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守则二十
霞色由浓云中破土而坠,淌在林间,惊起几只倦鸟。
贺时秋抬起眸子,便瞧少年面上渡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光,衬他眉眼含笑,皆漾着暖意。
可她稍一晃神,再定下心,却见那人分明冷着一双眼。
她看着宋方旻不动声色地退开几步,眉眼轻垂,开口便是:“我们……不该如此。”
贺时秋一脸困惑:“不该如何?”
宋方旻轻拉开她的手,又拢了打皱的衣袍,侧目抬眼,瞧向远处。
他道:“去酩酊吧。”
贺时秋快步跟上,手背在身后,明知故问:“不该什么啊?”
“不该如此亲昵。”他蹙眉。
“为何?”
他道:“平白惹人误会。”
贺时秋于是继续问:“何人误会?”
“旁人。”
“旁人误会,与我何干?”
“……”
宋方旻便止了步子,深深回望她一眼,又隐约叹出一口气。
贺时秋显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却又暗斥另一人别扭,答话好像剥豆子,别人捉着点子问一句,他才勉强蹦出一句答。
而再抬眼,宋方旻已匆匆提步。
耳尖却红透。
贺时秋想,闷葫芦,难搞哦。
迎着风,她吸了吸鼻子,好歹还是提了速,阔步跟去了。
鄜庄山外,悬日映高崖。
正是深秋渡向初冬的日子,虽日影绰绰,可平地起的风却毫不客气,打在脸上如刃尖,引一阵细碎的刺痛。
二人择了近道,一路上倒也顺顺畅畅;到那渡口时,不过才未时约半。
而此刻渡口,人聚且嘈杂。贺时秋抬眼望去,就瞧河边荡着三只小舟;其一独立一位白头翁,另外两只则各自在水中颠簸,数人跃于舟与岸间,责骂的责骂,拉扯的拉扯。
小舟不过锱铢之地,容量可渡三五人,恰适宜。倘若再满打满算些,坐上八人,大抵已是勉强。
而眼下,其中一只已居六人,正缓慢滑行着,约与岸边有些距离。却仍有岸边之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颇有些“咬定此舟不放松”的气度。
他们站在浅水处,手脚并用,欲攀入舟;舟中二人便奋力驱使小舟,盼其尽快渡至远处,另四人则不留余力地阻拦那些水草般难缠的人物。
舟中人与水中人皆狼狈不已,衣衫与发尽湿,可谓毫无风度。
与此同时,另一只小舟却是锚还未起,舟与岸间的战况亦更为激烈。
宋方旻停了步子,冷眼观之。
贺时秋见状,勾起一笑,便抱了手臂,也饶有兴致地望去。
此处为酩酊境与外界沟通之道,外出无碍,而外来者入内,则有结界阻拦。
而结界之前,则又有“渡河”这一难题。
此水深沉,水流之上有灵力压制,教妖者难以发挥灵力;若是虚弱之妖,便是维持人形也困难,甚至连此水域都无法靠近。本意不与妖类造次,久而久之,却也成了妖道证明实力的捷径。
而欲渡河者,只能通过此舟。
都说酩酊为妖道之仙境,向往者众;其中学子术业有类,闻道各专攻。是以其学试,虽二十年一遇,招收者寥寥,却教纷繁妖道趋之若鹜。不过一只渡口小舟,几乎也要争破头。
她当然明白,所谓考核,于此一刻,便已徐徐展开。
倒与那两舟截然不同,那只靠在岸边的小舟则显出几分宁静,白头翁正了正斗笠,站姿挺拔如松,默然地瞧着这些争吵的闹剧。
贺时秋瞧身边少年朝那老翁毕恭毕敬地揖了一礼,又温声询问此中状况。
老翁闻之坦然一笑,却也只朝着另两只小舟扬起下巴,言简意赅道:“寻舟渡河。”
“多谢。”宋方旻于是压下些不解,再作一揖。却听身边一道携了笑意的问再起:“这舟统共有几只?”
老翁用眼神示意河畔那两只,以及自己脚下这一只,又抬手,指了指浑不见踪影的远处,答道:“加上我脚下这只,总共有六只。已有十九位学子驭着前三只小舟,先行离去了。”
贺时秋闻言便点点头,又道:“可我观此处问学者颇多,却只有这么几只小舟、这么几个位置么?”
老翁道:“当然。可不是人人都能坐上这舟——道行未满者则坠,机敏不足者则失。”
“原是如此。”贺时秋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若有所思。
“渡口酉时闭。你瞧我日头刚盛时就守着这几只小舟站在此处,如今已接近末尾,也不过走了一半。二位问学者本就来迟了,可再拖不得了。”老翁继而提点道,“最前头的那十九人已尘埃落定,第三只船上这六人,我瞧着也稳。眼下小舟,也只余一只了,二位可要……”
贺时秋闻之,目不斜视地瞧来。她面上笑得灿烂:“嗯,可要加把劲儿。”
老翁于是摸了摸胡子,心想此人还算上道,便不再作声,只对他们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而那苍老的手,赫然指向最后一只小舟。
其中战况比于前者,则有过之无不及。人压着人,皆涨红了脸、卯足了劲儿,趴去舟中便死死不放手;真当是谁也不让谁,都显出一副在绝处拼命的架势。
宋方旻便想起前世,他初临这酩酊渡口时的光景。
彼时来得早,遇上几只灵力深厚的旱鸭子,便因他善驭水,被请去做了舟上驱船之人。
他犹记当时舟上,除他以外,再有三人。
而这三人彼此之间相识,当是此前就有的情谊。领头的那位名蔡炀,是一只白额虎,性格暴躁不好相与,入酩酊后便去了云阙山。另外二位名为蒋予晴、明韦,分别是白猫与猿猴,在酩酊的栖良礼后,亦随着蔡炀去了云阙山。
此后他往漱月山去,与这三人便不再有什么交集了。
只是这次……
宋方旻沉思片刻,那双水色眸子中陡然闪过一道踟蹰意。
只是这次,应当是去不了漱月山了。
他沉默地站在贺时秋身后,瞧女子轻敛下笑意,眼中露出几分玩味。少年抿了抿唇,忽而开始好奇她会如何应对。
可思及此,他却又生出几分退却的心思,在心下摇了摇头:此间变数已太多,甚至要教人分不清蝶与周庄之异,便不该再胡思乱想。
他抬眼,近处是一副绝艳且熟悉的面容。
他于是想,如此距离,见得着、触得着,已是最好。
而另一头,贺时秋听了老翁的话,缓慢地侧过头去,瞧了瞧那扎堆儿的闹腾景象,再转来时,却突然挑了眉头。
她的神色里透出几分困惑,仿似对他此番手势并不理解:“老人家……这是要赶我们去哪儿呢?”
“小友这是哪里的话?不过是请二位去争夺那最后一只舟。”老翁不禁失笑,只觉得这人问得古怪,有些没头没脑的。
方才还觉她上道,没想到也是个傻的。
“是吗。可眼下……”可贺时秋眉眼低垂,嘴角噙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悄声呢喃,又似自言自语,“可眼下,并非只有那一只小舟呀。”
循此轻飘飘的一句,她又恢复往日那番漫不经心的神态。
其乌黑的发半挽,金穗步摇循烟,身侧玉琅玕相碰,淙淙仿若十四弦;便在此似笑非笑的神色中,皆落出些许雍容与明艳。
她笑盈盈地后退半步,在贴向少年身旁时,左手忽抬起,搭上他的肩膀。
宋方旻随之一愣,立即转头,神情略带仓促。
却见贺时秋轻轻挥动右手,捏出一个指诀。
还不待他沉下心去思索此诀意欲为何,跟前一声轰然的响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随着脚下小舟猛然摇晃几下,那老翁也是尚未反应过来似的,支不稳步子。
“嗯,此舟尚可。”贺时秋轻笑一声,再贴近身边人,徐徐开口,“抓住我。”
宋方旻循此一怔,虽心下不解,仍照做。
他只觉着贺时秋手下突然压了些力气——而下一瞬,他整个人随着这道张扬的红影一带,却是由岸边一跃,稳稳降落在老翁身侧!
小舟随之往下一沉。
宋方旻顿时瞪大眼睛,半是猝不及防,半是愕然,脚下一滑,险些皆入河中。
心有感应似的,贺时秋忽而抬手,及时拉了他一把。
他听她失笑,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小心啊。”
宋方旻只觉一缕沉香拂在耳廓,引一阵酥麻。
恰似灵犀之中一抹月,溶溶坠下,款款落于天地间。本无意,却惊碎琼枝玉影。
可不等他揾下杂思,眼角余光便见岸边人蜂拥而至。
他侧过身,局促地运起一道灵力,本能地要御来一方屏障,却有人出手更利落。
贺时秋将指一勾,周遭忽凝起数道疾火,皆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那岸边胡来之人袭去,毫不留情。
再由船身猛地一颠簸,宋方旻才后知后觉,这急促的火光嚣张且霸道,不仅挡开了飞身而来的人,亦朝岸头激出一力,回推这小舟往水中游去——而随着岸口一声尖锐的响,这船锚竟是被生生击碎了!
数十人跌坐在岸边,满脸不可置信。
一位少女瞪着水灵的大眼睛,呆呆望向河中:“那……那不是考官的船……吗……”
“这样也可以?!”“闻所未闻!从来没有人说过可、可以这样!”
有一位青衣男子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嘴角:“可也从未有人说,如此行为……属于违规。”
舟中的宋方旻虽是怔忡,片刻之后,倒也接受良好。他立即有了思路,心下念念有词,便掐出一道诀令。
小舟在河中打了个圈儿,稳步向前行着。
望向岸边一副狼藉惨状,贺时秋轻笑一声,转而再瞧向同为舟中人的那位老翁。
被她轻飘飘地一瞧,这老翁竟露出一脸苦涩,本要再谴责几句,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你也是有想法。”
可贺某人却毫无鸠占鹊巢的自觉,反而挑了挑眉,语气挑衅:“不可以么?”
白头翁竟是闻之失笑,只道:“按照规矩,未说可,也未说不可。”
“那便是可。”贺时秋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老翁继而道:“以往问学者,询了试题以后便蜂拥至另一边,为舟中位置大打出手了。你们这般操作,倒算是开了个先例。”他朝后方瞥了眼,便重重叹出一口气,“只怕往后,要有更多问学之士来觊觎我这破船了……”
贺时秋笑道:“总会有法子的。”
“也罢,也罢。”老翁道,“二位如何称呼?”
贺时秋于是答:“我名秋,他名‘宋方旻’。”
“可二位也千万别觉得,此河一过,便万事大吉了,”老翁点点头,开门见山,“这寻舟渡河,尚不属于学试范畴;尔后再是破境化境,亦不归于学试。但若是连这两关也过不了的,却是连酩酊大门都没摸着……”
“花头精有点儿多哦。”贺时秋掩了嘴巴,偏过脸,小声与少年咬耳朵。
宋方旻垂着头,极其含糊地“嗯”了下,在嘴角弯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弧度。
“就算破境入门了,”老翁轻咳一下,权当没看见、没听见,“还有文试与武试——这才是酩酊学试。文试排分,武试排名,等第高者,便有成为长老亲传、甚至掌门亲传的可能。”他稍作停顿,又摆了摆手,“唉,你们既然抢了我这老头儿的船,便尽尽善心,听我这老头儿唠叨完吧。”
贺时秋道:“方才在渡口,我瞧争渡者泱泱无数,上舟者却不过二十余人,便是见识到酩酊筛人之严厉。可由这二十余人,再选出几位成为亲传……这二十年一趟的学试,到底能挑出几个?”
这一问倒非刻意作态,是真不晓得。她鲜少过问弟子名列,更不知学试条例。
她只记得境内得亲传者约是十人,至于都姓甚名谁,便无甚印象了。
“难说。”老翁道,“酩酊仙境四山一涧,一位掌门真人、三位长老,也不过十名亲传弟子。而这十位各具远名,皆是可出师、授课讲学的水准了。”
“聆风山尚‘医’,云阙山尚‘武’,竹径山尚‘农’,此三者各为李长老、甘长老、申长老所掌管,至于亲传弟子……每座山各有两位。普通弟子,合之约有二百余。”
“而漱月山和岁寒涧则与以上三座山全然不同,除去掌门、长老与其亲传弟子,山与涧中,便无旁人。”
“漱月山不公开授课,平日里负责运作境内大小事务;弟子仅三位,皆为掌门亲传,平日里助掌门操持事务,亦往其余三山讲学。大弟子陈抒礼擅文与岐黄,平常多至聆风山悬壶居;二弟子陆明姝擅术与武,掌练武场事宜;三弟子严斐擅理与史,则定清戒堂内奖惩。”
“岁寒涧么……大体无二致。迟岚大师已不可说,其亲传弟子贺时秋,也就是大名鼎鼎祝诵神使,擅乐与仪礼,平日里……”谈及此处,仿似遇上什么难题,本侃侃而谈的老翁竟皱起粗眉,全然一副苦思冥想之态。
停顿良久,他再开口,却还是一句:“平日里……”
贺时秋不禁追问:“平日里怎么样?”
老翁讪讪,不好意思道:“平日里不太见得着。”
“……”
贺时秋无言以对,倒是寂然许久的宋方旻出了声:“她平日里,掌管藏书阁。”
“是,是!”老翁竖起一根大拇指,连连称赞,“小友功课做得很足!”
他转而再道:“祝诵神使……我虽见得不多,可从旁人口中,我亦知其为人和善、温文端庄,便也敬佩迟岚大师教导有方。遥想百年前,我初入酩酊时,曾有幸见过他一面。”
贺时秋“哦”了声,不再应话,却是盘腿而坐。
宋方旻便顺从地望向老翁,仿若是与贺时秋“交替”,不辜负老翁的细碎叨唠。
老翁道:“彼时在舟中,他问我,‘存性’何解。”他笑眯眯地瞧向宋方旻,“小友,倘若是我在此抛你这一问,你要如何回答?”
宋方旻闻言,手下驱舟的动作一顿,薄唇微抿,侧过身子。
一双眼睛静无波澜,眸光澄淡。
他款款道:“所谓‘存性’,一则‘独存’,二则‘寄寓’。‘独存’难免苦捱,‘寄寓’却不过游戏人间;而人间疾逝,譬如朝露。”
“是故,你已偏向‘寄寓’吗?”老翁却笑。
宋方旻闻之一愣,只道:“并非如此。”
老翁复问:“若放去你身上,又该如何呢?”
远望去,已由河入湖,豁然开朗。水畔霞色渐深,先前在渡口挣扎的几位早就不见踪影。
岸边零落些古树枯木,叶已脱尽。
而少年此刻也只是寂然地垂下眼帘,毕恭毕敬地俯首,再作揖:“人生如远行、如逆旅,吾生亦如寄。然似春蒲渡雨、秋叶临霜,总落偏颇,总不逢时。”
其语气坦然,仿似答一句书中纠举多次的箴言。
贺时秋倚靠在船沿,浑然一副局外人模样,心下却细细品咥此中意味。
“好一个生不逢时。”她心道,“你居然要这么想自己。”
老翁未再作评价,只上前扶正宋方旻微曲的背。
他反手掐诀,缓缓驱动在水面打转的小船,转而才又看向贺时秋,捋着胡子道:“这位小友,那你以为生死存性、人于天地,所谓‘独存’与‘寄寓’,要作何解啊?”
贺时秋将手上的石子握住:“原是在答题么?”
老翁只是笑眯眯的,并不置可否。
山色近了。风也稍敛下音色,坠去湖上,落得喑哑。
“我以为啊……”
贺时秋转回头,稍挺直了脊背,曲着左臂,起了个蓄力的动作。
她道:“天地生我,我行天地。生者存之,死者归去。人生无非三千秋。”
其实迟岚当年,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人生无非三千秋,生不逢时,才更显别时悲,遇时喜。
可悲可喜,可喜可贺。
并不看向舟中另外二人,贺时秋只松手,石子便飞如一支离弦箭。
她轻声说:“当行乐时,自该及时行乐。”
随话音落下,石子恰中岸边一棵枝叶金黄的古树。沿过一道摧枯拉朽的巨响,古树突如一座破陋危楼,“轰”地一颤,颓然倒塌。
四周风景流转。
绵延不绝的山水湖光骤然暗淡,落英缤纷的树下草坪也成了一处荻花风景。除去本就目视前端的贺时秋,此时另外两人也一同看向正前方。
终见一片仙雾腾腾的境地。
——疾日空山明,孤舟远客行。
有舟子拦路、古树作阵,过路者当破之驱之。寻舟渡河、破境化境;如此,才见仙境,方至酩酊。
“生不逢时……”于四处訇然,她忽而怅惘,瞧向别处,低低呢喃一句,“可如此世间,谁又能真的恰逢其会呢。”
只这一声,不知有无旁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