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守则六
巳时已至,便逢隅中。峡城姜氏的高门阔府外,一书生模样的人怯怯哈腰,而同行的另两人隐在暗处,神色淡漠。
“都照我说的写了么?”
薛常宁一听此问话,忙不迭道:“那当然、那当然!劳什子差错——这哪儿能啊!”
贺时秋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大哥已抬去了医馆,等他转醒,要杀要剐我都会承着。那小丫头与李氏也都安置妥当。”薛常宁再问,“那么二位大人,小的、小的可否自行离开了呢?”
贺时秋便反问:“不然你还要如何?由我们抬着回去?”
薛常宁涩然一笑,露出几颗黄牙:“小的哪里敢!”似得应许,他赶忙抬起步子,一退一作揖,“二位大人有缘再会,山水相……”
可不料话还未落,却被一双纤白的手打断。“再会倒是不必。”贺时秋抬起手来,食指稍屈,丹砂色的指甲艳丽非常,“薛常宁,看着我的眼睛。”
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他看进那双漂亮的瞳,才又猛然反应过来那人欲意为何。刚要脱身,却已来不及了。
“我要你忘记这些真切发生过的事情,以呈给姜氏的卷轴为脉络,在脑中构造一抹虚妄。真假不辨、善恶历历,固然是皆可回望,却不愿再忆起——”
…
等走出姜氏宅邸的区域,街边显然热闹起来。行人如织,小贩叫卖、孩童游乐,熙攘而喧闹。
坐在甜水食斋内,贺时秋将瓷勺敲在碗沿,落得清脆声响。并未看向对面少年,她只道:“我以为按你的性子,是会拦我的。”
小鱼讶然:“我什么性子?”
贺时秋扁扁嘴,理直气壮道:“我哪里知道?”
小鱼放下竹筷,面色不惊:“我只是觉得,你所行事,那断然有自己的道理。”
贺时秋只一思索,便立刻将此恭维划定为捧杀。“是啊,”她心里念叨着,“确实很有道理。比如今日是个艳阳天,被晒得实在恼怒,故而……”
贺时秋转而却问:“临走前,二丫一直闹腾,你后来又同她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少年垂眸,“也只叮嘱几句,要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如此而已。”
“嗯,”贺时秋点点头,将话锋骤转,“那你觉得,不论先前易乾生原身如何打骂,李竹歆依旧不愿和离,堪堪维持这破败家庭——是为何?”
小鱼稍皱了眉,顺着这话思索许久,才又开口:“为其无能独立,亦无一技之长。可事实上,丈夫拳脚责骂,小儿啼哭,李氏心生怯意,本不该责怪。”
贺时秋极其缓慢地点了头,好似赞同。
可眼里那抹几不可闻的意味,分明又是不屑。
可少年复看向窗外啁啾啼鸣,眼里依旧熠熠有光,自然不知她真实所想。窗棂外有雀儿轻盈,挟了暖阳,要落在他肩头。
贺时秋将碗里甜食解决完毕,朝前一推,要向后仰:
“总而言之,我确是不知道这姜白意要求彻查山鬼一事,究竟何用意。这山鬼与民,分明就是各怀鬼胎、相互利用,可笼统而言,却仿佛皆大欢喜。她又何必……”她紧蹙眉头,好似半天寻不着可用以形容的词语。许久,她终又抬眸,望向小鱼,嘀咕道:“又何必贼喊捉贼。”
小鱼道:“大抵只算是一项交代。毕竟她也接受了薛常宁的故事。”
“是啊——”便听贺时秋忽而拖了长音,“谁有嘴,谁留到了最后、取到了用以书写的那支笔,以及,谁更会捏造、编出来的故事最好听。”
“只是,”小鱼却轻声道,“有才无德,反而粉饰恶意。”
含糊应下一句,贺时秋好似忽想起什么:“你从此处去酩酊,要经过鄜庄长垣寺。而我要去西海,也要经过那边。”
“好,那便一起。”小鱼答得也爽快。他的声调平缓,落在贺时秋耳边,也只轻飘飘地过了。
风一散,枯荷把水面都搅扰得万分拥挤。从铺子里望出去,树叶也浸了红。
“打搅、打搅一下——”
相对无言间,就有一位小厮样貌的人站至桌旁,满脸堆笑:“这位姑娘,楼上有客人有请。啊呀,至于这位公子……劳请要稍待片刻了。”
客人……
还能有什么客人?不就几个时辰前留下一句“后会有期”的某人?
心下了然,便不再与旁人绕弯。贺时秋朝小二颔首:“带路罢。”
小鱼坐在桌后,静言瞧着,只又抿下一口茶。
由红木的半尺阶梯向上,雅间内玉席沉香。
屏风上一抹海水碧空、折梅西洲,伯劳栖在乌桕。屋里只一人。
他背手站在桌案旁,也不作声;反倒是贺时秋抱着臂靠上紧闭的门扉,语气不善:“何事。”
“别来无恙。”
话未说完,忽然又破功似地笑了笑,只见那人的身形在暗中倏地一闪。
衣边有暗纹溢彩,他咧嘴,一双狐狸似的长眼眯得狭长,邪气顿生。
可回答他的是一道疾风——只西侧有一盏扇形小窗,屋里光稀,风偏燃了荏苒纤尘,再带戾气朝他生生砸来。
“若不是你将我击下那玉像,我也不至于要在这里耗费这些时间。”见他未躲,贺时秋更使了劲儿,“商颐,许久不见,你是不是真的很闲?”
“这拜见祝诵神使可是顶天的大事儿,哪里是能用‘闲不闲’来作衡的?再说,你不是也拿果子砸我?扯平了。”
硬生生挨过几道掌风,商颐吃痛地后退几步,开口却又笑,全然不打紧似的。
“更何况,时秋……你同那少年如此脉脉相待、望穿秋水,眼里仿若都要拉出丝,自古红蓝多相配,我这不是在帮忙吗?”
贺时秋一阵反胃,生硬地扯了扯嘴角:“那我还得谢谢你?”
好歹错身躲过几步,商颐不要脸地摊开手掌:“好说。”
不再多费口舌,贺时秋拉开距离,而商颐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手指慢悠悠地敲打在靠椅边缘。
她见他闲散,复沉下气,问道:
“但我也有一事不解。那殿内画中的字样,皆是你所作的吧?易乾生早就一命呜呼,薛常卫还有半口气,薛常宁本来也是要被你吞入腹中的……难道这就是你的‘七人余四人’?”
“不是啊。”商颐坦然道,“易乾生早就翘了辫子;而你是妖,那小孩儿也是妖……不就是‘七人余四人’吗?”
贺时秋无言以对,只有听那商颐继续碎碎地念叨下去:“那人也是稀奇,竟一眼瞧不出真身,且灵力稀薄至极,可却挡得下我那招数……不会也是什么落魄的大妖吧……”
“那其他几次呢?”
忽被打断,商颐也略有愕然:“什么?”
“你那些‘三十七人余五七’、十四次又二十七个傀儡人,也都是如此胡乱涂画的么?”
“也不尽然。有些是事后所写,有些也是胡来的,不过……”商颐突然怪笑几声,“但你知道吗,那些乱写的,却好像被人类视作是什么神旨一般——往往日出之前,他们勾心斗角,总能把那些话都变作真的。”
“所以,时秋,其实你大可不必出言,亦不用出手,只需作壁上观,再待到天明,观一场杀宴。”
风簌簌淌过,照日光生凉。
街边喧嚣只忽静了一瞬,便见贺时秋极缓地点了头,眼底无任何情绪。
她转而再道:“对了,还有一事。”
商颐望来。
“帮我寻一人。”
毫不犹豫,商颐打了个响指:“宋方旻。”
贺时秋站去窗边,微微颔首,眼帘低垂着,对他的熟稔却也全无惊讶。
递来桌案一盏茶,商颐开口道:“都说岁寒涧的凤凰终于从郇山回来了,第一件事情竟非急冲冲地去找陆明姝一雪前耻,反而要下山,寻一个什么少年——他们都说,你定是看到什么了。”
“他们?”贺时秋没接过,只又忽问,“他们如何说的?”
“还能说什么?也只诌其间定有蹊跷,怕是旧情难了。”商颐道,“怎么,是人还是……”
她皱了眉,却也不答别的疑问:“我只记得名字。”
商颐陡然顿了顿。
他道:“我还听闻,你在那酩酊境内,是差陈抒礼替你寻人的。”
“是。如何?”
神情不变,商颐只把身子靠到边缘。默了些许,他又问:“你同他怎么说的?”
“没怎么说。”侧了脸,贺时秋显然不解,“该怎么说?”
坐在玉色席中,商颐与她隔了不少距离。沉香袅袅娉婷,挡住了他颇为无奈的笑声。
“既然能传出旧情人的闲话,那想必陈抒礼也是如此认定了。”——差遣正牌道侣去寻什么旧情人,想来也是怪事一桩。
“那也无妨。能找到便是了。”谁知她又心不在焉地转回头去。
另一端的商颐干笑两声,屈指撑着下巴:“你对他还真是残忍。”
“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你不用多管。
把茶盏原封不动地端回桌案,商颐大剌剌斜去席上,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好像对这副样子已然习惯。
“那这个宋方旻,究竟是你的什么人?爱人?仇人?天纵奇才?”
“你先前不是说了么?旧情难了——确实如此啊。所以。”
好似忽然生出些难得的好心情,贺时秋眨了眨眼睛。
商颐把脸凑近:“所以?”
楼外万方喧闹,日影绰绰。贺时秋侧倚在小窗下的榻边,眉目轻敛,神色慵懒随意,好像只是在说一句玩笑话。
“如果你能找到,那就替我杀了他。”
风依旧轻淡,落在窗柩,斥散无边秋瑟。游人络绎,竟衬得落叶也鲜活起来。
商颐稍愣了神,许久许久,便也只是笑着说:“……还真有你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