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游戏之王
木香隐隐，富丽堂皇的灯烛受敝于长廊之外，隔绝声色，一时肃然。只听一声“请进”，推开门扉，一股暖香扑面，竟似檀佛之味。
荀锋阔步而来，毫无拘谨，明风清随后，不发一语。
层层纱幔之后，慕容涟斜身倚于榻上，掌间一块美玉，剔透如月，令人难以移目。见荀锋二人进入，柔声道：“荀道长请坐。”
荀锋不与她客气，和明风清各自落座，如同隔帘观花，不见其原本面目。场面肃静，由明风清短刀直入：“慕容姑娘早前所言，让我与荀道友携诚前来，一物换一物。如今我们备好了诚意，不知慕容姑娘回礼？”
慕容涟隔帘而视，暖雾阵阵，她扬□□膝而坐，起身轻掩幕后，半双秀目如细雨，绛唇微启，却是毕露锋芒：“荀道长与小女此局，起因不过是道长模样俊俏，深得小女倾情相顾一捧痴心。只要应了，便不会哄骗道长，切莫让小女心伤，请道长，将物与小女一观？”
荀锋闻言心中浅笑不语，面上云淡风轻，自怀中取出一纸文书信件，上书“慕容微”三字，曲曲画画，称不上好，不至于陋。他才刚递上前去，慕容涟便按不住躁动的性子，伸手欲夺——纱帘随风扬动，恍然之间遮蔽双目，荀锋绕手做一小周旋，便令慕容涟晃了神，信件脱手，重新回到荀锋怀中。
他只道：“当心。这信便是到了姑娘手中，也无法可破。”
慕容涟目光一凛：“荀道长这是何意？若是出尔反尔，莫怪小女无情。”
荀锋双眉一挑，仍旧安之若素，不为所动，信文被身后的明风清接在手中，他抬臂执起杯盏，饮一口热茶，不急不缓道：“慕容姑娘，你是苗疆人，比我等外邦知晓哪路阴险咒术。若是误伤姑娘，恐楼主前来责问，你我俱是不美。”
慕容涟心急文书，无暇周旋于他：“这信上咒诅伤不得我，拿来！”
“有明道友在侧，尚不敢说这邪术不能伤我，姑娘虽出自慕容氏一族，如今十年过去，又能抗住几道毒术、记得几脉术法？”荀锋毫不拖沓，一针见血，“我受衙府之令暂寄此处，无暇以身试险。”
慕容涟冷笑：“只准明月门医术绝艳，不准我慕容氏行法破法？凡是咒诅，便不能伤我，道长，衙府如今焦头烂额，明少主在此处一日，就是一分明月门的机会，等万仙会众人来了，不知我们谁有时间？”
果不其然。荀锋心中堪比大彻大悟，已经有了决断，进而问道：“这样讲来，慕容氏还有术法传承，这样巧妙，令荀锋大开眼界。正巧，我有一师弟倾心术法，求知若渴，此局既是以诚换诚，不如就要姑娘这传承之法。”
“……这事不行。”
“为何？”
“东西不在我手上。”慕容涟毫不遮掩，“你们若有缘，便自己去寻；若是无缘——我帮不了你们。”
“既然如此，是荀锋没考虑周全。”他放下茶杯，纵目眺望窗外，三春暖阳高照，树影婆娑，喜鹊啼鸣，“这是喜景，可惜近来死伤之事层出不穷，只愿不会影响姑娘的生意。明道友，将信赠与慕容姑娘吧。”
明风清微微点头，双掌奉上。慕容涟面上难免有几分惊喜神色，匆匆自心中拿出浅黄纸张，眉梢飞凤般的快意便瞬间如坠冰窟。她面色蓦然铁青，怒目瞪向荀锋：“你……你骗我？！”
再看信上，分明是空白一片，毫无字迹。
荀锋演完了戏，俯身一拱手：“姑娘莫怪，荀锋是不得已而为之。”
慕容涟怒骂：“我诚心待你，你却……你这是以怨报德，岂是君子所为！”
荀锋岿然不动：“姑娘违背浩风居处规矩，私下行此交易，还怕小人得利吗？”
这话把慕容涟打了个哑口无声，白面涨做红，不知是羞是愤。
荀锋却无比轻松，既然得到所需信息，多留无用，遂与明风清离开房间，向居处赶回。
“哦……依你的意思，是怀疑慕容氏术法传承，是本书？”游盏星饮一口茶，自盘中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品味，好似全不在意，“我会留意，只是这慕容涟不会那么简单，以她的脑子，没法布局。”
明风清“呃”了一声，有些费解：“你说这事是她办的？无头尸？”
“不是，但她一定知情。”荀锋答疑道，“如果慕容氏传承是本书，那么就代表可以赠与他人。现今慕容氏一族只余幺女一人，她无须坚持族脉的延续，十年不入苗疆，她已是浩风居处的人了。如此重视慕容微的信文，怕是因为慕容微本人，与信中内容。”
“可这封信是慕容氏灭族时，慕容微给父亲的绝笔。按照慕容氏族内，家主无法生育，家主的女儿只能是过继。她是慕容幺女，灭族时不过八岁，慕容氏的术法，可是从十岁才开始着手学习啊。”
游盏星道：“你不记得她叫慕容微什么？”
“她叫……啊！”明风清恍然大悟，“她叫慕容微母亲！你是说，她是下一任慕容家主，所以才这么执着慕容微的信件内容？”
游盏星歪了歪头：“师兄，你怎么看。”
荀锋瞄了一眼游盏星，后者游刃有余，显然是心中已有推断，这一问发出，是为探听他的意见，好寻其中正。他即道：“其一，慕容涟了解仙门，也了解锦州衙府；其二，慕容氏术法是一样东西，或者一本书，而这东西不在慕容涟手上，依语气判断，已经赠与他人；其三，咒诅不能伤慕容涟，她执意寻找慕容微绝笔信，想必与家主之位有关。”
“很好，”游盏星仰了仰身，目露赞许神色，“既然如此，你我下一步需要做什么？”
荀锋看准了他就是要借机一试，以游盏星的脾性，绝无恶意，怕是为后路着想，故而并未盘算：“等，等苗疆。”
“守株待兔？”明风清问。
荀锋否道：“我们没有筹码待‘兔’，是主动寻‘兔’。”
明风清一头雾水，茫然道：“啊？”
言下之意，这“等”字便毫无用处。
游盏星摇头不语，荀锋接过解答责任，道：“一局成立，要天时地利人和。首要等天时，天时在我方，苗疆即是地利，何惧人和不来？”他心中构全局面，又道，“我先前说三点，其一便已暴露慕容涟幕后有人指使，其二便已证实二者交易，其三想必就是慕容涟索求之物。我五年未曾下山，初至浩风居处，若论俊俏，天下英俊之人何其多，为何偏偏就是你我？”
明风清瞬间心领神会：“他的交易之人，就是告知他仙门信息之人，明月门弟子也与其脱不了关系！只是……”他忽然又迟疑了，试问道：“你怎么知道她背后是谁？无涯门若真找来了，她常待在浩风居处，也没法顶去李浮屏的罪啊？”
荀锋沉气，转思一番竟是无从下口，遂先将无名镇与凌云巅山下一事与明风清说了，这才道：“若如此，其人绝不会轻易露面，会寻上你我，就证明他一直处于暗处观看局势，对于慕容涟的交涉仅仅停留于指引。所以慕容涟知道你我能拿出‘绝笔信’作为诚意，却不知道游师弟这招黄雀在后。而代替幕后之人抛头露面的，不出意外，是凌云巅山下的戏猴人，那块通令，尚不知出自……”
话音未落，门外嘈杂的人声响起，荀锋却不怕隔墙有耳，细辨其中话语，几个汉子的声音尤为突兀，吵嚷着多是些仙门之事，颇有愤愤不平之意。
低头玩弄发尾的游盏星打了个哈欠，浅浅的呼吸声插入，打断思绪，他翘着脚晃晃足，漫不经心问道：“可是无涯门来了？”
“八成是。”荀锋拿起明鬼剑，看着游盏星起身，这才伸手推开房门。身后的明风清忙赶过来，一起探头望去，原本安静的廊道中，聚集不少人，皆望向楼下。人群中由交头接耳低声言语，更有抱剑而立，而万众瞩目的前堂之中，赫然站着一个超凡脱俗、面容清冷的青年——臂搭拂尘，闭目不观。
荀锋当即便能判断，这是在等人。
不多时，只见楼上跃下一个少年，束发张扬，身着一袭黑白劲装，走上前来，向其道：“没找到，问问薛楼主？”
“不必了。”那执拂尘的青年启目，声音清冽，却正巧传入荀锋耳中，“师叔想必还在云州，我们此行目的很明确，别耽误了正事。”
那少年道一声“好嘞”，便一转身，双手叉在腰间，深吸一口气，大呼道：“人群中可有仙门弟子？万仙会弟子为首，请传讯给各位宗师仙长，只说无涯门有请，来浩风居处一聚，为冤案寻主！”
这一声堪比河东狮吼，荀锋闭了闭眼，额角震得发痛。吵的却不是这句话，而是这话结束之后，众人的议论纷纷。他低头附耳游盏星：“走不得了，传讯白晓晓？”
“不用，”游盏星侧头过来，“这等好戏都不看，百来一趟。让明风清回去避避风头，师叔一会就到，你我跑不了。”
荀锋了然，遂转头与明风清交代。后者知道利弊得失，商谈过后，立刻转身回房。荀锋则继续将注意力放在前堂的青年人身上，看这超尘气质，确实是无涯门没跑了。
他思来想去，这情况倒的确是纯天然提供的戏台子。游盏星如此安稳，想必是预料了他们不会被卷入其中，更不担忧李浮屏。越想他便下意识向游盏星的方向靠了靠，不巧遮住后面人的视线，骂咧咧道：“边上让让，俩大男人靠这么近干啥！”
荀锋被这一嚷差点吵聋耳朵，后退了两步，再看向身后，这位兄台的确身高上矮了点，荀锋也无话可说。反倒游盏星乐得不可开交，扶着木栏嘲笑道：“师兄，你想靠我近点可以回去慢慢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太好吧。”
荀锋欲言又止，说不出话，最终无语。
简直就是无言以对，说不过他。
游盏星是一张巧嘴，三寸不烂舌，至今为止论起生平乐事，数一号就是让师兄吃瘪，此时自然心旷神怡。可还没等他乐个几时，门外忽然进来了人，一身凌云巅衣装，步伐稳健，是中年之态。这厢他进来，游盏星的笑意便瞬间凝固在脸上，惨道一声“完了”。
荀锋不知实情，问道：“怎么？”
游盏星悄声避过面容：“是君师叔，君长啸。”
“君师叔？”荀锋没有过往记忆，更不知君长啸是何许人也，眺去定睛一瞧，看出几分眼熟来。他又想凌云巅十日养伤，忽记起白晓晓曾言‘师尊是凌云巅的游戏之王’，彼时尚不解其意，如今一见游盏星也是这样姿态，不禁心中好奇，“他怎么了？”
“游戏之王。”游盏星道。
荀锋：“这我知道。”
游盏星意味深长：“你可知游戏之王别称是什么？”
荀锋实诚道：“不知。”
游盏星：“赌圣。”
荀锋：？？？
凌云巅不是禁赌吗？？？
还不等他反应，前堂开口便是一声鸭子般的大笑：“哎呀，这不是万里师侄吗！你们师尊终于肯放你出门了啊！小年轻嘛，就要多锻炼嘛，整天憋在蓬莱，你看看！你看看这……都给憋出病来了！”
荀锋大惊失色！
君长啸伸手揽住青年的肩膀：“好师侄莫担忧，跟着师叔走，吃喝不怕愁！万仙会呢，还没来？没来咱们先开一局牌……”
游盏星倒吸一口冷气，转身便顺着楼梯跑下去，赶上前去拦住欲取牌的君长啸，慌张道：“师叔！万万不可啊！”
言下之意，丢脸丢的是凌云巅的啊！
君长啸一看是游盏星，又瞧了瞧拿牌的手，悻悻一笑：“哎呀，二侄子……不是，游师侄，你怎么在这……”像是突然想起了正事，又问，“听晓晓说你师兄和你在一起，人呢？”
此时留在楼上也不是个事，荀锋紧随游盏星下楼来，面向君长啸，竟出奇的手足无措起来。反应了半天，他才拱手行了个礼：“弟子荀剑清见过君师叔。”
君长啸像是看稀奇玩意似的打量了一圈荀锋，确定他没事，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背手而立：“这不筋骨挺强健吗，好大侄子，回去陪叔练一圈，助眠。”
荀锋：？？？
这都放弃凌云巅高人人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