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浩风居处
此三字一经浮出,荀锋心中“咯噔”一声。依前言所讲,无涯门即为南海蓬莱仙境,地属云州境内,他后又询问明风清,确切得知其中弟子多是避世不出,修无情道。此时死了门中弟子,一是云州与衡州两界之瑕,二是震撼江湖与仙门之大事。
只此二件,足以令无涯门出面。
严仲卿瞟见荀锋动容,开口道:“道长不必暗自思忖,有话直说就是。”
荀锋明白他是幸灾乐祸:“无事。”
“既然李道长在我甲堂关押,我也不会轻慢了各位。”严仲卿莞尔一笑,“还请移步浩风居处,再做处置?”
“浩风居处?”明风清眉头一皱,满目茫然。严仲卿一看,竟是笑了:“哦,这位道长想来不知道。无妨,来人——”
随他一声唤,从后走来了先前与李浮屏呼喝的官员,低眉俯首。严仲卿一扬手,指示道:“先带三位道长去浩风居处,咱们出银子,道长住的舒坦就行。”
荀锋听出他言下之意不过是个狂徒,也不与他一般计较,望回人群之中。反倒是那官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三位?”
严仲卿挑起眉,轻飘飘道:“另一位道长,恕在下不送了,请吧?”
官员迷迷糊糊地转身,清点两遍也没看出第三个人来,反而起了一后背的细毛汗,不敢多话,上前带路去了。荀锋看了一圈没找到游盏星的影子,却也不担心。上了街,那森寒的冷意方才褪去。
浩风居处离此地不过两条街的路程,荀锋抬头,映入眼帘便是金匾招牌,上书“浩风客栈”四字,想是新题来的。步入客栈之中,竟是笙歌鼎沸,金碧辉煌。
荀锋被鼓响惊了耳,眉峰紧蹙,顺其望去,竟是台中女子,身着红衣,绫罗绸缎被身,流苏绕楚腰,纤纤藕臂,十指柔若春水,绛唇珠袖,额坠水玉泠泠,三千青丝披红帛。再见螓首蛾眉,分明不是中原女子,其状不是北海,便是苗疆。
她并指挑剑,随钹镲擂鼓之声旋动,随琶声与箫埙剑舞,赤玉足而行,步步如踏虚,刚中混柔,十分飒爽。遥遥一瞥,正与荀锋双眸对触,一笑莞然。
荀锋足迹未停,却见一声浅喝,余光之中一瞬银光闪动,忙侧首时,竟是一只杯盏,飞击而来。身后明风清忙道一句“小心!”,荀锋早已留意,出掌截住玉杯,紧紧握锢。
女子展颜而笑,步步踏鼓声,不一时至荀锋面前,居高临下睨视,玉足欲挑荀锋下颚,却被不动声色避开,后撤两步,冷言答复:“姑娘自重。”
她见落了空,也不恼,旋身一舞,坐落石栏之上,轻启朱唇:“这位小哥何方人士?既入浩风居处,何必如此见外。小女复姓慕容,单名一字涟。”
荀锋颔首:“凌云巅弟子,荀剑清。”
“荀剑清,好名字。”她这才像是见到一侧官员,笑道:“唷,不巧,衙府的官爷。这浩风居处,是不欢迎衙府,这位荀道长留下,您请回吧。”
官员面色不佳:“我来给几位道长结银钱,还赶我走?你这毒妇嘴里挖不出好话!”他话落,拂袖向前堂行去,“二位道长,银钱替你几位结了,自行去取,我先行一步。”
没了碍事儿的人,慕容涟拍拍手,腕上银铃响动,上来了几位女子,复起歌舞,她则自石栏一跃而下,步履轻盈,向前引路:“道长处至此地,不熟悉,跟紧小女便是。”
明风清目光复杂,与荀锋耳语道:“游盏星还没回来,真跟着她走?”
荀锋随慕容涟身后缓行,见她拿起两块半角木,在手中转了两圈,便向楼上行去。一路中,有锦衣华服的公子,亦有潜光隐德之辈,甚而看似蓬头垢面乞人。荀锋自楼廊下眺,灯烛明煌,金凤绕壁,显然是下了大手笔,满楼酒气花香氤氲,暖雾腾腾,却不在乎来客身家,想必楼主也是个爽快的江湖人士。
他便暂且能安心判断面前女子:“姑娘是此处舞者?”
“不过是为了生活,讨口饭吃。”慕容涟没有回头,她人走得端正,使得手腕银铃清而不杂、动而不惊、响而不吵。像是看穿了荀锋的心思,她轻笑了一声:“小女不是中原人,故居樊州古月城西,慕容氏幺女。”
“慕容氏……”明风清低眉,喃喃自语,似乎是想起什么一般,骇然道,“你……你是那巫蛊流派的幼女?”
慕容涟顿足不前,回首望向明风清,眼中隐隐噙笑:“明少主好记性,十年前,娘亲还与明掌门见过,是一段好缘分。”她的笑意一闪即逝,又转回身去带路,“可惜慕容氏不过镜花水月,匆匆几载春秋而已。小女虽姓慕容,实是浩风居处之人。”
她拿起手中的木块,摁入门前凹槽之中,便开了一扇木门,踏进去,厢房之中明亮宽敞,容三人立□□谈绰绰有余。她垂目落在桌上,素指将茶水沏起,满室清香。
“明少主以为无人认得你,可是大错特错了,这浩风居处来往众客,有响名江湖的少年郎君,更有隐姓埋名的侠义刀。来往消息灵通,以少主觉得,明掌门几日便会寻来?”
明风清蹙眉:“你认得我,也认得荀剑清?”
慕容涟沉默了片刻,轻飘飘答道:“小女不认识什么荀剑清,凌云巅是出世之仙门,小女意在江湖,无心超离凡尘。有兴趣,不过是因为他有趣。”
荀锋无心与她调侃这等闲事:“慕容姑娘既有心答话,便是一段缘分。敢问这浩风居处是什么所在,锦江城衙府又是处于何地?”
慕容涟见荀锋开门见山,出口便是问事,嫣然笑道:“荀道长,对姑娘家,怎么能这么问事?江湖上里里外外,你你我我,谎话多的是,你会分辨吗?”
荀锋不动:“慕容姑娘是不愿说了?”
慕容涟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修仙法的,一顶一不会说话。想来道长不只想问这一件事,一物换一物,诚意备好,再来寻小女,定实言相告。”
说完,慕容涟推门出去了。
荀锋站在原地,沉吟许久。
等准备好诚意去找她慕容涟,都不如直接问游盏星了。
想必是他太过信任游盏星那获取小道消息的手段,以至于报应来的太快。他刚想完不过多时,游盏星便找了过来,敲开门,端着一碗药,摆在桌上,张口便问:“遇见慕容涟了?”
荀锋毫不奇怪游盏星这寻人的技巧,问出来纯属自取其辱,反而是明风清不了解他,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么找过来的?”
游盏星不甚在意,直截了当的说了二字:“灵力。”
明风清懵了,举起茶杯的手停在空中,看看游盏星,又看看荀锋。
荀锋一歪头,示意他也不知道,自己端了药碗,呼两口气确认了这药不烫口,“咕嘟咕嘟”几口就咽了下去,苦涩的药味炸在口中,不由得让他腮帮子发麻。他强行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让面部显得不那么僵硬和痛苦,侧耳听着游盏星讲话。
“李浮屏之事,暂且按下不题,你先说这鲛人鳞,上面是什么毒?”
明风清匆匆喝完杯中的茶,权当润了润喉,从怀中拿出鲛人鳞片,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这才说道:“这不是寻常的毒,此毒名为‘七寸钉’,十年以前是用来端午节驱蛇虫的,对人无害,对妖邪之物却是必死无疑的奇毒。”
“依此言讲,有人故意以此毒杀鲛人,又将肉送与无名镇煮食……”荀锋理清思绪,仍有一事不解,“若这样讲,此人不想杀人,只愿是游魂之效,鲛人肉可有这类效应?”
“……无名镇?”
荀锋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想明风清笑了:“你们去了无名镇,还不赶回凌云巅,在外面闲逛什么?不知此事牵连甚多?”
游盏星道:“明少主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啊。涉及捕妖获利,怕明少主因此不跟我们来。”
明风清果断道:“我要是知道这事,死也不随你们来。”
荀锋:……
“现在谁不知道无名镇是块烫手山芋,沾上了就甩不掉……不过你问的那件事,按医书讲鲛人肉与所泣明珠,治疗血疾效果卓群。”明风清重新包起鳞片,对游盏星道,“这毒不是五州十五城所出,是鼎御年间由魔族所制,随后才流入五州十五城,用来端午节使用。最近的记载是十年以前,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这东西做节日习俗了,很可能是地方特色。”
“嗯哼……这是个好线索。”游盏星微微点头,心下已有决断,又问荀锋:“可看清了那无头尸的门派?”
荀锋道:“青玉鹤纹,无涯门。”
游盏星长叹一声:“得,这次别说古月坛,怕是连浩风居处都出不了。”
明风清神色更慌:“那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躲躲吧。”游盏星一敞锦囊,从中放出阿金来,这金猴儿顺着桌子捧起药碗,三下五除二把药渣子都舔了个干净,再桌上打了个小滚,重新攀到游盏星身上,捉着他的发尾玩。
荀锋被绕的额角发痛,整理道:“现下苗疆暂时去不成,又需应对无涯门前来兴师问罪?这罪问的是锦江城衙府,还是我等仙门弟子?”
“无涯门倒不至于兴师问罪,但势必会讨个说法出来。一旦无涯门掌门到此,你我全得被打回凌云巅。”游盏星站得累了,于是落座,手臂半俯在桌上,面色有些无奈,“我此次早该回山,因你的事拖了几日。此刻回去,怕是事情堆成了山……”
荀锋抬手欲言,却又戛然而止,也如游盏星一般长叹一声,满心疲倦,与游盏星将方才之事讲了,而后言道:“既然无涯门迟早前来,李浮屏一事便与你我无关,他自有贵人。至于慕容涟方才所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游盏星则道:“她若认定我们手中有利与她,未尝不可涉险一试。”
荀锋眉头微皱:“这是何意?你明知她胸有计策,方才所言,她已知晓我与明风清并非掌事之人,全是说与你听的。何况她是苗疆覆灭旧族慕容氏女,如今想要‘诚意’,你我岂止涉险而已?”
“师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游盏星抬起目光,竟像是胜券在握,“想空手套白狼,也要看对手是谁。你只依我所言行事,余下莫管,保她将本都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