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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守则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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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别了商颐,贺时秋行至楼下,便听那靠外的木桌旁小二与小鱼攀谈窃窃,言辞正欢。

    少年秀眉紧蹙,白衣末缘似染烟火,却更衬其不俗,在这瑟瑟秋意里落出些如雪的清澈。

    而那小二也是口才颇佳,说来的故事跌宕惊险,由那街头王炊饼聊到岸口马驿家,峡城大小奇闻逸事、稗官野史,个个都不落下。点到激动处,便有小鱼迟疑着应声,清丽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

    那小二明显受用,且愈谈愈起劲。

    “是故,这几日若要往那鄜庄,大抵是要待到金乌西沉,也寻不着第一艘由此地前往那处的船只啦——”

    耳朵终于刮到一句鄜庄,贺时秋几步上前,坐下便问:“为何?”

    确是讲得开怀,小二对身后站着何人亦是毫无感知。只见他循着贺时秋这一问,便猛然侧身,几欲倾倒,连带起桌上一干瓜子都落了地。

    小二倏地站起,“这、这、您”了半天,饶是如簧翘舌也显然锈了。

    贺时秋不解,却没在意,只当他是真的被自己吓着了,又或许先前商颐要他请客时言辞凶愤了些,且不住宿不打尖儿,平白占了个雅间。

    也不知有没有付钱。

    她转而询问小鱼:“为何啊?”

    小鱼从简答道:“说法暂时有四。”

    “其一,鄜庄大小姐染病,正在长垣寺静养,听不得水声,遂而封湖。”

    “其二,非染病,实则中邪。所以才召长垣寺的大师,共力驱邪。”

    小二在桌旁顿足捶胸,好似对小鱼这种毫无市井鬼怪之风的、干巴巴的言辞感到悲愤。

    而贺时秋也难得默了几许,才又问:“其三?”话音落了,她只觉得眼皮无由来地跳了跳,大抵是怕往下些答案要更离谱。

    “其三,湖上有水鬼,藏在那芦雪丛中,过湖之人多半命丧其手。”

    “其四,水鬼便是那中了邪的鄜庄大小姐。”

    贺时秋揉了揉眉心:大抵是一桩芝麻稗官也懒得提笔的轶事。

    “本来沿那湖心亭一路往北,有一丛芦雪,此时正要放颜色。中秋时分还打算落一处花灯宴,也泡汤咯。”

    小二把桌边的抹布朝上一挂,撂去肩上,便抬步要走:“这几日只好在湖此案摆些上元时期的灯笼,到底过过瘾。二位若想逛,也可去瞧瞧。可别说咱峡城待客不周……”

    见他行远,贺时秋反倒转回头,便听小鱼忽轻声道:“也不知阁下的原身是什么。我们本可自行穿湖,去那鄜庄……”

    “去了又有什么用?没处落脚啊。”贺时秋笑,却又道,“怎么又成了‘阁下’?先前叫‘阿姊’,也好听啊。”

    小鱼只说:“于情于理,终归不合。”

    贺时秋在心里笑他刻板无聊,看向窗外山色湖光:“不合便不合吧。可左右瞧见,今日才十六,西海放在霜降,你的酩酊学试放在立冬,都还有好些时日。那鄜庄虽是必经之地,可也不必赶得这么急。”

    倒不如等那些长垣寺的和尚们将事情都解决妥当了,再去也不会迟。

    小鱼颔首,又道:“但鄜庄的事情,我却有些在意。”

    贺时秋心想,有什么好在意的?本就半点儿干系也无。

    她于是直言:“我不关心。”

    小鱼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风止日当头,店内客人散了又聚,一窝食客簇拥着涌进来,说是为了灯会来往此地,寻处歇个脚。

    瞧一楼渐生逼仄,贺时秋挪了位置,忽起身,竟是往楼上走去。

    小二赶忙迎上来:“姑娘这是要住店?”

    桌后的小鱼亦是略有困惑。

    “很累了,昨日开始便没合过眼。”

    贺时秋倚上扶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横木。一双妙目斜睨着,薄唇紧抿,神色慵懒。确是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于是她对小二道:“一间房。”

    虽在先前答应要与那小鱼同行,可此时却也对这样撂摊子、把人晾在一旁的行为无丝毫愧意,仿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困了就要睡,能有什么不妥?由小二领了路,她再款款打了个哈欠。

    从来都只有旁人迁就她贺时秋的时候,没有什么她替别人着想的道理。

    却也难得,瞥见身后陡然站起的少年,看他一张淡漠的脸上生出局促,她心里似是生出些别样情绪。

    便好歹还是解释了一番:“此时约要至日昳,即便距那灯会也有好些个时辰。等睡足了,若能碰上便去看一眼。赶不上就也算了。你要是也困,就再点一间房,要是还有精神,就去周边好生瞧瞧。”

    等把最后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抛出去,贺时秋没再停留,也不等他答话,转身便上去了。

    沿红漆横阑向上,最终停在一处房间。

    浮云绮窗,鎏金落香,也算别致一方。贺时秋几步靠去那云罗帷帐,除衣沾了枕;炉香覆上锦被本就安神,何况到底是染了劳累,即刻便入那梦乡。

    可梦里也不得安生。

    又逢魇难,大火中烧出一副蛇影,长命锁在浑是灰烬的地上打了个圈儿。

    睁眼是满目疮痍,阖目则轰然颓圮,在火苗燃上衣角的那一刻,梦中万物分崩离析。

    又至郇山,又见雪衣的少年。

    贺时秋对上那张模糊的脸,寂然地听着那些振振有词的罪。

    她笑面前这人冠冕堂皇,再听自己满含恨意地念出那个名字——

    可这一次,梦未随着这一唤而崩塌,反而愈加明晰了起来。

    她微愣,只忽觉少年顺着她的怒意,也将声音顿去一顿。

    于是梦中的自己伸出覆满血污的手,对着循循的日光张开,又缓慢挪移着。等终于捕捉到那抹伫立在前端的雪白影子,她抬眸,见他神色晦暗,薄唇翕动。

    也是,七则大罪才聊到第二则呢。

    贺时秋费力地阖上眼,将手掌陡然闭合,空气中便有一声响。可惜体内灵力早就被魂钉吸食了大半,此时也所剩无几,这团气流只能于半空爆裂,固然是落不上那少年的身侧。

    可她却得逞似的勾了唇,就好似真击上了他易碎的前额。

    而宋方旻偏过脸去,竟没看她。

    “罪责其三,欺师灭祖——”

    至此闻言,贺时秋恍然一滞:欺师灭祖?

    这一刹那,她忽又回到了那场大火,在熊熊烈焰里见到了迟岚——

    那挥之不去的蛇影噩梦,皆出自这位蛟龙半仙。

    在火中,他的面色更显苍白,颌线锋利也流畅,紧勾勒那副刻薄的面容;他微仰起脸,浑身都透出一股漠然的态度。

    锋利的眉下一双乌紫色的眼,此时正瞧过来:“这么心软,怎么做那神使?”

    她不记得之后迟岚又说了什么,毕竟实在是过去了太久;只记得自己在他靠近之时,当时的自己使了蛮劲儿要偷袭,用指甲刮落几缕青发——顷刻便被压制在地,脑后一击便没了声音。

    可这次梦里,她却没遭那一击,像是凭空多了一处机会。

    贺时秋略弯起眉,只喉中感到些腥甜味道。她将肘一抬,丹火燃上那人忽生的鳞甲,轻而易举就扭转了局势。

    “迟岚”的眼里满是迟疑,夹杂万分不可置信。

    贺时秋虽知这是梦,却也无法抑制心里的欣悦。她转而将人掀翻于地,眉眼带了恻恻笑意;纤白的指紧收,嵌进那人细白脖颈。

    纤白的肌肤很快就染了红,血亦温热,一点一点朝下低淌去。

    ——可“迟岚”的脸却忽然变了,一瞬换作那老妪和阿芝,一瞬又成了她自己。

    一双丹砂颜色的妙目眼波流转,眼下却是腥红的恨意;倏尔又瞪圆,明媚如橙赤琥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她知这是陆明姝。

    可这张脸转而又变,莫测非常。

    贺时秋自当此为心障。

    她看着身下变幻不定的一张脸,忽觉此生若真如梦里那般落得凄惨,至那孟婆桥,瞧见的走马灯也不过如此了——倘若真能遇上的话。

    恍惚间,她见到商颐那双恰似流月的金色眸子。

    他问她:“真的不需要我帮忙么?我见你如此愤恨……”

    是啊,缘何会在听见那寥山鬼怪之时第一个便想到商颐——分明不久之前,她也落此蛊惑!

    比起大仇得报的快意,深陷他人蛊诱显然要更让她不爽。

    可此时究竟,还在不在那梦里?

    思及此处,贺时秋登时醒了神色,手下力道不禁缓了些;便有那身下之人嘶咳几声,终于寻了机会抬手,挽住她泄力的手腕。

    凉意忽袭来,似雨中孤屿寒彻。

    霎时只觉四周烟火浓雾皆散去一些,贺时秋的眼中闪过一瞬清明,眸光刚要落下,即刻又陷进一双蔚蓝如天河的眼睛。于此刻,她陡然听到一声急促的唤:

    “阿……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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