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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守则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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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那声叫唤拢起几丝清明,心底阴霾忽散尽;涣散的瞳才召回盈盈光亮,即刻便对上一双殷切的眼睛——贺时秋便是在那一瞬间才醒悟过来的。

    待她意识到自己正掐着谁的脖子,又一阵悚赫,猛然便松开手。

    小鱼被压在下方,此时亦定定望来,眼中关切作不得假;而那脖上的血却如何也止不住,直溢出,几乎染透背后伏地的织蔚。

    贺时秋不擅岐黄,并不知如何处理才算妥当,登时也慌了神。连忙把人扶起来,她略生出些心虚,将声音放缓道:“对不起。”

    可刚要凝起眉,忽又无由来地想,自己和这小鱼之间仿似总要如此——初见时是、此刻亦然——一个不留神,他又跌坐在下方。

    虽知他并非是为人欺负了去,可一张白净的脸微皱,一双透亮的眼初霁,确有几分求乞意味。

    但若非俯视,却是见不着此番神色的;常态里只观其神情温文和蔼、从容款款,寡言又刻板,也无半分做小神态。

    “无事。”她听他缓声道,“我方才正在那湖岸,忽而感觉到这边的灵力波动,着实是……”言语之间陡然牵出一丝咳嗽,低低抑在喉间。

    他突然顿了顿,仿若在斟酌词句,又仿若就此打住了,只末了再补上一句:“好在来得还算及时。”

    在听到“及时”二字时,贺时秋又是一顿。她下意识地直起身子,转而四处张望几番:幸好幸好,尚无大碍。

    上一次落此魇难,梦中大火引她灵力失控,几乎是要把整山红叶都烧尽。若不是别枝恰在庭院外头,怕是整个山涧都要遭殃——岁寒涧本就萧瑟,尤其秋冬;而自己又添上一把火,还真是……

    便有小鱼轻咳一声,坐靠在床边,复拢了拢领口:“经常这样?”

    将手搭在屈着的膝边,贺时秋不答,反而循声失笑:“我以为,你会问我梦见了什么。”

    小鱼道:“既是梦魇,定是不快之事;既不快,倘若问了,又要再在脑子里过一遍。”

    贺时秋知他意思,眉间微颤。可开口却又是另一处调笑:“说来,你先前不是说,唤我‘阿姊’于情于理皆不合吗?怎么……”

    少年神色微动,生硬道:“抱歉。”

    贺时秋不再说话了。

    她笑时有绝艳琼姿尽显,不笑时亦有风月颜色无边。

    ——而此时,这双眼睛只静默地着看那少年,其间似有些许审视意味。

    窗外风吹落星子,缀成华灯形色,遥遥相望,喧闹非常。

    可屋内二人只静默,拉扯出几分昏漠的僵持。好似终于累了,贺时秋陡然敛下神色,刚要起身,又听身后的人抛出一个低哑的问:“很疼吗?”

    她整个人倏尔一顿:“什么?”

    小鱼半跪着,只寂然地盯住她颈侧,把目光灼于那一抹焰状的印记。

    那印记如一抹束在皙白肌肤上的影,似明似暗,犹疾火簇簇,又仿若胭脂作画。

    他眼神微动,心下如有千般苦障不得破。只恻恻想着,鲛丹与烛阴目将时与世回寰,要由不尽渊作阵……可缘何会落成这样的形状呢?

    而此刻,贺时秋依旧不答,回以一笑:“我原以为,你要问我这是什么呢。”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小鱼面无波澜,半晌却也只叹出一口气,便看他抬起手,将灵力缓缓运作。

    霎时便有清泉如沐,洋洋洒洒落在四方。

    贺时秋只觉循此灵流覆裹,浑身都生出些通筋疏络的畅意。她的视线掠过他苍白脖颈,沿鲜红血迹再徐徐向上,终落在如月清润的颌边,凝视着面前这副绝好的皮囊。她亦缄默,只在心里问他:你到底是谁呢。

    可终究谁也没有出声。

    她又抬眸,对上那人浅而淡的眸光,倏尔流转,细致描摹起这人因心神不宁而畏葸的唇和眼,只觉得他温润之间深敛一声呜咽,生怯如清林小兽。

    于这尘世,他灵力趋合且运转自如,本就有足够的立身之本,可又好像天生便有如此敏性,空谷掷音而折返、清波涤荡却无援,于是平白勾出一份流连于世却踽踽独行的悲哀,才漂浮似孤江芦苇。

    下一刻,好似看悟了什么,她由唇角噙起半抹笑意,陡然覆上小鱼舒展开来的手。

    小鱼明显始料未及,下意识一抖,赶忙要将手收回去;但贺时秋好歹霸道惯了,不由分说地使了力,反而将人往自己这边带过来。

    可对上那双茫然的眼睛,她终究还是缓回神,只是安抚似的拍了拍少年的手,携了那份清澈灵力,轻握着他的手,又将其搭回他渗血的脖颈。

    她笑:“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罢。”

    小鱼垂下眼,盯住覆上自己手背的那只手,讷讷道:“不妨事儿。”言罢,缓了缓,才又补上一句,“皮外伤而已。”

    这还不妨事儿?

    贺时秋眼皮跳了跳,囫囵便将心下升起的心绪归于愧歉。手边渡去些许暖意,她道:“说来,你是什么妖?小鹿么?”

    但一问出口,又稍觉不妥。

    世间妖者,大抵都忌讳谈原身,甚至那酩酊学试也从不强求来者道明这一点;学试第一关便是维持人形走过一道渡口,往后才是驱舟前往酩酊仙境——此间但凡暴露真身的,可都要卷铺盖走人。

    维持人形,也算是妖者入门的第一步了,甚至在有些时刻还能保住性命。

    毕竟即便修身成妖,此前的弱点大多也相随。如此,对旁人而言,对付一个灵力颇丰的妖很难,对付一只飞禽走兽还不简单?

    而这少年既给自己取个“小鱼”名字,那估计要是一个和“鱼”毫不相干的原身了——照理该如此——

    小鱼坦然:“我是鱼。”

    贺时秋一时语塞,也不知是该信还不该信,可询问原身又实在唐突,尤其他们这样的萍水缘分,倒教她不好再追问了。

    “你方才说,你本在那湖岸。”她于是转而问去别处,“那边都有些什么?”

    不待小鱼应答,一声破空的烟火爆竹直冲云霄,再落成一株碧叶的形状。

    循此声,少年忽低头笑了笑,极轻极淡,一闪而逝。

    他认真裹好领上雪裘,把脖上赫然的血迹遮得严实;再抬起头,看向贺时秋。

    少年的神色还是那样淡,语气却分明都要笑不稳了:“既然问了,何不自己去瞧瞧?”

    …

    夜凉如水,月影憧憧,长垣寺中寂静无声,唯风呜咽。

    玉阶旁,两个垂髫的小丫鬟屈膝靠坐在石上。

    绿衣的圆脸丫鬟一手托腮,另一手则持一支细长枝桠,百无聊赖地描着地上朦胧的树影。影子随风飘动,枝桠却正巧断在最后一笔。她轻轻“啧”了一声,把余下的半截树枝丢入草丛,打出一个哈欠。

    “这日子几时是个头?我真待不下去了!”

    “小园,你可把声音压着点儿。”她的背后,白衣丫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前后瞥了几眼,又补刀道,“待不下去也得待。不然你逃走试试看?”

    “要是许息姐姐同我一块儿逃,那我现在便开始谋划。”小园咂咂嘴,侧过身子,不由分说地粘了上去,下巴搁在许息肩上,又开始叹气。

    许息只嫌弃道:“呀!你手上全是土!”

    小园“嘿嘿”一笑,把手放了下来。

    她抬起一双大眼睛,望向远处的湖岸,原本雀跃的神色却陡然落了回去。“许息姐姐,你瞧那对岸,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热闹?我仿若还听到了好些乐声……”她讷讷道,“我们有多久没与小姐一同上街游玩了?”

    不等许息出声,她移开自己架在友人肩上的脑袋,规规矩矩坐回原位,把脏手在裙尾出抹了抹:“也不知道小姐的病如何才能……”

    许息将食指竖在唇边,打断道:“嘘!”

    她飞也似的斜了一眼纸窗,登时又瞪圆了眼睛,倏地站起来:“小园,你瞧!小姐是不是又点了灯?”

    “哎呀!她怎么都不出声的?”小园也瞥见了屋内一点影影绰绰的光,“咱们快些过去吧!”

    许息颔首,便率先走去前头,沿着石子小路行至屋前,屈指叩了叩门扉。

    “小姐?”她小心翼翼道。

    无人应答。

    小园眨眨眼睛,一脸疑惑,也在后头跟着小声嚷了句:“清嘉姐姐?”

    可霎时,似是循了这声叫唤,屋内灯立即便灭了。

    屋内更寂暗了几分,在这夜色里显出几分怪异的气氛。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小园赶忙会意地点点头:“你在这里等等我,我这就去请文锦大师!”言罢便立刻往屋侧跑去,不多时便消了身影。

    转回身,许息沉下一口气,面色凝重地看向门扉。

    下一瞬,沿着掩边,她听见一个极微弱的声音:

    “许息……”

    许息蓦地一愣,刹时只觉一阵凉意攀上颈后。

    可风动岑寂,林叶沙沙作响,这声音即刻便隐进风中,她反而不确定方才是否真的有人唤了自己了。良久,许息终正了正神色,试探地出声道:“小姐?”

    那人道:“许息,帮我把门打开。”

    确是小姐的声音。

    许息亮了亮眼睛:“小姐?!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屋里的人似是有些不耐烦,又重复道:“把门打开。”

    许息将手心的汗抹掉,忙不迭道:“好、好的……”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她家大小姐便落成个神神叨叨的模样,眼周黄涩、嘴角皲裂,形容枯槁。平日里也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那段时间竟糊涂得连句完整话都吐不出,一见人声水声则露出一副疯癫欲绝的模样,甚至逢人便要咬上一口,可把梁家主母急得团团转。

    她请了几位郎中,都被这癫狂样子吓得不行;她与丈夫一合计,继而便将女儿送进这长垣寺。

    寺里的大师断定是鬼怪附了身,只说可上酩酊求得相助。

    闻言,梁氏主母更是大惊失色:“本就是妖魔之事,竟还要求助于妖魔么?!”

    神使又如何,妖使又如何?人类忌惮其强大,却也未必真就将他们都尊为上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倘若实在心有芥蒂,也不算奇怪。

    不出意料,梁氏另外几位也不依,认为那确是万万不可的。文锦大师无奈,便将梁清嘉留在了寺中,以静心咒诀辅之愈——今日已是第十七个日子。而今日,许息在昼时远远瞧了梁清嘉一眼,并没发现有什么好转。

    是故此时听见她的声音,又听见她完完整整唤了自己一声,许息心下端的是一惊,往后才又是欣喜:文锦大师的静心咒,原真的有用呀!

    随门栏一声响,房门开出一个口子。许息只觉眼前光影一闪,竟是一只猫儿似的黑影窜出来,一双眼睛绿得人发慌。

    这一变故惊得她头皮发麻,暗中却迟疑了一下:小姐房里,何时有的猫儿?

    但不待再多想,也未回头去寻那猫影,许息屏住呼吸,仔细扶着门栏,一点点张开门扉——

    可屋内黑暗俱寂,哪有什么人声?

    “小姐?”许息呆愣在门口,浑然不知眼前境况究竟是为何。她疾步踏入房中,心急地燃了油灯,只看桌上一截烧断了的芯子,梨木架床上枕衣凌乱,却空无一物。

    她挪进几步,又小声唤了一句:“小……小姐?”

    屋内无人应答,她恰踩到一支翻倒在地的物什,跳起一个激灵,转而再听屋外一声急促的叫唤:“许息姐姐!许息姐姐!”

    却是小园带着几位寺中的人,皆站在门外。

    一见屋中怪象,文锦长眉蹙起,尚未作声,倒是旁人先问:“梁小姐呢?”

    屋内倏起一缕阴风恻恻,昏暗的烛光摇曳出几分凄惨。门扉大开,月色便倾洒在那一圈沿边。

    小园拖着声音,显然有些惧怕:“许息姐姐……”

    许息怔忡,陡然回神:“怎么了?”

    “你的肩上、你的肩上有一只好大的……”

    “……什么?”许息端端愣住,下意识地侧过头。

    左右肩上,都无任何东西。

    小园突然皱眉,话音一翘:“呀,怎么突然不见了?”

    许息叹气,走近几步,失笑道:“这种时候,可别唬我了。”

    连带旁人也有几丝恼怒:“许息肩上哪有什么东西?小园丫头,开玩笑也要挑个好时间。”

    “不是!”小园摇着脑袋,赶忙解释道,“方才真的有!我也瞧不清是什么,只觉得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很渗人……可就一个眨眼,忽然便不见了!”

    许息的脑中,忽然出现方才自己推开房门时,那只闪着绿色幽光的猫影。

    她记得那双眼睛,似人似鬼似妖,却独独不似一只猫儿。当时擦身而过,它的眸子迎着月光,又仿若露出一丝……

    迫切的欣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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