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头尸
窗外月色笼纱,随“吱呀”一声门响,荀锋回手掩紧木扉,快步踏向床铺。尚在万物扬华之际,荀锋顺手将窗关起,复又动手抓起床上几件红衣,逐一整洁叠起。
烛火如豆,仍令房中大亮。这一照才把屋中的惨状映出来,桌上堆的、地上摆的,足足能清出一个商贩来,其中包括符咒法器、瓶罐丹药,荀锋一时默然不语,只顾盯着看。游盏星的房间,又并非脏乱,即便如此,同样令人无所适从。
荀锋摸了摸额头,先清下桌上一些瓶罐,塞入游盏星给他的锦囊里,晃了晃,没有重量,也没有声响。好歹这样看来,桌子是能正常吃饭写字了,他才躬身去捡摆在地上的东西。
游盏星是个以杂门法术起家的,论剑法有多少斤两,荀锋尚不敢说;论偏门术法与见识,游盏星倒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故而闭门不出这些时日,房里堆了些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东西,他都觉得有情可原。
——比如他从地上捡起来的《百蛊方》,还有这下面压着的《拨骨寻针》。荀锋翻了两页,可见不是医术典籍,均无署名。
荀锋无奈,方才安置了明风清,这才得空整理思绪,给游盏星把这乱糟糟的屋子收拾一遍,隔日动身,方好走的干脆。刚理了不到一半,便听身后门响,是游盏星吃饱喝足探头进来:“师兄,怎么样?”
荀锋眯起眼看了看他,觉出哪里不对:“你喝酒了?”
“四两酒,不多。”游盏星走过来,将背在身后的手也放下,往荀锋身边席地而坐,他这才看见,游盏星拿的是包好的药。“药已买来了,今夜先动一动,明天再拿药去煎煮服用。”
荀锋放心他做事,故而没有多问,继续手头的活计:“鲛人身上的毒,无需拿给明风清瞧瞧?”
“已经交给他了,等他答复就好。”游盏星抻了个懒腰,仰靠下去,不偏不倚被床榻挡住,没继续歪斜,“古月坛我去过几次,但想从中取到东西,得问过他们的首领。”
“不好说话?”
“脾气怪的各有千秋吧。”
“……”荀锋不语,只是自顾自的往锦囊里收拾东西,顺便撇除一些杂物。瓶罐丹药“叮叮当当”的响,窗外仍是料峭春寒,荀锋却莫名觉出一些热意来。他一转头,便看见游盏星正撑头瞧他,目光灼灼。视线一对上,游盏星倒也不忙着躲,反而笑起来。
荀锋不由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衣物,整洁利落,又目光古怪的问游盏星道:“看我做什么?”
游盏星坦然答道:“我没想到你能坐在我面前。”
他一双金眸映得熠熠生辉,荀锋凝望片刻,这是一种清丽而没有分毫惘然的目光,他几乎可以断定游盏星没醉。荀锋垂目避开他的视线,缓和气氛似的冒出一句:“白晓晓说得对,你这五年受苦了。”
游盏星的目光茫然了一瞬,才发觉荀锋指的是他拎着戒尺教育师弟的日子,爽朗笑起来:“多亏了这五年没你。有你荀剑清做拦路虎,哪儿还有我出头之日?”
荀锋疑惑道:“为何?”
“还能为什么?你打的比我狠呗。”
荀锋轻笑一声,扭头将锦囊系了个结,抛向游盏星怀中。
“好师兄,凌云巅谁敢和你开玩笑啊?”游盏星调侃道,伸手拿起地上一柄木剑,“你现在用明鬼练剑,还太快,剑沉,不好挥招,更不易巩固基础。”他扬手,木剑便划着弧被荀锋接在手中,“用这个。”
打磨的圆润光滑的木柄被缠了一层细线,不涩又不滑,刚刚好握在手里。荀锋挥臂,那并不算得上锋利的木刃便舞动起来,“嗖嗖”地带起风吟。屋内太窄,没两下便闷热起来,他垂手将剑锋抵住地面,问道:“在这里练?”
“想去外面也可以,”游盏星眺目望去,被紧闭的窗棂挡住,遂起身上前,拨开了挡窗之物,去寻一处名堂空地,“不过这附近都是街道,没有好地方。你会御剑吗?”
荀锋诚恳摇头:“没来得及学。”
游盏星背过身倚着窗口,舌尖低着那颗尖牙摩了摩,这是他思考的惯用动作。末了他轻叹一声,“我没法带你御剑,把桌子挪一挪,你今夜先将就一下。御剑之事,回凌云巅再学。”
“……为何?”
“没剑。”
“……”荀锋垂目,真干脆的理由。
话虽如此,他却仍旧动起身来,三下五除二搬着桌子向角落移动,腾出一小块空地来。等到游盏星说了“可以”,才又清去地上一些瓶罐符纸,目下终于敞出位置。游盏星踩好了地方,确定无误,才对荀锋道:“看好了,就一遍。”
话音落,荀锋只觉手腕一麻,原于掌间紧握的木剑已经脱手,被游盏星接住,眨眼之间,抵在荀锋颈侧,他只说一句:“剑若离手,便如人离魂。”
又一声风吟——游盏星揽剑回锋,竟是舞出一套剑法来,与他平日所用的剑不出鞘大相径庭,招招分明,十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如挥千钧之力,势如破竹!
一式结后,又接第二式,共是三式,三套招法。荀锋颇觉眼熟,待收式之时,方才问道:“此是凌云巅剑法?”
“这是师尊的剑法。”游盏星将手中木剑抛给他,“师尊用剑,讲究稳、快、准,中和只有一字‘稳’,掌握其法,自然见招拆招,所以能快能准。”
荀锋握住木剑,招法在脑中过了一遍,越发觉得稀奇。游盏星像是看透他所想的,解释道:“我太浮躁,用不得这剑法,师尊的剑,是授给你的。”他努努嘴,指的正是立在一侧的明鬼剑,“那柄剑我挥之不动,唤之不灵,无非出自于心,心一日不定,一日不得修其法门。师尊将这宝剑都赠与你了,何况这路剑法的嫡传。”
荀锋看向他,游盏星面色如常,目光清清,毫无任何负担与落寞。他也不犹豫,拎剑而起,挥戈如斩石劈木。
一式之中,三次打手。
荀锋:……
游盏星:……
游盏星:“你别着急,切记此事急不得。”
荀锋:我也不着急啊。
游盏星:“要不这样,你在这练着,我回房间睡一觉。”
荀锋:这不就是你的房间吗?
游盏星:“……那师兄放心,我就在此处陪你点灯熬油的练一晚剑,哪儿也不去。”
荀锋:???
半个时辰后,连打了十次手的荀锋,看着已经仰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的游盏星,陷入了深深的迷惑和不解。
翌日清晨,划破沉寂的第一声响,便是李浮屏的哀嚎。
荀锋从浅眠之中遽然惊醒,胸膛之中“怦怦”震动的肺腑险些揪成一团,他倏然回头去寻游盏星,却见他已然睁开双目,如同烛火一般盯着正上方,眼角还残留着打哈欠淌下的泪。他面色无奈,甚至连本该开口的“师兄”二字也没能出口。
荀锋心中明了,翻身下床,伸手抓起脚下的外衫,敞步便向门口走去,正在杂乱的脚步声靠近门前之时,猛然推门而出,毫不犹豫的反手闭紧木扉,就见李浮屏正在拍他的房门。一见荀锋衣衫不整的从游盏星房里出来,霎时间他面色惨白:“你……你怎么……你俩……”
荀锋两下套上外衫,动手将腰带系住,方才喘了口气,怒道:“喊什么?”
正说话间,明风清从后赶来,气喘吁吁道:“出事了,楼下死人了。”
“死人了?”荀锋目光刀一般扫向李浮屏,缺见后者面容苍白,不像装出来的。他又心中存疑:依李浮屏先前模样,不像是怕死人的,此事定非寻常。
他直了直腰身,对明风清道:“是客栈前堂?”
明风清摇头:“人死在柴房,还没搬进来,已经惊动了锦江的衙府,派人来了。你下去看看?”
“既如此,今日是走不了了?”荀锋思忖片刻,心下已然有数,“你们先过去,我和游盏星随后就到。”
明风清见状,心细如他,倒也知道现下情境,更何况不如在场二人熟悉游盏星与衡州人情地况,只得扯起李浮屏,便转身往楼下奔去。李浮屏纵然不适,也随其磕磕绊绊跑了两步,在长廊尽头没了身影。
随木门响动,荀锋重新回到屋内,游盏星已经穿戴整齐,在窗前整束发冠,金灿灿的簪角映着晨光,刺得他双目隐隐发痛。荀锋低头将桌上护腕银铠递上前去,游盏星头也没回,接过便三两下扣齐,目光仍旧望向楼下。
显然他已经听见门外交谈,荀锋走去,纵目而望,楼下几位男子身着黑色官袍,正交头接耳暗语什么,其中几个佩刀如出一辙,皆被按在掌下。
大约半柱香不到,荀锋也已穿戴整齐,负剑在后,重新望去,窗下久立之人竟扬眉眺目,顺着窗口望了上来,与荀锋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荀锋不动声色,反而是游盏星笑了一声:“发现了。”
“讲什么了?”游盏星这种听墙角的招数也并非是少见法子,先前书卷之中记载,游盏星也未曾吝啬将其讲给荀锋,不过荀锋对其兴趣不大,未曾着心去学,不想此事派上用场,竟是获了个衙门来的第一手消息。
见二人探听已久,那站在门口的男子也有几分怒容,游盏星趁他蹙眉欲骂之时转身,领着荀锋收拾行囊:“无头尸,是刎颈而死,随后割头。”
“男尸?”
“没错,但并非是客栈中人,是落单的修士。”
荀锋默默接过游盏星递来的行囊,推门而出:“可知是哪门哪派?”
“还不知道,但猜测是九章山或无涯门弟子。”游盏星跃下拐角楼梯,拍拍掌心笑道,“若是九章山,不怪李浮屏鬼叫;若是无涯门,事儿可就闹大了。”
荀锋稳步走下扶梯,不急着问无涯门之事。至最后一层时,便见乌泱泱的人群围在客栈门前,前堂之内,还有些许同住的客人,或忧或惧。李浮屏正与几个衙府官员交谈,涨红一张脸,甚而算得上是怒发冲冠。他拨开人群,便见到方才站在门口的男人。
那男子一见他,草草拱手:“见过这位道长。在下衡州锦江城衙府甲堂严仲卿,按例巡察,请道长莫怪。”
李浮屏见荀锋过来,便道:“荀剑清,你不用说话!我倒要看看他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能说点什么好话来!”
一侧官员喝道:“放肆!”
“我呸!你冤枉我杀人,反倒说我放肆?!”李浮屏撸起袖子便要动手,明风清见状不由分说上前扯住李浮屏的胳膊,来不及说话,就被李浮屏高声打断:“你们睁眼说什么瞎话?你要但凡是个爷们儿,今天就把话撂在这。这要是我刀砍的,我提头给你,若不是我干的,我把你头撅下来!敢是不敢!”
大概是他这一声吼震彻九霄,原本中气十足的几个官员反倒缩了缩脖子。荀锋沉声道句“李浮屏”,上前助明风清拦开他:“可有证据讲是李浮屏杀人?”
严仲卿乜了一眼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李浮屏,漠然道:“男尸无首,尚不可比对刀痕,此事关乎江湖与仙门利害,宁可错杀,不可错漏。恕在下严苛,只能先把这位李小兄弟关起来看看了。”
荀锋睨目细量严仲卿,此人翩翩风月,气质非凡,若不出意料,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此行摆明了要扣下李浮屏,想来也并非是些寻常的“断案”理由,多是出自私下恩怨。见李浮屏面红耳赤想不起来,荀锋暂且按下不题,悄声对李浮屏道:“你是九章山掌门座下弟子,他们不敢动你,先委屈几日,伺机而动?”
李浮屏是个性烈的,没当场暴起还手已是不错,瞪着眼目眦欲裂,好像要将严仲卿生吞活剥了。见荀锋所言,又看他面色沉稳,不似玩笑,憋了一口恶气,只狠狠地冲地啐了一口:“你知道我脾气,我听你的忍几日,这几日若是查处杀人者非我,哼……”
话落,他抬臂扫开要来铐他的官员:“本大爷自己会走!”
闹剧方才落下尾声,李浮屏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不知被带去何处,在场之人皆是不敢出一声大气,荀锋目光扫过四周,明风清也气得面色发白,看起来失望透顶。
他回头找见游盏星,后者隔着人群向他挥了挥手,指着门后躺着的无头尸,又指了指明风清,做了一个口型:“毒、门派。”
荀锋会意,碰了一下明风清道:“此人可是因毒而死?”
明风清这才缓过神来,怔了两息,看向无头尸的方向,迥然道:“哪儿有隔着这么远验毒的?我连他门派尚不知晓,他身未着弟子服。”
荀锋深吸一口气,颔首无言,身形微侧,给人群之中的游盏星使了个眼色。游盏星见状,无声长叹,指了指自己的腰间,又指了指尸体:令牌。
得到指示,荀锋回头去瞧那无头尸的腰间,挪了两步,终于从下方看见一块翠绿色的玉坠,上方隐隐有鹤羽。
他呼吸一摒,脑中骤然浮现三字:
无涯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