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只留剑，不留人
吵不多时，忽然见不远处人影晃动，荀锋抬目一看，是游盏星持剑回来，冷面无言。见了荀锋，他方能缓和面色，迈过门槛，进屋里来了。
白晓晓一看，也不忙着拦荀锋，放下双臂往后退了两步，冲荀锋挤眉弄眼的使眼色，然后便飞身跑出屋子，将院门顺手关上。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听见游盏星的声音，荀锋回头一瞧，他已仰躺在榻上一幅疲态，不知是否因为此时目光刚巧落在他身上，竟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发生何事？”
“没……”游盏星眨了眨因盯着上方太久而干涩的双眼，一双金眸被斜射的夕阳映得愈发亮，窗外似乎若隐若无地响着铃声，飘飘渺渺。“稍微有点累，躺一会出去转转吧。”
荀锋回到他身旁，膝盖从侧面碰着他的，隔着布料不难感受那之下的肌肤仍旧炙热，游盏星看起来的确是有些昏头了，面色发白，嘴唇还残留些血痂。荀锋伸手，停在半空中，意欲拉他起来：“见过掌门师伯了？”
“刚刚见过，万仙会尚在处置无涯门之事，大致三天后处办无名镇。”游盏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握住荀锋的掌心，一用力，借劲儿起身，“无名镇上下只剩一个小羽，不出意料该被九章门收作外门弟子，万仙会说是审断，但这结果很可能因无人背负而草草决策。”
游盏星伸手拍了拍衣摆，双臂撑着腰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晃了晃脑袋令自己更加清醒，随后慢悠悠出了住处。
荀锋转身，随游盏星向门外走去。辰峰不算高峰，西方有竹林，一架石桥链接了卯峰，也是相对接近丹青殿与山门的位置。游盏星却没往卯峰去，而是走向了更深处的巳峰，步子越近，荀锋愈发觉得铃声近在咫尺。
踏过石桥，巳峰之上赫然耸立的是一棵巨树，傲然穿云，满树红花赤纱，灿然如同辰星璀璨，更似涅槃焰火一般烈烈升腾。那清澈缥缈的铃声，竟是从这树上传来的。
荀锋站在树下，仰首便能看见那枝条之上，与红纱一同悬挂的金铃，火树银花般的炽热扑面而来，花似血一般红、火一般艳丽，竟让荀锋骇然——凌云巅有此树，他却不知。
游盏星却道：“这是凌云巅开山以来二百年古树，二百年以前，它还在这里，这棵树，会在凌云巅至少立上五百年。”
荀锋未语，他心里明白这是游盏星在向他解答，作为五年以来凌云巅的脊梁骨，这届弟子之中怕是没人比游盏星更了解凌云巅。
“这树的背后是凌云十三峰禁地，除掌门以外无人可以入内。”游盏星抬起手，指向花叶之间的红纱，“那上面的红纱有上千条，每一条都是一个剑名，包括明鬼。这棵树上只留剑，不留人。”
荀锋眉头微皱：“剑冢？”
“是也不是，凌云巅的传说，铃动之时，便是故人魂归。”游盏星潇洒地一背手，语气无奈，“不过我不信这个。”
荀锋道：“修仙之人，不信成神？”
游盏星翻了个白眼：“谁想修仙成神，无不无聊？你像师尊这样天天在午峰闭关，这都几年了？从我十岁那年开始师尊就时不时闭关，这些年来除了真元二十四年为你这大弟子出来一次以外，我都快忘了我有师尊。”
这话说得愤慨异常，荀锋忍不住低笑一声：“他不出来，没说不准你去烦他。”
游盏星目露赞许：“你说得对。”目光转了转，他又补充道：“不过我不是不信成神，是不信人能让人成神。不过死而复生这件事，我比较相信。”
荀锋听出他是在调侃：“你是说我，还是这树上的人？”
“当然是你，”游盏星眨了眨眼，面露无辜，“我说了我不信这种‘故人魂归’，又没有尸首，回剑里去吗？”
荀锋点头表示配合与认同：“以师弟这番言论，若连剑也折损，才是真身死。”
“那不然？我就是死也要护住剑，不然以后想起我游霄的大名，可只有断剑一柄，实在不该，耽误本公子一世英名。”他得意地扬了扬发尾，目光一瞥，凌厉视线扫向荀锋，随即足下一顿，踏开飞花落叶，席卷尘埃，须臾之间，摇光在手，剑未出鞘，已然出招！
此招直掠荀锋下盘，惊起长风。荀锋余光察觉，当机立断躲去一击，心中已然有了结论，未曾开口，却已请招。
只听游盏星一声喝：“好师兄，请教咯！”
霎时尘埃扬起，金铃阵阵，红花飞做血雨。
故友、故地、故情。二人之间，唯有论剑，无有腥风。
三日后万仙会审断，如期在豫州举行。
荀锋共游盏星先行一步，替掌门师伯清虚子开路，于安淮玉铭山先行入座，清虚子随后到来，与无涯门弟子寒万里相见，共入玉铭山。
茫茫人海隔绝在九回殿外，荀锋与游盏星端立在后，万仙会由九章山宗主尤规为首主持，庄严肃穆。
“清虚子道友有何看法？”
清虚子闭目不语，双掌交叠在丹田，沉吟许久，方才开口，令四座沉寂：“此事不该吾凌云巅插手，盏星，将事与你万里师兄说了，一切决断，由无涯门代表我凌云巅意见。”
游盏星领令，上前俯首一礼，随后道：“尤宗师莫急，此事关乎魔界，孰是孰非还不能即刻定夺。在座各门派若论降魔无涯门占据首位，弟子以为，审断无名镇毫无意义，重中之重，应在‘饲魔’。”
话音落下，各门派长者议论纷纷。
“饲魔？魔界受封三十年，五州十五城已经没有余党……”
“啊呀……还有一年就要封魔大会，魔界要动也属可能……说不定是什么遗留呢？要知道鼎御年间可有勾结啊……”
游盏星继而道：“弟子与二位师兄在无名镇中调查一夜，阵中三十六人聚集在寺庙之内，皆有游魂一疾。借九章门弟子姚雨亭所言，是游魂献祭，属魔界祭祀魔胎一用。随后，无名镇不少所在中发现鲛人残骸，并从中验出奇毒。”
明月门门主明子燚闻言，坐直了身子，问道：“何毒？”
游盏星答：“七寸钉。”
话音落下如雷贯耳，九回殿中默然无声，霎时间仿佛众人皆是哑口不能言，面面相觑，终了才见明子燚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可确定是‘七寸钉’？”
游盏星答：“是七寸钉无疑。”
殿内突然响起纷纷议论声，或男或女将这原本异常清冷的九回殿吵成了凌云巅山下的闹市，各执其言。游盏星端立在殿中，对此没有任何回应，全然交由各门派自己判断。
只听寒万里咳了两声，起身委婉道：“既然各位宗师信过弟子，寒万里替掌门师尊来此玉铭山，就不算白走一趟。无涯门在南海蓬莱，若非近年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又身殒了我门中师弟未留全尸，否则久不逢世，更不参与万仙会决策。此事若是魔界之责，无涯门义不容辞；可若是苗疆与四州的冲突，恕无涯门无能为力。”
听罢寒万里所言，尤规面色倏然转变，有几分尬然神色，开口笑道：“寒师侄这是何意呢？真元元年起便定下江湖与仙门之事由万仙会抉择的规矩，若非吾徒浮屏与门中弟子指明这背后有魔界参与，又岂会将无涯门与凌云巅请出山来？师侄还请稍安勿躁，清虚子道友，让小辈说了这么久，你老人家总该开口了吧？”
清虚子轻轻捋动衣衫，垂眸深思不语。许久后，他掀眸向游盏星使了个眼色，游盏星即行了一礼，退至清虚子身后，与荀锋并肩而立。清虚子微微挪动身体，声音极浅，却是掷地有声：“不敢当，清虚子不过一介散人，明年封魔大会逃不了吾凌云巅，尤兄何必还问？至于苗疆……”
话至此处清虚子却不再说了，留一尾不知终地的悬念，更不知因果从属。随后他起身，拂了拂衣袖，在众目睽睽之下温和一笑，稽首道：“吾携二位弟子先行一步，寒师侄，还请事后移步凌云巅，吾尚有一物请师侄交予令师尊。”
随后三人一同，出了九回殿，往凌云巅返回。
酉时日落，荀锋方在丹青殿外等到了寒万里与武长磬师兄弟二人。
寒万里见他却丝毫不在意料之外，伸手摊掌向前指道：“请吧。”他像是比荀锋更加熟悉凌云巅十三峰地势，无需领路，便越过九曲十折，踏过石桥长廊，穿青竹林，入辰峰弟子居处，一眼便看出他与游盏星的居所。
这无疑便是昭示他寒万里曾不止一次走过这一途，将无涯门与凌云巅的关系刨得愈发明晰。只是见内里坐着灯下读书的游盏星，寒万里原本冰冷的面色一动，竟是有几分松懈下来，喟叹一声，俯身坐在游盏星身后。
武长磬回身帮荀锋将门关起，指了指游盏星对面的位置，比荀锋更自然而然地说道：“你坐啊，站着做什么？”
荀锋没有推拒，落座在了游盏星对面，目光看着武长磬来来回回的转，一会端茶，一会翻书，全然把此处当成了自己家。因游盏星没有动作，荀锋也沉得住气，放任他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以往见不到的，挑出一本画册，坐下喝茶才算干休。
屋内唯有武长磬起伏未定的呼吸声，寒万里闭目养神，像是一尊石像。游盏星翻了一页书，开口打破这番沉寂：“玩够了？万仙会怎么说？”
武长磬被他突然出声吓得呛了一口茶，连声咳嗽起来，寒万里缓慢睁开双眼，答道：“万仙会意见，是苗疆之责。”
“你呢？”
“昆仑万里封魔疆，怕是一遭栽赃嫁祸罢了。”
“师兄呢？”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荀锋将脊背轻轻倚靠在墙壁，目光盯着游盏星手腕的玉石珠串出神，心思却全然不在游盏星这个人身上。思绪迢递千山，绕过了恨不得九曲十八弯，才迟来地反应过来此时该他发言。
可他无心回应，或者说疲于回应——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浮现一种奇怪的躁动，而这躁动的源头不是别人，正是游盏星。说不出是一种古怪的灵感，或是暗中窥探见了什么旁人难以察觉的细节，他之间为止尚没有头绪。
沉默许久之后，荀锋打起精神回复道：“我与寒万里想法同样。”
游盏星却看着他凝视须臾，蓦地开口：“你不舒服？”
这一句令荀锋没由来怔了一下，随即闭了闭眼，答道：“没，还可以。”
谁知游盏星竟叹了口气，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道：“等不了了，要去苗疆。”他拂掌合起书页，俯身靠在桌案上，眼神一转，荀锋认得，那是他正在筹划。
他身后的寒万里动了动身子，衣衫摩挲的声音响得很柔和，嗓音却是如坠冰窟的漠然：“我们还要去往云州寻人，不同行了。你若去苗疆，先至襄王所辖之处，会方便不少。”
品出这话中有几分关心之意，游盏星仍旧没有回话。荀锋见状，借势道：“对魔界的了解，无涯门有几分？”
“不多，魔界封闭三十年，我尚未出生。三十年前，是我师尊与李师叔等前辈着手伏魔，若魔界封印真解了，降魔手段不如情报刺探。”
“那无涯门弟子之事，如何解决？”
“没有结果，但清虚子师叔所言，应该不久之后就会去古月城核对。”寒万里闭目，“这是你们下山的好时候，你担心他的经脉？”很显然，这后半句话是说给游盏星的。
游盏星埋着脸，却毫不迟疑地开口：“他可是我师兄。”
寒万里看了他一眼：“出了事可别找我。”随后他起身，武长磬见状也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便要离开。寒万里最后冷冷淡淡地扫了一眼荀锋，堪称提醒般尽量柔和了嗓音：“经脉一事，单靠明月门行不来。想办，还是要去百灵春苑寻找功法，待天时地利人和，方能成型。”
对视一眼，荀锋便从他话中品出了几分别的含义，颔首道：“多谢。”
“不必。”寒万里道，“要谢，就谢我师叔。”
“……师叔？”
“无涯门十年前的惊世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