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碎璧山庄(1)
谢清絮终于醒了,一身酸软,眼前暗黑,抬起沉重的手臂掀开帘子。外面阳光高照,四周水天相接。戴着斗笠的老翁站在船头唱着不知名的船歌,他穿着无袖上衣,健壮的手臂肌肉块块突起,摇桨的动作缓慢有力,桨落水上,一点水花也无。
裴枫就坐在船头,裤腿卷起,鞋袜褪下整齐放在一边,一双白脚静静浸在水里,随着船体移动长长划出一道水痕。他手里捧着一个圆滚滚似梨子的不知名乐器,放在嘴边小心翼翼地吹,音色古朴,音声悠长旷远,正合现在的景象。
察觉到身后有动静,裴枫收手回身,嘴角挑起笑意:“醒了,听说你自幼就在飞燕门练武学艺,想必从没来过这地方,这里美丽富饶,适宜居住。”
“你要去哪里?”谢清絮问道。
裴枫又笑:“碎璧山庄。”
谢清絮当然知道裴枫说话半真半假不能相信,但他确实没到过江南一带,此刻目光早被船外的景象吸引住了。
早就听闻江南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乃是一块宝地,几百年来人才济济,从未凋零,碎璧山庄庄主楚唯明更是被誉为文武冠绝一城的绝顶高手。可惜他多年前被奸人所害,双腿俱废,再也站不起来,所幸伤病没有拖垮他,自他执掌碎璧山庄以来,碎璧山庄无论财富,地界,影响力,都比他父亲在时更上一层楼。以一介病体还能带领山庄雄踞一方,此人绝不能小觑。
谢清絮疑惑:“碎璧山庄?楚唯明和梅郎官的关系江湖人尽皆知,你居然要去碎璧山庄?”
裴枫嗤笑:“关系,什么关系?兄弟还是父子?没有什么关系是坚不可破的。不仅要去,我还要光明正大地去,绝不偷偷摸摸。”
谢清絮皱紧眉头:“你就不怕楚唯明替梅郎官抓你?”这倒是他逃跑的好机会。
裴枫打量谢清絮半晌,重新举起手里的乐器:“那你说,是他们抓我快,还是我杀你快。”
谢清絮身体一震,又听裴枫道:“梅郎官和楚唯明都不爱管闲事。”
他说的对,谢清絮想,要抓裴枫的是萧长思,不是梅郎官,更不是楚唯明。江湖人不爱和朝廷扯上关系,他们信奉的是江湖事江湖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有的时候朋友的敌人也是朋友,”裴枫看着谢清絮阴沉的脸色愉快地笑出声,“美人放心,等到我安全的时候,自然会放你走。”
谢清絮目光如刀,尖利地在裴枫脸上巡睃半晌,突然镇定下来。他不能因为裴枫三言两语自乱阵脚,他是轻功高手,是飞燕门掌门座下首徒,飞鸿剑法的传人,根本没必要坐以待毙,哪怕是裴枫给他下毒,他也不担忧。
毒能解,人也能死,实在走投无路时,同归于尽也是很好的选择。
船夫是个可靠的人,一路上一言不发,只管唱他的船歌,对眼前发生的事波澜不惊。裴枫坐在船头另一边继续吹船夫的调子,他对音律感知似乎天赋异禀,又记性一流,那么长的船歌,竟吹得一音不差。
一曲终了,船夫笑道:“小老儿这些年运送客人无数,风雅者众多,能瞧得上我这粗俗船歌的,您还是第一个呀。”
裴枫扯动嘴角:“人们都说曲有误而周郎顾,没想到我这一音不差的,也能被您老人家刮目相看。”
船夫哈哈大笑:“怎么不能呢?我这船歌可不是一般人能学会。调高音长,内息弱者可唱不来。”
裴枫点头:“是呢,还没登船的时候,就听你的声音宽远嘹亮,只闻其声还不见人。可见能唱这船歌的不是一般人。我知道碎璧山庄地盘颇大,高手如林,只是没想到,还没等我正式踏进完玉城,你们就拉开网子等我扑进来了。”
被他直接戳穿,船夫也不恼,依然十分恭敬:“是庄主大人跟我们讲,碎璧山庄有贵客来临,让我们好生恭迎,不能有丝毫怠慢。”
裴枫叹了口气:“我一路轻车快马,一瞬也不敢耽搁,没想到还是被你们遇上了,看来你们庄主早就算准了我会到这里来吧。”
船夫道:“庄主说了,裴枫杀前朝状元一家,连孩子都不放过,犯下这般大案,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前有官府通缉,后有捕快追捕,必然需要寻求庇佑。中原他暂时是待不了了,只能去朝廷手伸不到或者想不到的地方,一是镇南王府领地,二是北境敬敏王府,可敬敏王最近刚跟朝廷联姻,一切都小心翼翼,更何况飞燕门也在北境,您根本不会去那里,只能去西南行省。从吴集镇到西南行省,最短的路必须经过完玉城,而大隐隐于市,完玉城繁华富庶,人口众多,在这里就像是鱼进了水,再加上您摸不准镇南王府的态度,一定会留在这里的。”
裴枫讥笑:“被你们庄主一说,我都成了丧家犬,无家可归了啊。”
沉浸在江南风光半晌不曾讲话的谢清絮冷不丁道:“有什么区别吗?”
裴枫被噎了一下,诧异地回头看他,船夫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谢清絮冷冷瞪他一眼,扭过头去。他下山没多久就成了江洋大盗的人质,心里自然憋着一股怒火,时不时冒出来烧他一下,前面看裴枫春风得意,正大光明从梅郎官眼皮底下溜走,更是恨意满满。现在看裴枫被楚唯明三言两句形容成丧家犬,心下痛快许多,脸色缓和,对楚唯明也有了三分好感。
船夫脸上笑意依旧,见谢清絮神情变化,开口:“小老儿年轻时也是这样。”
谢清絮抬头看他:“怎样。”
船夫笑呵呵:“喜怒形于色,心事都写在脸上。二十出头的人都这样,心高气傲,不能激,不能挫,有的人受了挫折爬起来了,有的人从此一蹶不振,就成了现在最常见的人。”
谢清絮暗出一口气,心说在山上练武多年简直就是纸上谈兵,山上的人衣着相同,发型相同,每日练着一样的东西,似乎连相貌也越来越相似。他曾以为自己要在山上一辈子,继承师父或者师叔的衣钵,潜心修炼,墨守成规,固步自封,坐井观天。
可没想到师父准许他下山了,下山没多久就碰到了梅郎官和萧长思,并被他们半求半骗地帮忙抓贼,结果人没抓到,自己反落进贼人手里。一来二去两个来月,谢清絮从北到南,看到许多景象,跨过整个中原,转悠半个江湖,世事差异之大让他恍然有种隔世之感。不久前他还在飞燕门临风崖上抚琴观雪,触目皆白茫一片,现在就坐在江南水乡的船上,软风扑面,暮霭挟雾笼罩着浩大天地,连日光也柔和起来。
还有不同的人,俊的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健壮刚强的,用毒的拿刀的,形形色色,各有各的不同和好坏,比他在山上这些年见的多得多。
也许以后还会见到更多吧,谢清絮把无力的拳头放进手心,他其实并没有很害怕成为人质,只是对未知有一种担忧和期待。
裴枫看着他微微一笑:“胆量可以,我抓别人的时候,别人都能吓尿裤子。”
谢清絮刚要开口辩驳,裴枫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一定想说你是飞燕门的弟子,名门出身,武功高强,即便被挟持了也不能丢了风范丢师门的脸面。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越在意师门脸面,出行在外就越不能显露出来,最好所有人都不要知道你是飞燕门掌门座下首徒。你也不要觉得你不重要又或者名号不重要,哪个门派的首徒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就好像一块肥肉,惹得苍蝇都来抢。”
谢清絮点头:“懂了,就像你打伤文思真人当初叛逃师门,惹得龙城派颜面扫地,可见你根本不在乎师门荣耀。”
裴枫瞳孔紧缩如针尖,继而又放松地笑道:“学得还挺快,拿我的话来堵我了。是啊,我就是不在乎,可那怎样呢,文思真人当年逐我出师门的时候,又哪有在意过一点师徒情分。”
谢清絮心里疑问重重,思量师门当时说的是裴枫叛逃师门,怎么到裴枫嘴里就成被逐出去了,是以讹传讹,还是有人在撒谎?不过现在自己处于劣势,还是不要惹怒他为好,所以谢清絮咽下想问的话,端坐不动了。
裴枫等他下文没等来,侧头看发现谢清絮端坐调息,闭目养神了,奇道:“怎么不说了?另外,不要调息了,我下的迷药不是寻常物,越调息内力散得越快,长久下去武功全无。美人,谢清絮,我猜你现在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清絮一试果然这样,又惊又怒,火冒三丈,厉声道:“裴枫,你说不害我性命,却下毒散我武功,好恶毒!”
裴枫嘿嘿笑道:“飞燕门掌门座下首徒谢清絮,一手飞鸿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初次见面见你脚踩树枝如履平地,我就发觉你轻功飞鸿点雪更是接近化境,我怎么能掉以轻心?现在你懂了吧,掩藏在意的东西不仅是保护它,也是保护自己。”
谢清絮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险些不顾毒性挺身而起,被旁边的船夫一把摁住。谢清絮怒视船夫,船夫依旧笑呵呵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公子。”
碎璧山庄不知是敌是友,自己又不明毒性深浅,必须一切小心为上,谢清絮顺着船夫的手劲,强忍怒气坐回原地。旁边裴枫的小腿依然浸泡在江水里,手里的乐器迎着江上晚风,发出不知名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