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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守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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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殿外影影绰绰,似确有一抹索命孤魂,漂浮于风月林间。

    见那薛常宁连滚带爬地跌进来,贺时秋却陡然发问,声音分明带笑:“若山鬼要杀你,谁拦得住?”

    可薛常宁却由这话蓦地一惊,眼里燃起几丝光亮。

    就看他手脚并用地奔过去,好似见到了救命稻草,话也说得囫囵而颠倒:“你可以、你一定可以的!你也是妖,对不对?对不对?”

    贺时秋忽动了动步子,好整以暇朝薛常宁勾了勾手指:“过来。”

    他连忙照做,又是哭又是低嚎,几乎要在贺时秋跟前跪下来。

    “薛常宁,我且问你。”贺时秋道,“你在请愿书上的东西,是真是假?”

    谁知那本涕泗横流的薛常宁忽而一愣:“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好像听到了什么玩笑话,贺时秋忽而便笑了。朱色唇角上扬,衬她白净面容更似玉雕琢,一双眼睛璨如星、明如月,熠熠落光。半晌,她终抬眸,缓声道:“我发现你们人类好爱装傻。有些东西写了就是写了,有些事情没发生就是没发生……可你那请愿书上的东西,究竟有几句是真的?”

    殿外鬼风呜咽,却又在此刻显出一份难得的寂静,就好像连那“山鬼”都饶有兴致地在等这书生的答案。

    众目睽睽之下,便观薛常宁陡然泄了气,枯如一垂垂老朽,跌坐在地上:“假的、假的!是假的……可是,可是,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样!一定还有其他人的!”

    贺时秋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那么,那些人都有活着从寥山回来吗?”

    薛常宁茫然道:“什……”

    只是因为说了谎,所以山鬼反而要杀他吗?

    他的面色突然跌得铁青,猛然转去另一边,正面着空落落的神使殿大门。任由冷汗划过眼角,薛常宁声音局促,火急火燎地道:“神使在上!神使在上啊——”

    似是循声,那殿外乌云径自飘来,停在薛常宁正上方。如一簇夹杂闪电的乌云,这“山鬼”并没有实体,大抵只是商颐一抹残念。

    “山鬼”开口:“你想说什么呢?”

    他声音清透,语气恰又调笑,颇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味道。

    确是商颐。

    贺时秋稍微让开些身子,便看那薛常宁即刻伏去地上,几乎要呈三拜九叩之架势。

    “神使大人,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他道,“不过听坊间传闻实在玄奇,又见兄长娶了心仪之人……一时妒火焚心,胡诌了一个故事,”一边说着,他将手一举,对着自己狠掴起来,“真真鬼迷了心窍,猪、猪油蒙了心!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商颐却轻飘飘地笑道:“不饶。”

    薛常宁依旧两股战战,跪跌在一边。

    “懂了吗?”贺时秋站在他身后,与商颐应和似的出声,“薛常宁,你在这神使殿祭拜的‘山鬼’大人,以恶念为食。”

    “他在这神使殿收百姓请愿,也不过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有人诉冤真切,如李竹歆,于是山鬼便依照她的请愿去食那易乾生的恶念,则恰可饱腹。

    “而你,薛常宁……

    “薛常卫那头没什么恶念可取,到底不算是真恶人,于是‘山鬼’也无从下手。”

    商颐逗哏般地发问:“那如果山鬼不想饿肚子,又该如何?”

    “吃了那满嘴谎言的请愿人。”并不循声看过去,贺时秋反而盯住薛常宁,似笑非笑。

    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二人,薛常宁手脚已经发软。“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他脖上青筋乍现,嘶声怒吼,“我不过是说了一个谎!”

    “山鬼”笑:“欺诈可是大罪。”

    薛常宁倒吸入一口凉气,瞳孔微微缩紧,可一瞬灵光乍现,好似病急乱投医,又挪跪回那贺时秋的跟前:“救救我……我真的不想的,我从来不知会如此……”

    而贺时秋只睨去一眼,语气毫无怜悯:“你也不算无辜。那一棒子不是你打的吗?别在这里装可怜了。”

    谁知薛常宁因了这话稍有一怔,陡然又跳将起来,言辞激烈,分明怒极攻心:“那你也逃不过!当时我那一棒子下去,你同我说他还没死透,要我再下狠手!”

    闻言,贺时秋忽而眨了眨眼睛,颇为惊异地望回去。

    “我哪里叫你再下狠手?”她真挚问道,“我只是说,那人还没死透,还有气,尚能救。”

    “你!……”

    薛常宁一时无话,竟无以言对。直愣了好半晌,终于,他又梗着脖子道:“可……可你也说过要救我的!你叫我过来,我过来了,你问我问题,我都答了!”

    贺时秋面不改色,语气依旧平静:“我只是叫你过来,想问你个问题,可我从来没说要救你啊。”

    薛常宁:“……”

    殿中凉风飕飕,然又静钝下来。余那涕泗横流的书生在正中,几人凝意,未再言语。好似终于寻着了机会,便听那妇人也倏尔转向“山鬼”,伏地唤道——

    “神使大人!神使大人!妾名李竹歆,八月初九那日来过神使殿……”

    “八月初九?”商颐似有所思,“那他还剩一柱香的时间。天快亮了啊。”

    李竹歆赶忙道:“可是——我今仍有一愿,可否、可否让我那夫君,就维持在现在的模……”

    “你想让他起死回生,是吗?”商颐转而打断她的话,“毕竟你的夫君已在七日前弃世。”

    见他将自己如此颠来倒去的愿望点破,李竹歆也是一怔。

    她到底还是脸皮薄,且进退维谷,神色间俱是簌簌慌张;不愿否认也不敢承认,便一时语塞。

    商颐飘在那头,却好似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再开口,端的是循循善诱:“人做事,总要担后果。何况你这后果竟由旁人承担,到底也是命好。李竹歆,不能贪心啊。”

    虽知事成的希望实在渺茫,可真切得此结果时候,却也依旧要有一阵悲哀蒙上心头。便见那李竹歆脸色煞白,眸光蓦地一沉,整个人变得木然而呆滞,眉宇间像是隐忍着剧痛。她跌坐回地上:“二丫才这么小,不能没有父亲啊……”

    贺时秋良久未发话,此时却好似刮到某些怪异言辞,忽掀了掀眼皮。

    她问:“可二丫长这么大,那易乾生究竟出过哪些力?这父亲有没有,不都一个样?”

    李竹歆的情绪已然不受控制:“小秋姑娘,你我既无冤无仇,又何必如此咄咄相逼、一线不留?”

    贺时秋顿时瞪大眼睛:“我如何了?”

    商颐笑:“她怪你说话不顺着她意。骂我不好骂,就迁怒于你了。”

    此番便落到李竹歆愕然:“神使这是何意……”

    商颐道:“就是没办法帮你的意思。人都死透了,还差半柱香时间形魂便要彻底消散,我寻什么法子来救?除非你找那西海烛阴去……但她也不一定真有起死回生的法子。”

    李竹歆咄咄,分明执迷不悟:“可还有半柱香,不是吗?”

    商颐不回话了,好似默默叹了一口气。

    夜色终要被遣散。风肆意横行,沿着殿内无尽晦涩的暗朝里灌来。好像破了一个洞,倏尔空落落的,整个神使殿都要呈现一种破碎而飘零的势态。

    便在此众人神心云游、各怀心思之时,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

    “但是,夫人。”少年冷声,不疾不徐,“我以为此事,您女儿的看法……应当也是极重要的。”

    “什……”

    循了这话,李竹歆猛然回过神来,这才转过身子。二丫在她背后抱着膝盖,一张红彤彤的小脸早就哭得花了。

    李竹歆赶忙上前,抱住女儿,口中絮絮:“二丫,二丫……是娘对不起你……是娘……”

    二丫亦是泪眼婆娑,稚嫩嗓音也被泣声扯开。“不是的,不是的。阿娘,阿娘你听我说。”她抽抽嗒嗒地张开手,拥上李竹歆,“这件事情不能怪阿娘的,不能……”

    “但是,比起……我更不想和阿娘分开,也不想再看到阿娘挨打了……”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忽而站起身子,从袖子上挑出一块还算白净的地方,攥着贴上李氏脸庞。

    李竹歆哽咽:“二丫?”

    “嗯!二丫在的。”女孩湿漉漉的眼睛弯起,“二丫要给阿娘擦眼泪。”

    而显然是擦不尽的。李竹歆俯身抱住女儿,强忍的泪水尽数溃堤,好似将这积年累月的委屈都付诸泪水,落得嚎啕。二丫像个小大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母亲消瘦的脊背。

    卯时晨色终如约而至,将寥山风雨皆敛去,再款款踏入殿中。

    便看那许久垂躯的易乾生如一飘白纸,倏尔便被晨光点燃,无悲无怒。贺时秋眨了眨干涩的双眼,静驻一旁,寂然围观着这份神魂俱灭的结局。

    顷刻,易乾生整个人都散尽,影也不滞,亦驱绝殿中黑暗。风送芯子,烛火复燃,殿中的几人还不及再作感慨,便清晰地看到一个人影由内朝外蹑脚窜去——

    可商颐都未有行动,只轻笑一声,那寻机要逃的书生便应声跌倒。黑色的乌云陡然发散开来,由晨光拨乱,却又应风而浮。

    “山鬼”款款道:“我的记性还不至于这么差。”

    于是黑墨般的雾气骤显,尽数聚集至薛常宁的上方,又猛然缩紧,如藤蔓缠绕上他的身躯,似要将其蚕食殆尽。

    “你!……你会遭报应的!妖怪也逃不出善恶报果!”书生哀嚎,大声疾呼,“天道自会惩罚你!区区数月,二十余条性命……即便他们罪大恶极,你也不能越天而行!……神使大人?我呸!叫你神使是给你面子!私下里谁不管你叫山鬼?说到底也不过一只不入流的小小妖怪!必会遭天谴!且人有往生,一切可抛,至于妖怪……哈哈哈哈哈!……”

    “山鬼”没回话,仿若丝毫不介意。

    贺时秋却极缓极慢地摇了摇头:这人戳哪点不好,偏生要说他“不入流”?谁不知秋官败落后,确然有那么一段时间,人人都可去踩一脚?

    果真,她刚扬了眉毛,便见商颐所化成的乌云倏然膨胀开来,那片黑也要比先前更浓烈些,霎时扩散至殿内四方。

    神殿不过半百方,只顷刻便烙满肃杀氛遇。

    只一瞬,原本残存的晨光便消失殆尽,只余阴风猎猎。此刻秋意正浓,天地萧瑟凛异,却是秋官蓐收灵力最盛之时——

    她忽见殿内势态横落,那丹楹刻桷上本光泽落拓,可此刻雕画的浮金竟俱显出形色来;神使柱上春椿夏凰、秋狐冬鲛,皆于此时栩栩叫嚣,仿似被赋予生命,而几欲脱离金银桎梏。

    便听一声尖锐狐唳,那漂浮在半空的黑狐率先由柱上抽离,灵巧落在地上,一双暗金色的眼里怒意横生,恻恻好似猛虎恶狼。

    再一晃神,它突如箭离弦,径直往那书生方位冲撞而去!

    由一种说道不清的情绪裹挟,贺时秋兴意阑珊的眸中竟燎起一抹绰绰光华,似饶有趣味一般,顺着那黑狐的身影偏过头去、看它使出毙命一招——

    可就在最后一刻,风却陡然止了。

    不知何人鼓动一瞬灵力,便如涓涓澄水倾注;恰是时,殿内乌色也似是受到何种感召,霎时流散开来,被堪堪驱去角落,任天穹乍现光蕴。

    本是一场好戏戛然而止,任谁都未免要觉得扫兴;贺时秋却反而勾了唇角。她心道,当真有意思极了。小小寥山,小小神殿,竟卧虎藏龙。

    可显然,商颐并没有她这类想法,更不会觉得是棋逢对手。他此时只是气极怒极:“——你又是什么东西?!”

    谁知先前凌厉出手的少年不应也不答,神色淡然自若。

    “山鬼”的乌云应声而至,促然如闪电,一瞬便至身前。

    几乎要刺进少年眉睫之间。

    可他毫无惧色,神色亦无波澜。而他身侧的贺时秋也只笑了笑,越俎代庖道:“半路上新捡的弟弟。”又问:“好看吗?”

    随话音落下,一簇疾火忽现,层层裹覆上商颐那虚幻难缠的雾。

    商颐一口老血喷将出来:“你、你你你护着他?!”

    贺时秋将眼一弯:“如何?”

    小鱼侧身在她后边,恰巧能瞧见贺时秋那鸦雏色的鬓、由琉璃珠子点缀成海棠花的颜色,此时确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但实话实说,即便是他这位当局之人,分明也有些捉摸不清贺时秋的想法。

    但他也并未再多想,也不吭声;一双眼睛温盈如水,在她瞧不见的地方透出许多温顺。

    商颐停顿良久,众人无声。直等殿内浊气终于散尽、旁人也不闹腾了,他才又开口:“你护他,可他护着那书生——那对于薛常宁,你的态度是?”只听语气好似确平息了许多心情,可里内的咬牙切齿的愤怒却尚在。他又道:“照你先前的意思,分明是无意要拦的。”

    “可我改主意了。我打算把他绑到姜白意那里去交差。”贺时秋笑道,“我们还缺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搬弄是非的手,不是么?”

    晨光熹微,落上她的眼睫,扑朔如乌色蝶翼。

    可见商颐久久不答,贺时秋才又弯了弯眉,意味似笑似讽:“行了,少吃一次饿不死。”

    商颐一板一眼道:“这次我同意你的做法,不是因为我觉得这样是对的……”

    贺时秋看破亦说破:“我知道啊。因为你打不过我。”

    商颐无言以对,许久许久,只蹦出“告辞”与“后会有期”。

    言罢,竟也真就离去了。

    看着殿中乌云渐散去,贺时秋舒出一口气,微微朝后靠了一些。本以为要搭上殿内生硬的画壁,却全然忘了身后还杵了个人——她一愣,径直靠上那檀香味道的少年郎。

    仿佛有些始料不及,贺时秋陡然回望过去,蓦而撞进那人眼中。

    眸子清亮纯粹,恍若有光。

    一如昨夜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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