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守则十四
贺时秋斜睨着眼,看那少年的指从锦被边缘松开,一点点跌落去地上。
只一倏尔,宋方旻整个人都失了生气;便仿若那些日光生凉、风也寂静的白日里,他如纸鸢一般地落了。
若乘风,穿透云霄,与日光翩跹,当是一番好光景。
思及此处,再闻见那人起伏不定的气息,贺时秋却也哑哑低笑了一声,心道,好光景又如何?真是好可惜,竟落在我手里。
看向身前少年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贺时秋迤迤然迈出一步,却在对上她双眼时,心下生出些莫名的恍惚。
其眸色原本明澈,清丽无俦,此刻只余一片黯淡的空洞。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想到幻境之中,那副清亮的嗓。
贺时秋忽而愣了愣。
以为此刻即将大仇得报,自己心里定会生出太多快意,可居然不是如此。她只忽想,现下与前世实在不同,竟会浑然颠倒;可前世那般光景,究竟何等境况?而你宋方旻……又是如何看我的呢?
贺时秋倾了身子,便与少年拉近距离,指腹落在他的眼下,极轻极缓地摩挲着,若有所思。
她从来不要旁人怜悯自己。
终于在心里添了些笃定,贺时秋强压下心里困惑,同自己说,眼下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而机不可失,时亦不会流连。
循此意,她才登时缓了神思,将心一横,把手伸去他胸口:对付妖类,若生生剜出其妖丹,必是上上策。
此刻匿于周遭黑暗,她那双红色的眼却亮得诡异,宛如一簇鬼火,盈盈浮在夜色里,落出些喋血的恨意。
那双手纤白,轻抚在少年腰身,五指随凛冽眸光倏地相拢,便要下手。
月色本泠泠流转,却仿若在那一刻陡然凝滞了。
而下一霎,贺时秋紧咬牙关,感到些久违的慌乱——她是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探了个空。
她愣愣瞧着掌心,眉眼之间的轻蔑与冷静俱散,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
——这宋方旻,竟无妖丹!
贺时秋便如后脑遭了一击,连带前额也嗡嗡作响,一动不动。
而骇然归骇然,眼下离身前这人五感逐渐恢复,也不过再一盏茶的时间。
不再犹豫,贺时秋将手落去他头顶;霎时便有层层丹火忽现,由少年发顶猝然灼去全身。
“一盏茶的时间,”她狠狠地想,急促的烈火将她眼中怨念尽数映出,“足够五脏六腑俱焚。”
贺时秋已经分不清心中是恼恨更多,抑或是迁咎更多,只觉得这些个情绪——犹疑或冲动——皆一股脑儿冲去心口,教她忿忿难言。
一招毙命,结束就好了。此后行善,再做个好人。
可不料,这愿望亦是落空;只再一眨眼,那本该愈发猛烈的火却在触到地底之时,陡然熄灭了。
屋内重新落得漆黑。
怎……
怎会如此呢?!
贺时秋错愕地凝着面前景色,神情之间露出些难以言说的茫然。
她再次引出丹火,那气不尽火不灭的架势,仿若要将其整个人都灼成灰烬。可那丹火淌过他全身,居然又一次离奇地湮没了。
已是第二次了,再往下,便要教她怀疑自己的灵力了;她只想,凤凰丹火竟也有如此失手的时候。
又或是此处,又或是此人……
她自是不解。
可此刻亦无太多时间让她自行解惑;那先前引出的丹火却在手心灼起,竟大有反噬之态。
而她颈后那“受惠”于郇山不尽渊的火焰印记,此时亦是疼痛锥心。
以前从未有过如此境况,更无如此难堪局面。
漆黑中,贺时秋强忍住剧痛,面无表情地站起了身,再颠簸着退去窗边。而被月光触及的那一刹,忽如一道魔障侵袭,她神色一顿,只觉丹田处陡然落得火热,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她气息搅得紊乱不堪。
贺时秋的额间渗出几滴冷汗,一道刺痛便由下腹冲上喉头。
她用尽全身气力退出这厢室,终于在那植了木芙蓉的甬道上,呕出一口新血。
山头月影已深。
贺时秋抬袖擦去唇边血迹,提着一身反噬苦果,跌撞着回了北房。退下染血的外衣,她将手浸入铜盆,心下自有半边困顿、半边气愤。
她便不知方才走后,那黑暗的厢房中,一双水色眸子陡然睁开,格外迷离。
…
那宋方旻身上实在太多疑窦,却也越想越是不解。
山前终是晓光乍现,贺时秋端坐在床沿,竟是一直枯坐至此时。
她见一只麻雀落在窗柩,携来几丝寒意。
贺时秋于是起身,几步行至门边,跨过门窍,又朝后掩了门扉。
晨雾还未消。
古寺里,钟声与磬音俱悠长,肃穆庄重。
她沿着连廊掠过那厢房,只观屋门紧闭,寂久无声,只从窗里淌出一阵安静的檀香,倒和背后那砌红墙黛瓦相衬。
贺时秋探出几分灵力,觉屋中人气息平稳,当是好睡。
萧瑟红墙外、寂静庭院中,芙蓉落秋意。
而此时花丛噙了露珠,正不疾不徐地坠落,跌向泥泞苔岸。
映着点点晨露、款款金风,贺时秋见天穹霞光初现。她于是抬起眼,稍一过神,便提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