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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守则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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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若眼看着那烛火闪落,众人才听明白贺时秋的话一般,陡然偏了视线,都去看这最后一位烛客。

    便见老妇站在高台下,于众目睽睽中,慢条斯理地取过整排蜡烛下的零落宝物,俱收进那方乾坤袋里去。

    贺时秋抱起手臂,将背往后一靠,斜斜抵在门边。远观之,她神态大抵和气,而帷帽之下,便是谁也瞧不见那皱着的眉、眯着的眼,以及那份偏要当拦路虎的架势。

    苍发老妇极缓慢地踱着身子,那毫无血色的面孔几乎要融入白缟白衣,与她蹒跚的步伐一照看,便显出一副龙钟老态。

    可贺时秋蓦地瞥见,那老妇勾着乾坤袋的手,光洁白皙、不生褶皱;那椭圆的指甲红润,生出几分秀气。

    这样一双手,总归是不该属于一位花甲老者。

    众人却观不着如此细致的地步,此刻只噤声,目不转睛瞧着,也无人采取行动。

    贺时秋见她渐渐近了,指尖便搭上掌心;才要起诀,她抬眸,入眼便是那老妇老神在在的一笑。

    循那笑意,贺时秋掐诀的手忽一顿,掌心便被身前人轻轻一覆,落下一片冰凉的鳞。

    原是老妇默不作声地拢住她的手,再推了推,将鳞片往内送了去。

    盲眼的老妇此刻分明气定神闲,然只经这一笑,先前那种颓态消失殆尽。

    顷刻间,不待旁人反应,她身形一闪,竟如那烛火一般,陡然化作一缕银白的烟,飘飘然便朝肆外游淌而去。

    不管众人惊慌失措,纷纷都扒去肆门边,一些反应快的提步追去了,另一些只愣愣地朝外头张望,瞧那道渐行渐远的烟径。

    而贺时秋只退开身子,低下头,默然凝视着掌心那片鳞。

    与烛龙鳞那种沉敛的黑全然不同,她眼下这鳞片如水似的纯净,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光彩。

    可水生万物,亦将万物映照,于是它迎着周遭风物,又成了一抹熠熠生辉的景;如此落在手心,便仿似一片轻盈而亮丽的花瓣,把世间风月水色,皆纳入其中。

    她未作声,只将掌心合拢,便听周围窃窃私语:

    “笨啊你!这不追,傻愣着干嘛?等你那一堆烛龙鳞都烂在手里吗?”

    另一人嘟囔道:“我哪儿知道!……”

    “现在好啦!追不上了!”

    “都歇歇罢。”旁人悠悠道,“问了也不一定答,答了也不一定对……”

    “此话怎讲?”

    “拿了鳞片,到最后只说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如此的事可真不少见呢!”

    “烛龙大人有先知之能,却也不可无止尽地使用,天道的反噬,可不是说说而已。谁都知道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道理,若是哪日真出了什么问题……是以,如果只是些邻里小事,怎能再去叨唠她……”

    “哎,也是。谁都知道烛龙鳞是天罅时烛龙余烬所诞,落在这些个山川河流间,可比玉还要难凿。可其对常人而言是宝贝,于烛龙大人……也不作什么用处呀?”

    “权当一番仪式,意思意思罢了。”

    “是谁先说的,投掷烛龙鳞便可换得烛龙大人一问?烛龙大人自己承不承认的?”

    便有一呆头呆脑的壮汉,抱着胳膊讷讷道:“这可咋整,我还想问我家囡囡的良配呢……”

    “老李头,你家囡囡断奶了吗?”

    他斥:“就你问题多!”……

    贺时秋垂下手,在旁边静静听着,不知想到什么,此刻便忽笑道:“你们的烛龙大人,现在正在那灵泉附近;她朝着北面,马上就要到苦樊道了。”

    她的语气很平,音调也未特意抬高,此刻却让周围一圈儿的人都听得一怔。

    回想起这女子先前神叨叨的举止,众人将她的话往心下一过,登时拥成一窝蜂,口中念叨着“灵泉苦樊道”,些许还急得作了原形。他们如此推搡着,人头便越来越少,脚边全是小鼠一般乱窜的走兽,个别跳得高的、会飞的,早也蹬上了空中。

    贺时秋听几位姑娘与自己福礼道了谢,便笑意盈盈地错开身子,只一晃神,也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温林正甩着一截乾坤袋,昂首阔步于灵泉外。

    白缟沿着眉骨一路扎上发缘,她发丝苍苍,面色依旧生出一种病态的白,可若旁人定睛细看,到底是与方才酒肆中的模样有所不同了:此刻的她不复先前那般颓老,面上皱纹也陡然淡去;虽两鬓斑白,躯体却浑然脱了佝偻态,步伐间甚至还显出些轻盈。

    渐渐的,她身形缩小了不少,显出一副及笄少女样貌。

    苍发的少女本怡然自得,却听身后一片奔腾的声音渐近;虽目不能视,而此时单单闻见身后响动,她也是眉头一跳。

    可此时,温林倒是不慌张,只左手扶上一株硕大珊瑚,一身素白登时没入其中,随那人群一过,再沉寂片刻,才又显出身形。

    “好险好险,”她心道,“也不知这群人怎的……”可还未思索完,便觉右肩被人轻轻点了点。温林下意识地偏过头,背后却无端生起一阵风,如一只手揽上她左臂;她未及时回头,只顺着这风往后仰去——竟是整个人都被“吸”入那珊瑚后头!

    世人皆道,烛龙温林只见于传闻,乃西海龙宫之主;而此刻,这位“主人”正四仰八叉地倒在自家地盘上,奄奄一息,全然不在状况内。

    她听身边人抛着那只袋子,落在手中叮当作响。温林问:“他们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贺时秋反问。

    “知道我在此处。”

    “哦,”贺时秋坦然道,“我说的。”

    温林便利索坐起身来:“为什么?”

    贺时秋不紧不慢地道:“我闲。”

    温林噎住,遂无言良久。

    终于她似看开了,以手撑地缓缓起了身:“你不是闲,就是有病。”

    “彼此彼此。谁能想到烛龙大人,会跑酒肆里头,自己赌自己?”贺时秋退了那帷帽,此刻不怒反笑,“温林呀,我寻你可费了好些时日。”她勾着锦袋红绳,手指微动,便将这沉了不止一倍的乾坤袋在空中一荡,收入袖中。

    温林耳朵动了动,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控诉得掷地有声:“你这是偷窃!”

    “酉时已至,我那支蜡烛,是该灭的。”贺时秋却慢条斯理地望回来,将她握在自己臂上的手一点一点掰开,莞尔道,“何况你出老千,我说什么了吗?”

    “说了啊!”温林立即拧起眉头,“不是你说的,‘温林就在我们之中’?”

    贺时秋恍然大悟,语气刻意拖得吞慢:“好像是的哦。”

    “什么叫好像?”温林被她的态度气到牙痒痒,“我去那酒肆,本就是为了……”

    ——“这里!在这里!”

    几道厉声由远及近,贺时秋漠然地抬起眼,便看珊瑚丛外,是一片乌泱泱的折返人群。其间亦夹杂着许多凑热闹的小妖,窸窸窣窣地闹着,倒在这吵嚷之中又拼凑出几分寻仇的势态。

    “想来温林大人在前些年,实在爽约得太过了。”贺时秋眯了眼,语气飘忽,教人分不清是同情更多,还是幸灾乐祸更多,“他们由爱生恨,群起而攻之,可以理解。”

    温林忽道:“祝诵神使,不会就要这样抛下我罢?”

    贺时秋一愣,转而轻笑:“如何不会?”

    “那好吧。”温林道,“我以为你收了那鲛人鳞片,总该提些问题的……”

    “是么?”

    贺时秋闻言,面上那抹浅笑顿时散尽。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瞧着温林身后身影错落的群妖,再缓缓收回目光,手便搭上温林肩膀。

    贺时秋眸光一凛,手中力道倏尔加重,将身前人猛地一拽。

    于是那疾步迈近的人群只见面前闪过一红一白两个影子,便像两抹猝然驰骋的劲风,飞跃于灵泉之上,激起一片飒飒冷意。

    他们陡然止步,面面相觑。

    亦有人不明所以,抬起粗布袖子,掩在脸侧,小声问道:“那边是什么?怎的大家都不动了?”

    “哦,也没什么,就是天罅后的……一道痕迹,”旁人接话,又在嘴角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嫌命长的可以去瞧瞧,至于惜命的,我提议就此止步。”

    众人便随之落了声。

    眼睁睁看着那两道影子消失在天际,却另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那便不追啦?”

    “追什么追?”友人大剌剌地一挥手,“我却觉着稀奇,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要问烛龙?她只管呼风唤雨,你要问她往后收成,她即便收了鳞片,大抵也只回赠你四个字,‘事在人为’。”

    “你闭嘴!”……

    “你呢?我瞧你也追得起劲,又有什么惊世骇俗的问题要供去烛龙大人眼前?”

    “我?”却看被问到的那人摊开双手,茫然道,“我没有啊。我只是凑热闹来着。”

    “……”

    …

    西海的灵泉中,两道身影绰绰潜在其间,再随水面上横下的光色,拉开一片朦胧却森冷的帷幕。

    贺时秋一头栽入最低处,指尖轻覆上泉底那道盈盈亮着的纹。

    里头封着一束精魂。

    温林这会儿倒是颇具当家主人的气势,手一扬,霎时落下一把明晃晃的长刃。

    她道:“祝诵神使,你知这印,是不当碰的。”此时水将白缟尽数浸湿,女子的双眼处便显出一对凹陷的痕迹。

    寒光近在咫尺,贺时秋于是收回手。

    烛龙温林非神官,却有神职:天道赋其先知之能。

    从诞生时,温林便能见常人所不得见,知常人所不得知;然世间万物不经筛分,皆入其耳目、搅其心神,反而使她深受其扰、不堪其忧。自此与世与人,憎恶渐生。

    于是沉寂。

    而天罅后秋官叛道,不敌其余三人,遂逃至西海,欲与烛龙结盟;然出世人意料,烛龙仍循大义,与之顽抗,甚至于对峙中狠戾剜出双眼,竟只为不受其扰乱心智。平息后,她献出其一,寰转天日,将秋官及其神格,皆缚入海底。

    此番故事在人与妖类里——尤其神使之间——向来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剜出两目,一目封在地下,另一目……

    贺时秋记得,温林当是将另一目勾上云华璎珞,垂在胸前。

    可如今,她胸前的璎珞尽显枯涸颜色,本缀烛阴目处,也只空落落地晃着几点翠玉。

    贺时秋直了身形,脚尖点在水间,问她:“那只烛阴目呢?”

    谁知温林竟讶异道:“你不知道?”

    贺时秋不解,反问:“我该知道么?”

    “不该。”温林忽摇了摇头,“只是好奇,祝诵神使这般神通广大,居然也有不解之时。”

    贺时秋道:“温林,这世上的百晓生,从来仅你一位。”

    温林于是笑:“可百晓生也从不答无好处的问题。”言罢,再朝她勾起手指,意思明确。

    贺时秋不含糊,径直将袖中锦袋抛了去。

    “旁的便算作见面礼,而那七颗芯子……”她抬眸,丹砂色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换你七个问吧。”

    “七芯龙灯换七个问?”温林收起袋子,闻言却顿了顿。

    “你该知道,这龙灯对别人或许是好东西,对我却也无甚用处。你要与我谈条件,那总该拿出些于我有利的……”她摩挲着指尖,笑嘻嘻道,“诚意出来吧?”

    贺时秋于是点点头:“也有道理。”

    温林心笑她难得上道;可这厢尚未定神,甚至眼里笑还漾着,却见身侧的人一跃而起,只在水中形成一道孤影,扬起的寒意却似短刃,其面如割。

    她只觉一簇箭似的疾风扑面而来,神色才陡然一滞;猛然退开几步,反手出掌以御,鬓边也依旧被风刃擦落几缕白发。

    要知这细刃携风携火,在此静荡的灵泉中便丝毫不占优势;可此刻竟也变幻无常,虽由温林的掌风消减了些力道,立刻却又循风而上,更燃出些熊熊架势,威力不减反增。

    温林固然知道眼前这人的作派向来古怪,却不知要这么离奇诡谲,且怪异骇人;分明上一瞬还心平气和,此刻又眯起眼睛,笑得仿若玉面罗刹。

    指尖凝着的刃,还簌簌淌着光亮。

    温林神思稍有散乱,终不敌其凌厉,只感一颗霹雳子似的气块炸在耳畔,于是天灵盖也嗡声作响。

    于此硝色间,温林才错愕着抬起头,面上俱是难以置信。极其迟钝地咽下一口气,她支起身子,面朝贺时秋的方向。便听她发出一声轻笑。

    如月风抖落在泉间。

    “如此,温林大人。”那人笑意盈盈,声音亦是动听,“你还觉得那盏七芯的灯……不够有诚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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