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信你不如信头驴
江鸿像是石塑一般,顿然怔驻在火前,升腾的烈焰映得她眉目布着些细密的汗水,目光古怪而又迷茫。她手中还挑着一块蛇肉,被火燎得焦黑的那一侧随着手臂微微的颤抖撕裂,垂挂在她的指头上。
她蓦然醒过来似的:“你……”
不知先问荀锋从何得来通令好,还是先问这本被带走的“猴子”为何会出现在仙门弟子身上,江鸿哑口无言,面色显得分外苍白。
“你怎么带着这猴子?你是山海堂的人?”终于抓住了一丝头绪,江鸿一连串地问出来,忘了手里飘香的肉,伸手便指,“这……你……你……”
“我们不是。”荀锋道,“这玉佩,是从‘它’的主人身上得来的。”毫无疑问,这个“它”指的是阿金。
江鸿原本迷茫的双眼晃了下神,这才反应过来,长舒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将那条被风吹冷的肉塞进嘴里安神,含含糊糊地道:“我还以为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吓死我了。”
明风清吃完了手里的,见气氛不对,问道:“怎么回事?”他这话既是问荀游二人,也是问江鸿,如同夹在峡谷之间的一棵树,随这暗风反复飘忽,音声却未捕捉几句。
江鸿囫囵道:“我爹死在他们手上。”
“你父亲?”明风清诧异。
“……他命不好,之前在林子里打死一只狐妖,剥了皮,结果被寻仇,妖精没杀了他,人把他杀了。”江鸿脸色不佳,声音隐隐发着些颤,只顾往嘴里塞肉,往事却是如实相告出来,“这几年山海堂在樊州势力不小,虽然听说本营在东北沧州……但是那种杀人卖命的,不说你们也知道。”
“那你没想过换个营生?”
“我换什么营生?我从小打猎,手上的血沾得多,杀什么不是杀?再说了,我一个姑娘家,爹娘都没了,樊州那么乱,我这种的,说白了,进去就是当奴才的命。命好点碰上襄王,命不好碰上鼎王呗。”
“你就那么讨厌鼎王?”
“不是我讨厌他,是他不值得别人给他卖命。”江鸿伸出一根手指,评价起来,“你知道古月坛吧?说白了就是鼎王用来取乐的地方,你以为唐俗怎么出来的?杀人啊!就和斗牛一样,斗鸡,蚂蚱蛐蛐,死了就死了,没死就用来当成物件儿,都他娘把人当玩意儿使。他坐稳现在的位置,只不过是把反他的都杀了而已。”
明风清有些不适应,一双眉间蹙起个小山:“那襄王也不管,樊州人也受着?”
江鸿冷笑一声:“你真是仙门弟子不入世啊?襄王手里有棋,光是玩智谋就能绕鼎王八百个来回,又不喜战乱,平常就是清风明月吟诗作赋广纳贤才……我都数不过来,鼎王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根本无计可施。至于昱王,这鬼是五州十五城闻名的能等,三个人到现在这个地步,谁和谁打都怕另一边坐收渔翁之利,樊州人又不是傻,一旦真打起来,谁遭殃这不显而易见吗?”
游盏星附和道:“昱王平日听不到消息,看来只有樊州人才了解。”
荀锋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游盏星无辜地眨了眨金灿灿的眼睛。
荀锋无言。
江鸿手一摊,蛇肉挂在竹签上晃来晃去地荡,她却浑然不觉,大肆谈道:“那鬼是个温吞人,没别的正事就好那几只鸟儿,殿里还有只白首鹰呢,听说是中原人送的。”她大喇喇敞开腿,本就不长的裤脚随着动作抽至小腿肚中央,下面的皮肤有些发燥,吃肉时的姿势也显得极为豪放,话题却在舌尖转了个调,移向了毫不相关的另一个内容。
“你们呢?你们仙门中人,要来樊州作甚?就为了这块山海堂通令,还是为了这猴子?”
“我们说过了,你忘了。”游盏星慢条斯理地剥去肉上薄薄一层皮,提醒道,“慕容氏遗址,得先见襄王,你带路。”
“喔,对!”江鸿一拍脑门,眼尾一挑,笑起来,“吃完就动身,古月城风光没我带路,你们可没法欣赏。”
时过申时,江鸿收拾了行囊,腰间横佩二柄短刀,领三人入城。
入樊州并不像荀锋所想的那般艰难,边城守卫皆认得江鸿,不过问些“今日打了些什么走兽”,扫一眼他三人,便不发一语,默认放行。
荀锋不擅将言辞置于此时,故而走在前方交谈的一直都是游盏星,他则在后方同明风清默默不语,只顾赶路。他忍得了,明风清却胸中有惑,在后方低声问道:“你不觉得今日游盏星有些古怪?”
“嗯?”
“我怎么觉得……”
“想多了。”荀锋安抚一句,目光清浅地落在游盏星背后片刻,即转向了江鸿脑后甩动的辫子。
荀锋并非没有察觉游盏星与寻常不同之处——他平日行事虽然诡谲不按常理,却从不做无用之事,不说无用之话,一切不符合现状的行为与言论,必定有其深意——就包括今日的附和。至今为止,能让游盏星接话附和的人,屈指可数。
他不由将注意力重新落在江鸿身上,这一想,却好像想出了些极为古怪惊惧的东西来,而此事之重,他竟不敢妄下定论。
入鼎王境,四人各自收敛,再没那般张扬。荀锋一路观声色,路上行人少有三两成对,多是孤伶一人,反而显得他们是其中逆行的异类。荀锋眉峰微皱,擦肩之人大多身佩兵器,遇他时侧目睨视,目光却锋利无比,不似寻常人也。
他步子稍微迟了,便听见江鸿催促道:“快点过去就好了,你别看他们。”
“为何不能看?”
“鼎王生性嗜杀,这一片的人,不佩刀枪不能安心,何况最接近城口,来往的多有外乡人。”江鸿匆匆行步,走的却是没什么人的宽敞大路,“今日是鼎王生辰,路上人也少,襄王与昱王虽然和他不是一路人,但想必也派人送信过去了。这日子鼎王疏忽,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闯荡,你见了就当没看见。”
“你很熟悉,常进城?”荀锋问,“那姑娘可知‘赤松子’?”
走在前面的游盏星长长地抻了个懒腰,面朝苍天,低笑一声,慨道“好乾坤、好初夏”,反而扰乱了江鸿,怔了一息,偏了偏头回来看荀锋,答道:“赤松子?……你说的是传说里的雨师赤松子?”
“正是,请教姑娘所知故事?”
“我能知道什么,不就是能入火不焚,号令云雨,随风雨上下,甚而去过昆仑西王母居处……我其实不信这些神仙,你问这个做什么?”
“传说赤松子有良药‘冰玉散’,服此神药,入水不溺,入火不焚。”
江鸿眨了眨眼,突兀地笑了:“你多大人了,还信这些东西?”
荀锋平和道:“不瞒姑娘,我们此行就是为‘冰玉散’而来。传言此药最后一次现世,便是在苗疆皇族之中。”
只听前方一声瓦响,江鸿驻足不前,只抬头向天,一片鸦声回彻长空。荀锋闻声逐影,目光一扫,瞟见不远处房脊上铮铮立着一个人影,长发随风恣意飘拂,居高临下睨眺四人,随即一声风裂声——他自屋脊一跃而下,竟是一柄朴素暗沉的陌刀,稳端在掌间。
荀锋被掀起的沙尘逼退了一步,双目微眯着去看,他斜裹一身兽裘,袒着双膊,横刀在前,赫然阻住去路,如那匪人要债般的,生生截下四人。
一息迷怔,身后游盏星蓦地开口:“让路。”
可这话说出,那人却没半点让路的意思。荀锋心知此人如有拦路不走的能耐,定非常人,再打量模样面貌,却是个土生土长的苗疆人,略打着卷的棕褐色长发,与一双如出一辙的深邃双眸,蜜色肌肤上,一道刀疤纵破了左目,耳坠兽骨饰,眉目之间难掩戾气。
他收刀下沉,一击在地:“游霄。”
这是有些蹩脚的汉人话,即便知晓苗疆至今仍有部分族落使用的语言古怪生僻,可五州十五城自真元年始至今已有三十个春秋,这年轻人却仍旧操着一口语调生硬古怪的腔法,陌生地念着游盏星的大名。
就算荀锋给了面子,停步听他说上几句,游盏星却是不买这账,冷冰冰地又重复了一次:“让路。”
这次年轻人没看游盏星,而是转头望向了江鸿,上下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像是在打招呼。随即他张了张嘴,说出一句荀锋听不懂的话来。
江鸿瞬间就反应过来,“呵呵”赔笑两声,连着点头,用不知哪族的言语聊起来。你来我往几句,江鸿才掺了一句汉话在里头:“我要领他们去襄王那儿,你……”
像没听到一样,年轻人低了低头,右手握住刀柄,“咯咯”的响声在骨节之间发出摩擦,随即他一用力,那柄陌刀便被抽离出了刀鞘,闪着冰冷的寒光。光的逆方,映出荀锋与游盏星的身影。
荀锋上前一步,横臂将游盏星拦于身后:“阁下这是何意?”
他道:“报仇。”
这两个字,被他一张嘴念得如同三尺寒冰,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利落得像是快刀斩乱麻,或者白晓晓掀足扬起的重兵“破尘”,掷地有声而又令人脊背隐隐发麻。荀锋却不是被他吓住,而是因为从这人背后捕捉到一种古怪的违和——像是阿金。
这些日子里,阿金并非没有变回过人身。可即便阿金变回那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却仍旧是模仿着猴子的形态与习惯,身法轻盈异常,它习惯睡在树的枝杈之间,一起在房间里的时候,它甚至窝在冰冷地面的狭隘一隅里,无论荀锋如何指引,它都没有任何作为人类的反应。凌云巅山下突如其来的那一次叛逆,似乎就是最后一次一般,沉在了海里,不复存在。
阿金只有在作为金绒毛的猴子法宝的时候,才是最舒适、最自由的时候。这注定了它没法恢复成人,没法和正常的孩子一样站在阳光下——它的存在便是五州十五城被杜绝了三十年的漏网之鱼。
而这个年轻人和阿金同样,一种与人不同的游离。
他不由用了几分力,将游盏星往身后推了两步,自己横身在前,借着比游盏星高大的身形,彻底阻隔了那人的视线:“请让路。”
这个“请”字像一个摆设一般安插在话中,四周仿佛围住了一层冰,瞬间将三人的氛围降至极僵。明风清是个行医施药的读书人,此时眼见着剑拔弩张,不敢说话,只能靠近江鸿,以眼色示意她。
江鸿不知所措,在原地来来回回的伸着手,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僵持被打破——游盏星笑了一声,荀锋忽然感觉双肩一沉,脑袋才刚偏转过去,便与游盏星的鼻息撞上,那头黑发翘着尾巴,扫在他的眼边,刺刺得发痒。他才看见是游盏星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下巴抵着右肩,半开玩笑着道:
“见过堵别人家门口报仇,没见过在自己家地盘碰巧的。唐俗,你晦不晦气?”
江鸿大呼一声“哎呀!”,背过身不忍再看。
荀锋眉头一皱,怒道:“你当真和他有仇?”
游盏星心虚地吐吐舌头:“江湖之大,四海为家……”
荀锋面色一沉,重复道:“你当真和他有仇?”
游盏星移开视线:“有那么……那么一点吧……”
荀锋深吸一口气,明风清忙赶上前来给他拍了拍背,生怕他一口气喘不上来背过去。
有一点仇?这是有一点仇吗?
有一点仇会拦路截杀吗???
这对劲吗?
到底他荀锋不对劲,还是游霄不对劲?
荀锋抬手,推开满面担忧顾虑的好奶妈明少主,平静道:“我没事。”随后他一伸手,便将身上的游盏星揪下来,按住右肩,推上前去,只说了两个字,可谓咬牙切齿,铿锵有力。
——“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