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挺害怕的
游霄现在其实挺害怕的。
前狼后虎,荀锋明摆着要让他一次解决前仇恩怨。甫一回头,就撞见荀锋那一张一如往常清冷的俊脸,游霄沉默了一下,怎么看都能从中看出一句“解决不了他我就解决你”。
荀锋在他背后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抱臂等候,似乎随时打算收拾战局继续赶路。他心里平静无波,指尖轻轻敲击明鬼的剑柄,发出一些细细的声响,不是催促,而是思绪急转,眨眼之间绕了个九曲十八弯。
他给自己拟出了一个尚且稚嫩朦胧的局面,只是现在他需要印证与补全。荀锋下意识将目光看向游霄,就在视线落定、即将云开月明之时,唐俗乍然开口道:“他,是谁?”
荀锋与唐俗冷硬的视线撞在一起,才知这话是问他的,点了点头道:“凌云巅大弟子,荀剑清。阁下有何指教?”
唐俗眉头一皱,嘴张合了两下,没发出声音。
很快,他手中陌刀忽地又一顿地,锋芒霎然出鞘,一点寒芒如同游龙飞至——随着一声风吟,荀锋侧首躲过迎来的刀刃,五指握拢,稍稍用力,一线冷光自身后破鞘袭出!
见明鬼出鞘,陌刀锋芒蓦然翻转,擦着荀锋的额侧,力断一缕黑发飘然落地,而剑锋却在他面庞不过一寸之地停住。过招的同时甚至更快,荀锋被什么银亮的东西闪了眼,眉目之间愈发冷冽,却不由自主低头瞥去:
明鬼刃尖已然抵在唐俗的脖子上,完全凭借身体记忆的反应要比思考更快,唐俗停下的步子十分利落——只要他迟了一瞬,也许便已被贯穿咽喉,死在自己的地盘上。而在银亮的明鬼剑身上,将他晃了眼的光芒映出另一双澄金的双眼,尾稍挑起,盛满杀机与冷傲,这一双在此刻容不下半分善意的眼,回应的是在唐俗颈后,抵着一只外观利落的短刀。
荀锋微微恍神,几乎是不受控般的抬头,顺着剑刃的方向望见游盏星的眼睛。他的师弟反手握住短刀,手臂隐隐发着颤,双唇血色有些苍白,愈发衬得他眉目阴冷。他迟钝地放松僵硬的脊背,有空隙看见荀锋手上紧紧掌握的明鬼剑,即将穿透唐俗的皮肤,才像是松了一口气,纳回眼中几分常常绕身的英气与洒脱。
“你做什么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过度紧张后的余波终于返还在他身上,铺天盖地的疲倦让游盏星失去了所有耐心。只有这一句话,他只需要这一个问题的答案。
唐俗看了他很久,才收回审视的目光,一翻手,刀便归了鞘。他轻而易举地拨开颈前那柄明鬼剑,漠然道:“山海堂名册,有他。”又是音调古怪的汉话,毫无疑问这句话是说给游盏星听的,唐俗甚至没有将他荀锋当做一个可能拦路的敌人——或者说,在唐俗眼里,荀剑清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杀的名字。
他并非不了解一个人心里的百转千回。荀锋收了明鬼剑,却见游盏星的面色愈发差了,他清楚这是游盏星的个性,他这刚年满二十的师弟喜怒无常,也从不耗费心力去掩盖,生气的前兆便是变脸,借此警示众人:我现在不爽得很。
这原本是游盏星一种“拒绝”的表现,有时游盏星也会用这种方式拒绝他的接触,以周身冷压逼迫荀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这种像是顽疾一样的古怪情绪一直围绕着游盏星,即便荀锋从不惧怕,也一直配合着他那点少有的关心和善意。
只是现在不是他和游盏星两个人的事,这之间尚有一个不可控的唐俗。荀锋抢在游盏星彻底发火之前接过话头,“阁下是山海堂人,可否请教,我的名字是什么时候落上去的?”
唐俗大概是被先前试探的一剑拉出了些许兴趣,难得赏面子看他一眼,硬邦邦道:“两月前。”
“两个月?”荀锋重新确认了一遍。
唐俗点头,面色无比坚定。
荀锋点头道了谢,又问:“那阁下所说报仇,可还作数?”
唐俗乜了一眼游盏星,扭头道:“没兴趣在这打。”
游盏星深吸一口气。
荀锋横臂拦住他,扯着游盏星的手腕揽回了身后,心平气和向唐俗道:“既然如此,下次相见,再与阁下清算。盏星,走。”他回过身,掌心揽住游盏星的后颈,向前微微一推,游盏星有些不适地拨了拨荀锋搭在他后颈的手指,搔痒般的触感,却没有违拗他,顺从地随着他的步伐迈开腿。
荀锋只是带着他走了两步,见唐俗立在原地没有动作,便放开了手。游盏星将手上的短刀扔给江鸿,气息有些不稳,磕磕绊绊地从怀中拿出初见时的金色面具,两三下重新戴在脸上,头也不回扬长在前。
江鸿抹抹刀刃,干笑两声和唐俗用苗疆方言道了别,没去追游盏星,而是毫无担忧放慢脚步,和荀锋闲谈:“你出刀很快嘛?”
“练得多而已,”荀锋无心闲谈,故而只客套一句,便单刀直入,“刀是你扔给游盏星的?”
“嗯?为什么这么问?”
“当时的站位,游盏星身后是我,动作再快,不会从你身后抽刀。”
“是啊,你要感谢我?”
“为什么给他刀?”荀锋望着她的眼睛,声音隐隐有些愠怒,“想知道我对他的重量,从而掌控我以利用他,你不用这样大费周章,你大可直接试探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就靠刚刚那些做一个没由来的推测?”
“你和唐俗很熟,如果唐俗离开山海堂很久,为什么会看见两个月前名册里我的名字?”
“你怀疑我也是山海堂的底细?”
“我是在怀疑你的诚实。”荀锋直接道,“如果你从与我们见面开始,说的话便没有一句是真,我同样也可以怀疑你带我们见的人,是否是真正的襄王。”
江鸿笑道:“聪明人从来不会用王权开玩笑。现在可不是你来质问我真假的时候,是你们和襄王说话的时候。”
“你果然承认你在放出筹码?”
“不算吧,我又不是生意人,我是个猎人。”江鸿眨眨眼,向前跨了两步,离荀锋更远了些,“和智者讲话云里雾里,和商人讲话弯弯绕绕,和猎人讲话嘛……要一针见血。现在掀桌子还太早了,问话要让合适的人来做,你的试探,我可听不懂。”
她双手背在身后,一转身,望见前方的大殿,庄严非常。她伸出一只手盖在眼上,长长地叹了一声:“这不就到了吗?走吧,进去见你们想见的人。”
殿内蟠龙卧凤,金碧煌煌。正上方兽皮裹住长椅,正端坐着一位中年男子,闭目把玩手中杯盏,清亮的酒液滑泻在兽裘绒丛之间,留下一道深色的水痕。
听见来报,男人睁开眼,一双湛蓝色双目凝望着正殿前方的光亮,道出一句:“请进来吧。”
侍卫行了礼,退出殿外,复上下打量一遍眼前四人,让出一条路:“请四位入内。”
荀锋从思绪中回神,微微点头,目光却又飘忽着去寻游盏星的背影,确定二人距离以后,原封不动地迈步踏入殿内。
他并非没在心中构想过襄王殿的模样,可当他真正置身其中,才发现他以往的“自以为”都如同儿戏——襄王殿中布设并不富贵,而是一种儒雅的贵气,这儒雅之内裹着含蓄的野性,让他想起蛰伏的猛兽,正中央举杯端坐的男人很快印证了荀锋这种想法。
襄王,湛蓝目,苗疆的正统王族血脉的眸色。荀锋忽然在心中念起,这是他在凌云巅藏书阁翻过的典籍,而这王族血脉的终结,在三十年前,也就是鼎御年的最后一年,真元年的第一声五州仙钟响彻之时。
在魔族彻底退居万里封魔疆之后,江湖与仙门皆收拾残局重新排布的真元元年初一,五州十五城再无王族风声。这其中不仅包括樊州苗疆,更包括了余下四州,历史上苗疆的梵氏一脉,与余下四州的皇庭严氏,一同成为了这三十年河清海晏的根基,成为了沧海之中微渺如同芥子的一粒尘埃,故而难说襄王是为光复正统王脉,又或是苗疆王族安于一隅尚可闲来垂钓,安度余生。
荀锋不免多看了他两眼,那是个面目和蔼的中年男人,春秋没放过他,却也没在他身上留下可怖的刀痕,反而诡异地提醒荀锋:这应该是一位仁君。
襄王见四人进来,先是看了看江鸿,毫不奇怪似的向她道:“江小友可是有事来寻孤王?”
江鸿咧嘴一笑:“王上不用问我,问这位荀道长就可以!诶、对了,王上先前说那只幼虎现在何处,可否让江鸿瞧瞧?”
襄王面色如常,衣袖随动作被带起,从一旁走上前来一位女侍,躬身行了一礼,随后微微挽起水绿色的袖口,指引江鸿,离开了大殿,不知去向。
他才又问荀锋:“孤王自幼仰慕仙门,荀道长可以直说。”
他这话仿佛给荀锋开了一扇门,故而也并未推拉,直言道:“在下豫州凌云巅门下弟子荀剑清,此行是替万仙会而来。一月前无名镇三十六人失踪、无涯门弟子丧命一事,襄王可有耳闻?”
想是没料到荀锋直言仙门之事,襄王也微微一惊:“无名镇一事倒是有所耳闻,无涯门——还不曾听闻。”
“万仙会彻查无涯门弟子尸身后,从中觅得奇毒‘七寸钉’,是苗疆旧族慕容氏之毒。此行只为往慕容氏查案,还望襄王通融。”
襄王缓缓转过面容,沉思许久,方才低声道:“慕容氏自灭族至今,常有蛇虫游走,更有人言,境中留有毒蟒食人,游魂等候交替,至今未得清扫。”他看了看一侧迟迟未语的游盏星,又望了望一旁安安静静端庄站立的明风清,复道:“孤王允你等前往,只是孤王还有一事相托。”
“王上所言何事?”
“驱邪,除祟。”
“出来一趟,要给人白干活。”明风清长叹了一口气,右肩被荀锋摁压得酸痛异常,不适地扭了扭脖子,又被言语制止,只得全力放松身体,任由荀锋缓解那处疲劳。他有些犯困,眼皮子直打架,被痛感强撑着一丝清明道:“游盏星还气着?”
“心情不好,不要打扰他。”
明风清侧头看了他两眼,被荀锋拨着头重新直视前方的墙壁,又叹了口气:“也是,有能力的人,大多脾气古怪。”
指腹在右肩一点又按了按,荀锋将手移上后颈,捋住骨节向下,左耳朵听进右耳朵钻出,猛然按见一块与寻常不同凸出的骨:“在这。”
见荀锋无心这个话题,明风清抿了抿唇,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随即闭上嘴,任由荀锋将那块骨正回来,瞬间身心轻松,轻轻甩了甩头,无奈道:“李浮屏不在,若真是邪祟,游盏星可除,若是蛇虫猛兽,你们两人一个尚且经脉不通,一个拔不出剑,想怎么打?”
“何必担忧,船到桥头自然直。”荀锋撩起水洗了手,面对明风清立正身体,“你之前说的冰玉散,确定在苗疆之内吗?”
“我当然确定,鼎御年最后三年,有仙人来此,赠与苗疆一物,其中便有冰玉散。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应该还在……对了,你问江鸿这个做什么?”
“你觉得江鸿就是一个猎户出身的女儿家?”
“……不是吗?”明风清茫然道。
“……”荀锋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措辞解答:“游盏星抵在唐俗脖子上的刀,是她扔过去的,她在试探我的根底。能一眼看出游盏星的火属,此人绝不简单。”
“你觉得……她是有意接近我们?”明风清自言自语般的道,“也有理,我住在她那里的几天,除了吃饭时候,就没见过她,好像襄王也和她很熟。”
“冰玉散的事,等回来后,再请示一次襄王,我有些事,要去和游霄确认一下。”
明风清看着他,欲言又止,挣扎了一会,才迟疑道:“嗯……我说真的,游盏星他……算了,希望这次回来,你能说服他给我个机会,我想给他诊脉。至于江鸿……我会留意,相信医者,你不用担心。”
“好。”荀锋点点头,推门离开。
站在长廊之中,木香包围嗅觉。他在隔壁房门前停了一会,才沉默着伸出手臂,推开了那扇木门。“吱”一声轻响,荀锋跨入室内,桌案上摆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香炉,袅袅地飘着细烟,他一时没在房间内找到游盏星的影子,目光巡视,随一声轻咳,才在朦胧的烛光里看见紧靠在床脚墙壁处的身影。
荀锋呼吸一滞,立刻快步迈上前去,没由来的心焦又一次席卷,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让他的思绪有些混乱——游盏星靠在角落里,被褥裹住蜷缩的身体,荀锋唯独能看见他低着头,被边散着那只金色面具。
“师弟。”
他叫了一声,游盏星仿佛瑟缩了一下,意识到他的意识是清醒的,荀锋迈上前去,屈膝在床边站定,便要伸手去抓那裹住他全身的被子。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局促的逼迫感,可手刚刚碰到柔软的布料,便受到一股拉扯般的抵御——“停下!”
荀锋被这一吼止住了动作,满腔焦躁瞬时平复,他深吸一口气,尽力维持平稳的声线:“不要闷在里面,你的呼吸太急了。”
面具在方才的挣动里跌在地面上,房间恢复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荀锋感受到游盏星在他手下——裹在被子里起伏的身体,还有过重的呼吸。他缓缓伸出手,将游盏星从这一团乱状之中一层一层剥捞出来——
他看见游盏星面上,赤红色的魔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