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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守则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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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鲛人,性温凉,戒焦躁,存意如水,水居如鱼,泣泪成珠。……”

    西海宫中丽锦娆幌,贺时秋仰倒在美人榻上,身侧卷轴散了一地。

    榻边小案上,游鱼送来银盏玉盘;殿外水光粼粼,清乐声不绝。

    温林正坐在一只扇贝上,轻盈飘在那七八尺高的书柜前翻找,凡是篇名上勾到一笔的,看也不看便丢着出来,皆零落在榻旁。可贺时秋斜眼眄去,发觉其实在潦潦,也不外乎《四海游记》、《梦沉西海鲛人臆》、《泉客心解》、《冬官鲛族杂著》,如此云云。

    吹开凌乱在鬓边的发丝,贺时秋一手撑着脸,将书摔在地上。她朝上头瞥了眼,便抓起盘中一颗剔透的果子,反手扔去:“拿几本破书敷衍我,你这百晓生就是这么当的?”

    温林生生挨了一下,没好气道:“你拉倒罢!我已经够意思了!”她将一摞书卷都圈入怀中,趴在扇贝上,慢慢悠悠地晃回地面,“现在一提到鲛人就是冬官,一提到冬官……就都去瞧那些个天罅故事了,研究禺京习性的,可比研究鲛人的多了去了。再说,习性这个玩意儿,真当是因人而异——而我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

    贺时秋于是扳起手指头。

    “品性值一颗芯子,术与道再值一颗。”她哈欠连连,“擅驭水,苦钟情……弱点呢?弱点是什么?”

    温林用袖子闷住脑袋:“弱点是轴,脑子不好使。”

    贺时秋未解,皱眉道:“什么?”

    温林侧身:“我说我自己。”

    言罢,她抹了把脸,叹出一口气。

    “才这第三个问,你就撑不住了呀。”贺时秋全当她口不择言,弯了眼,仿似心情颇好。

    “我分明说了,习性啊、缺点啊,这些玩意儿,固然要因人而异,随情而变的。”温林翻过身,瘫在扇贝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你说的那个鲛人是谁?他经历过什么?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和你的关系如何呢?你说的话他都会听、会信么?……你又不同我说那是谁,我要如何去知道!”

    经历过什么,喜恶又是什么?彼此的关系……

    于此,贺时秋靠在榻上,心思忽飘摇。

    她大抵知他勤学。听小和尚木缘说,宋方旻在酩酊学试一块儿的掌握,要比他见过的所有妖类都好得多;而其苦习,却反而更努力。

    鄜庄的山中天见冷,可这人起得早,雷打不动地坐在书案前,不做闲事。

    她忽在心下扳起手指头。

    廿八日。与那酩酊学试,似也近了。

    至于喜好……

    她知他口味偏淡,不嗜甜,食量一般——如那和尚般一日两餐、过午不食,也不知是胃口不佳还是入乡随俗。好多时候她都觉着,这宋方旻的寒窗苦读,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带发修行。

    可好歹,他也有不那么像苦行僧的地方:

    他喜饮酒。

    偶然一次撞见木缘替那几个师兄藏酒,窃窃埋进芙蓉院旁,还端了几坛来贿赂他二人。贺时秋不擅酒,没睬,便以为宋方旻也无甚兴趣。

    可某日她行过厢房,台前就是一只玉盏,瞧着清透泠亮,闻来馥郁甘香。一个鬼使神差,她伸手举来晃了晃,才知那是一盏花雕。

    尔后才心下有个数,又存了处心眼,才总能见他饮酒。清酒数杯,恰如白水下肚;饮而神色不动,她估测,这人酒量大约好得很。

    其畅饮而不沾酒味、不染浊气,饮后面色如常,双眸依旧透出盈盈水色,便连薄雾也不起;如月映在镜湖。

    便与她所遇之其余人,皆不同。

    思及此,贺时秋忽抬眼,瞥见宫殿中一只浅色的石镜。她观其尾端一副薄红,明艳如桃,可身形却染了月华色,再带起一片柔蒨似绸缎的蓝。

    此蓝清粹宁静,便像那人的眼睛。

    也像他本身。

    不知怎的,她在心下叹了口气。

    温林看她分明失神,眼睛忽地一亮,立马端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祝诵神使,你若想要了解一个人,当然要切身去感受。”她嘻嘻笑道,“问百晓生,作什么用?”

    知她藏在话里的意思,贺时秋只隐隐翻了个白眼,不言语。

    温林却更是兴奋,手边卷轴哗啦啦掉在旁边。她猛地合掌,驱着扇贝靠近,再从榻下拽来一段绫罗,抖落出几本崭新的簿子。

    她如数家珍地挑着,又往贺时秋手中塞去一本。

    贺时秋顺手接过,却只往封皮上瞥一眼,就把簿子又甩了回去。

    她皮笑肉不笑,冷声道:“你很无聊。”

    听出她话里的嫌弃,温林于是委屈地扁扁嘴:“学什么不是学?你若钟情谁,仰慕谁,就该收着点儿性子。”

    贺时秋断言:“这不可能。”

    “随你。”温林道,“那这第三问,可非我在搪塞,是你不收。”

    贺时秋不耐烦地摆摆手,却说:“我这一问,确也奇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温林得寸进尺,美滋滋地招呼着扇贝上前,腆起一个笑,“客官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贺时秋于是坐直了身,思索片刻,摸出先前酒肆中收下的那片鲛人鳞:“是我方才忘了讲。温林,你缘何知道我往西海所求之事,与鲛人有关?”

    温林顿了神,抬手扶正眼上白缟,神叨叨道:“我是先知,如何会不知道呢。”继而再笑,“这算是第四个问题吗?”

    贺时秋却懒洋洋地眯起眼睛:“不算。”

    她心道,原本该要作数,可眼下瞧来,这答案分明无用。到底还是不愿说。

    “你既是先知,这里又是你的西海,”贺时秋询道,“此间就没有那种宝贝,能窥探往生来世的?”

    温林摸着下巴:“这是第四个问了罢?”

    贺时秋“嗯”了声。

    温林登时徐徐笑开:“我答,‘是’。”

    贺时秋循声抬眼。她见温林倏尔敛下嬉皮笑脸的神色,复紧绷起秀气的小脸,唇也轻抿;双手覆在扇贝的边缘,划下几道符文。

    尔后,扇贝的尾沿忽散作几缕蕴藉的柔光,温林俯下身子,将其极缓慢地打开——

    “那么神使大人,”她轻声道,“有看见什么吗?”

    扇贝闪烁着款款柔光,其中的珍珠硕大,却呈扁平形状,其面光滑,恰如溢了光的镜子。

    而贺时秋只在此中窥见一片白,复触到些许冷意,沿着指尖向上,在心里勾出一份熟稔。

    她却当那是错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摇了头。

    贺时秋刚要答“全镜只余白”,可恰于她摇头之时,又忽见其中有光点悦动,盈盈有致,华彩非常;如是方知,此皑皑景象,并非无物,乃风霜雨雪之色。

    一簇寒风,抖落一袭檀香味。

    她心下遽然悸动,便目不转睛;可刚要瞧见那抹雪色的衣,和着某些忧黯情愫——由峭寒的风雪骤尔一收,这皎洁的白竟于此刻戛然而止。

    紧接着却是“砰”的一声响,温林合上自己的扇贝坐骑,黛眉弯起,朝她凑来一张笑嘻嘻的脸。

    温林道:“再瞧就要出事儿啦!”

    贺时秋的眸光还沉寂在扇贝的缝隙之间,一动不动,喃喃道:“这算什么?”

    温林“啊”了声,尚未答话,再听她问:“人该有几世?”

    “该有一世。”温林只款款道。

    贺时秋却还是那副混沌的样子,立在一道纷乱的卷轴间,不言。她觉得自己已离答案很近,却又仿似困囿于一寸难言的糊涂心思里;像一只孤飞鸟雀,欲破藩篱,却只跌落在错综而嶙峋的山谷,郁郁盘桓,终不抵岸。

    不该如此。必定有忽略的,亦有差错。

    “温林,你那只眼睛……其实是祭给郇、祭给郇山不尽渊了,对不对?”

    温林循声,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唇齿张合,却始终未说话。

    贺时秋迫切地探去,又隐约觉着她定不会答。她嗤笑一声:眼下要答案又什么用呢?问了不答,答非所问,本就指向鲜明。

    她便突然想起温林最初的模样。彼时她双鬓不似如今沉白,还染些鸦雏色,背后瞧去也不过一位恰年少的俏丽女子。可近观才见,瞳孔只烙起一片暗淡的灰,方显得几分妖冶。

    “你不说,我大抵也猜得着。温林,你司西海,亦掌拥窥世先知之能……”她于是再开口,声音沉闷,“其实,你也是那不尽渊的主人吧。”

    可温林却陡然摇了头:“我不是。”

    贺时秋安静瞧着,看她驱使着扇贝上前,往榻上轻轻一跃,神情波澜不惊。她撩开贺时秋颈边的发,便是知晓颈侧那道痕迹似的,抬手轻抚。

    温林道:“郇山不尽渊,并非人人都能进去。而每个进去的人,都是它的主人。”

    贺时秋屈着腿,视线要比温林矮上一小截,此刻抬起眼,眸中却闪过一道稚气尚存的光。这样的神色落在谁面上都不会突兀,单独与她贺时秋,如何瞧都不相配。

    可殿内无旁人,唯独一个温林,还目不可视。

    “是以,此为何物?”贺时秋问,“是惩罚,或者诅咒?”

    温林道:“是心结。”她俯下身子,掌心便渡来一道暖流,“若我问你,时世寰转,这重来一次的机会,你是要还不要?”

    …

    庭树金风,重门玉露,芙蓉已尽,秋草萋萋。

    正将近未时,本该骄阳恰好,然此刻浮云遮日,庭院之中一派凄凉;一人倚门而立,独寂然。

    “啊呀,小宋哥哥居然还未出发吗?”

    木缘拎着一个食盒,路过芙蓉庭院,却不想,竟瞧见门边少年望着远处出神。

    小和尚微微皱起眉,显出几分错愕。

    他见宋方旻默然地摇了头。

    木缘扁扁嘴,再出声,言辞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便如我早上说的那样,按照西海往此处的行径,直奔酩酊便是了。偏偏绕路,再往鄜庄山上来的几率,我估摸,也只是万分之一。”他把食盒放在边上,再揣起手来,“小宋哥哥,我料想,她该是在酩酊与你汇合。当时说在芙蓉院里再见,也不过随口一提……”

    宋方旻闻言,眸光微动,张开了口,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仿似并不持什么态度。

    “唉!”小和尚于是摸了摸下巴,又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小宋哥哥,她若真是先去了酩酊渡口呢?此次若是错过,可要再等二十年——咱可不能如此倔!”

    瞧着眼前人一本正经、捶胸顿足,宋方旻不禁莞尔,对他点点头:“渡口酉时闭,我本欲待到申时。她若不来,我便独往。”

    木缘道:“成。我去后山喂阿黄,不远,小宋哥哥要不要一同去瞧一眼,与它也道个别?”

    宋方旻摇头:“我便在此处。”

    木缘讷讷地“哦”了一声,继而再道:“我得走了,阿黄估计要饿坏了。”他捞起地上的食盒,又瞥了眼天空,“这天怪阴沉……风也凉嗖嗖的。小宋哥哥去时,得记着备把伞。”

    宋方旻俯首作了长揖,推辞一些道谢话,便目送着小和尚离开。

    等木缘身影消失在林间,他又抬眸瞧了一眼低沉的天。

    凉风穿林打叶,就有一阵寒意簌簌倾下。

    宋方旻拢了衣袍,心想,是该落雨了。

    由此,他忽忆起无数个日影稀疏的黄昏。

    漱月山的人声寂寥,野风吹散申时钟响,天空忽下一道惊雷。

    昼色陡然熄灭,便有一滴冰凉的雨打在眉间。

    雨珠沿着眉骨滑下,烙在眼睑,再由眼角徐徐滚落,好似一滴眼泪。

    彼时,他甚至还来不及寻起一把伞,再一眨眼,雨便淅淅沥沥地淌在林间了。

    而此刻鄜庄山腰,天际亦有乌云携墨。

    林叶随风动,宋方旻陡然在其间窥见一道飞也似的红影。

    下一瞬,他抬眼,见那人足尖轻点在松柏枝头,居高临下地瞧来。

    他的心头微颤,眼睛便倏尔一亮。

    而贺时秋见着门边的那抹白影,眸子里亦是闪过一道盈盈笑意。

    她眯起眼,飞身而来。

    宋方旻只觉眼前掠过红色的髓香云,翩跹有如一挽清丽的风,袅袅娉娉。

    而只一刹那,这缕香风绮云,竟直直撞进他的怀中。

    宋方旻气息稍有凝滞。

    云鬓雪腮近在咫尺,他猛地睁大眼睛,错愕且局促,一动也不敢动。

    随山风一过,远际骤有天光乍现,好似方才黑云压山的景色,不过是一瞬间的错觉。

    他听耳畔扬起一声轻笑,再是女子清脆的嗓音:“我本打算直接去酩酊境的,可又怕你尚在此处。左右放不下心,还是上来看看。”

    贺时秋将手环在他脖颈,望向少年时眸光熠熠:“宋方旻,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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