张臭脸,也要不高兴了。”
船夫在外面回答:“我们庄主才不在意这个,您是有事相求,只要您客气点就行。”
谢清絮大概是确定了裴枫不会对他怎么样,说话也放肆一点:“听到没,我没事,求人的是你。”
裴枫面无表情,隔着纸把包子塞进他嘴里:“吃饭。”
吃过东西,裴枫叫船夫去集市上买东西,声音不大,很神秘的样子,谢清絮想听,但内力被封,听不见,裴枫说完就坐回来,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谢清絮满腹狐疑地看着他,裴枫迎上他的目光,笑而不语,却从旁边拿起谢清絮的兵器:“你师父是真的器重你,居然把飞燕门这些年铸造的最好兵器给了你。”
谢清絮目光稍缓:“你认得挫锋剑?”
裴枫笑笑:“不仅认识,还很了解。”
“可我对不起师父,”谢清絮望剑生情,轻叹,“他把宝剑赐我,是指望我把本门发扬光大,绝学秘典代代传承,但我现在什么也没做到。”
“你才多大,”裴枫哈哈大笑,“离完成你师父期望的那天还早着呢。”
谢清絮答:“我师父年少成名,二十岁已经问剑上代掌门,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许是他天赋异禀,所以觉得我也应该和他相同?他把费尽心力铸成的挫锋剑赐给我,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可佳兵者,不祥之器也,”裴枫嘿嘿笑着,却没接他的话,“你觉得我是挑拨离间也好,信口胡诌也罢,反正我觉得,他把挫锋剑送你不见得是指望你。”
“不是指望,那是什么?”
裴枫笑:“那就是利用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下人熙攘而来,蜂拥而去,自然都为一个利字。”
谢清絮当然会以为他是在挑拨离间他们师徒关系,奚落他可以,但不能污蔑他师父:“裴枫,你胡说些旁的也就罢了,但不要挑拨我师长与我的关系。我年幼就拜在他门下,他教导我抚养我,没有一处不尽心尽力,我们师徒之情坚不可摧,你口若悬河也没有半分用处。”
裴枫点头:“我相信你们师徒之情坚不可摧,只是现实中无利不起早,也许等到以后的某一天,我的话就成真了。当然,我祝福你那一天永远不要来临。”
谢清絮懒得再回答,愤愤闭上眼,就又听裴枫道:“老皱着眉头会不漂亮的。船夫马上就回来,你看到他带回来的东西,肯定高兴。”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脚步声急急传来,停在马车外不动了,船夫道:“公子,您要的东西我买来了。”
“给我吧。”裴枫开车门,从外面接过两个长的物件,拿锦缎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这是……”谢清絮眼前一亮,“剑盒!”
裴枫眼带赞许地看他一眼:“眼力可以啊,我还没把布套拆下来呢。”
制造剑盒的木材透着淡淡香气,颜色深褐发红,打磨光亮,纹理柔顺,一看就知是锻造良材。
“剑盒,给你的,”裴枫递过去放在谢清絮腿上,“好剑自然要有一等的配件,不然会掉了身份。”
谢清絮歪头:“可放进剑盒里,又和锦衣夜行有什么区别呢?”
裴枫白眼一翻:“就是要锦衣夜行,还是那句话,越在意事物就越要收起来。挫锋剑绝世神兵,杀人利器,飞燕门前代掌门花费数年才打造出来,你觉得这种兵器就像道边铁匠铺里的刀剑一样很常见?你难道要拿着它堂而皇之进完玉城?虽然完玉城地方大人口多,进了这里就像鱼进了水,但你是被吃的小鱼还是吃人的大鱼?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更要留心才对。”
谢清絮心道有理,连连点头:“你见多识广,说的对。”
说完他恋恋不舍把挫锋剑放在剑袋里,系紧后又轻手轻脚放进剑盒:“委屈你了,不过也配得起你。”
裴枫见他郑重其事地跟剑说话,觉得有趣:“剑听得到吗?”
谢清絮道:“当然能听到,剑和人是一体的,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裴枫心下道能有这般意识,难怪年纪轻轻成飞燕门首徒,照这样下去,只要不走邪门歪道,武功大成也不是不能。
又听谢清絮道:“你呢?你的武器。”
裴枫笑了:“我刚才变了个戏法,已经把武器放进去了。”
说着他缓缓打开刀盒,一柄古朴优雅的,并无其他特殊之处的长刀静静躺在里面,刀鞘漆黑,刀柄漆黑,像是鲜血浸过一般浓重深厚的颜色,一丝光亮也无。
谢清絮似乎被虚无的刀气所惊,鼻尖处漫过血腥味,半晌才呢喃:“死在这刀下的人,一定不少。”
裴枫毫不在意:“当然,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没等谢清絮说话,裴枫又爱惜地抚摸着刀道:“不过拿刀的人往往也会死在这柄刀下。”
谢清絮道:“可这些人还是拿着它们,无怨无悔,直到死在刀下?”
裴枫的手轻轻抚上刀刃,像摸着邻家小女孩的头发一样温和但不小心翼翼:“这个问题等到死的时候才知道,不过大部分人是不后悔的,杀人犯会因为他们被抓而觉得杀人是错的吗?不,他们只后悔自己居然因为大意被抓住。争名逐利的路永无止境,走不到尽头就不会后悔,就像李艺,一生精心筹划,永不知足,死到临头了还放不下金银财宝,连妻妾和孩子们的性命都不顾。”
谢清絮越听越疑惑:“李艺是前朝状元后代,医术高明,连我在山上都知道,怎么到你嘴里成这样的人了?”
裴枫不想解释,所以话到嘴边又变了味儿:“你怎么能信江洋大盗的话呢?我可是杀了他全家的凶手,在我眼里他们当然罪大恶极,就像我在你们眼里一样。”
谢清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思绪被他带偏,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你!”
裴枫看美人生气,自己就开心:“别人看了我都吓得尿裤子,至少也是一切动作小心翼翼连话都不敢说,怎么你就一点都不怕?”
谢清絮想想才道:“因为我不怕死。”
裴枫赞许地点头:“有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旁人眼里可能比性命更加重要,这话果然不错。”
两个人之间有些短暂的沉默,直到外面一声女人的尖叫打破两人的寂静。谢清絮掀开车帘,只见街上的人群迅速让开一条路,一个皮肤黝黑的高壮男人,拿着油亮的短木棍,不断抽打地上连滚带爬的瘦弱女人。女人哭哭啼啼,手上血迹斑斑,蹭得原本就灰扑扑的脸泥一道血一道。后面的小男孩似乎是他们的孩子,吃得也壮,手里举着糖葫芦,走在路上像一个圆滚滚的水桶,他很开心地笑着叫着,如果不是和男人长得太像,谢清絮几乎以为那遍体鳞伤的女人不是他亲娘。
周围人窃窃私语,说这女人惨,嫁了个不懂事的丈夫,养着个不省心的孩子,也有人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能让男人这么下狠手的,女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枫在他后面自然也看到了,抓过赶车的船夫问怎么回事,船夫满脸司空见惯:“男人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屠夫,杀猪劲儿大,打媳妇劲儿更大,每天杀完猪买完肉就喝酒,喝完酒就打媳妇。媳妇是好人,可惜逆来顺受惯了。”
“男人脾气不好?”谢清絮道。
船夫点头:“是脾气不好,可我看他对衙役县官有钱人之类的,脾气都挺好。”
那就是欺软怕硬,裴枫揶揄:“你们碎璧山庄家大业大的,也不拔刀相助一下?”
船夫嘿嘿一笑:“清官难断家务事,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管,能管一辈子吗?如果女人不打算离开这个家,咱们帮她一次,就是害她两次。”
裴枫听了对满脸愤怒几乎要下车插手的谢清絮道:“听明白了吗?”
谢清絮拳头攥得紧紧:“明白了,但我要下车。”
女人哀嚎愈发凄厉,手脚着地向前爬,男人不依不饶,棍子砸在骨头上声声闷响,谢清絮丝毫不怀疑男人会一个用力当街把女人打死。他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当然准备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屠夫。
裴枫摁住他的手:“咱们今天在这儿住店,晚上再说,看样子,船夫是知道这个女人家在何处的。”
谢清絮居然一听就明白裴枫是另有打算,当即点头:“好。”
这一晚他们住在完玉城,船夫开了两间上房,自己一间,裴枫谢清絮一间。
夜晚,谢清絮躺在床上:“当街打人,官府难道不管吗?”
裴枫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管,死人就管了。”
谢清絮以为裴枫在开玩笑:“你胡说什么?”
裴枫摇头:“我没开玩笑,你知道着这种人里,有多少被打得遍体鳞伤还离不开家的?这些人官府救不了她。而有些是想自救,但逃脱无门,她们在婆家是外人,在娘家是客人,在官府眼里,那就不算人。”
谢清絮看着他:“那咱们白天见的女子是算哪种呢?”
裴枫翻身坐起:“去看看就知道了,起来吧。”
谢清絮推开门,船夫已经在外面了:“二位公子,咱们走吧。”
黑灯瞎火的,三人避开巡城的人,走到城边上偏僻低矮的一排民居后面。船夫小声道:“她家就住这里,男人每晚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有时也打孩子。”
裴枫烦躁地摆手:“他家小子也是个不懂事的,打打正好。”
船夫又小声道:“女人一会儿就出来了。”
三个人坐在树下等着,看女人家灯火熄灭,过了半晌,门悄悄打开,一个瘦弱人影弓着腰出来了,谢清絮定睛一看,正是白天看到的女人。
女人看到裴枫也愣住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