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月门在逃少主
荀锋万万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抢人,是自己的师弟和隔壁九章门大师兄合作进行的。
这感觉就像是杀了人,犯人是自己的亲弟。
待荀锋赶至,定目而观,那道长面容俊俏,甚而有几分阴柔,双目清亮,玉树临风,不免引得行人回首。他身侧还放着一碗凉了的馄饨,加了不少辣油,汤水之上浮着一片鲜红,令人食指大动的颜色,荀锋略微瞥了瞥目,唯觉嗓子发紧。
他本人显然已经忘了这碗馄饨的存在,正与李浮屏苦苦对峙。见荀锋从后赶来,便道:“你若与我争论,不如找这位道友评理!”
荀锋原本是一心两用,着眼观察他的习惯与动作,才从馄饨上移开视线,一头雾水,颇有些茫然。这时扭头看见游盏星,正侧身站在李浮屏身后,右手挡在他腰后比划两下,显然是让他拉偏架评偏理的意思。
他顺着这位公子的动作,又看了看稳如泰山的李浮屏,心中斟酌,不料那道长语出惊人生生将他的注意扯了回来:“好哇,我忘了你们凌云巅九章门是一家子,你用不着看他,我走就是了!告辞!”
此话说完,那道长就要转身离去,李浮屏眼疾手快,抢住他的手腕,忙道:“诶你急什么?没说不评理啊!”
道长大惊:“这眉来眼去的,你叫评理?干脆找个洞房花烛成亲去算了!松开!”
被莫名其妙点了名的荀锋处在状况之外,茫然费解。
游盏星低声笑道:“改日你我逢场做戏,遂了他的愿。”
荀锋:“也不是不行。”
游盏星:?
那边李浮屏不管他二人说些什么,干脆放开脸皮,耍起无赖来:“行行好啊道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眼看孩子就要断气了,不能见死不救!”
道长怒道:“哪儿有孩子!你们九章门一顶一的睁眼说瞎话,放手!”
见这小道长好大的气性,游盏星立刻道:“师兄,去讲讲道理。”
荀锋愣了一下,以目光询问游盏星,后者眉梢一挑,摆明了是要看戏的姿态——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十斤明鬼剑压在身上好像一座小山,满是游盏星给予的希冀——或者说,压根没什么希冀,就是看热闹下棋似的押注。
管不得这事是好是坏,占不占理,事到如今,就是想悬崖勒马也迟了,只能一门心思往前冲,撞不破南墙誓不回头。荀锋向前两步,认了命,开口胡诌道:“道兄何必动怒,若没孩子,我等必不会在此叨扰许久,阻了道兄的去路。”
眼见荀锋这睁眼说瞎话的能耐愈发炉火纯青,游盏星配合地背过身去,抬手捂住面孔,肩头微微发颤,竟像是在哭。
荀锋云淡风轻的将目光扫过去,从心里真切地叹了一口长气。别人不懂,他荀锋怎会不知——游盏星这哪里是在哭,分明就是背身憋笑。
李浮屏关键时刻也没掉链子,做戏做全套,乘胜追击:“是啊小道长,你看你这一身,仙风道骨,一看就是明月门的兄台!”说罢他在身后挤眉弄眼暗示,就差把“明月门”三个字直接摁在荀锋脸上。
好啊,好一出大戏。荀锋收了暗号,闭了闭眼,心中大念一句,随即二话不说衔接起来:“此行我等本欲前往明月门,奈何因事在身,被迫停留于此,若非此病太过古怪,定不会求到道兄身上。道兄医者仁心,你我皆是仙门弟子,万法同宗,不会诓骗。若心中还有疑虑,见了孩子,自然烟消云散。”
还好凌云巅没有不得诳言的戒律,否则他怕是要被拎出当众正法,以示凌云巅威严。
那道长听不见他心里犯嘀咕,只肉眼见得荀锋浩然正气,额间一点道纹,身着凌云巅弟子服,又负三尺明鬼剑,越看越眼熟,更被这厢话唬了个七七八八,仅存一点狐疑道:“敢问道兄高姓大名?”
荀锋肃然站直了身子,颔首道:“凌云巅首席大弟子,荀剑清。”
道长大惊:“啊,我知道你,凌云巅睡了五年醒了为脱离苦海故作失忆的大师兄。”
荀锋:?
道长又问:“既然如此,你三人下山,所为何事?”
荀锋如释重负,刚要开口道一字“无”,便被游盏星抢了话头:“无事游历,行路途中捡了那孩子,我三人皆是武修,未曾注意他身有隐疾。”
“……如此这般,在下明风清。”道长点头,目光一瞥,又在心中思量了片刻,这才拿定主意,道:“先见见孩子吧。”
荀锋看他,可谓安如磐石,想是被他这铁板钉钉似的话给哄住,丝毫不怀疑前路曲折,毅然前往,他竟不由从心中生出几分愧疚来,颇为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只听李浮屏道一声“好嘞”,踏前一步,愈渐远去了。
荀锋平复了心绪,就听游盏星道:“师兄,这年月,得学会骗人心里不打鼓。”
他抬眼看这师弟,显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从容不迫地放慢脚步,与他并肩同行。不等他问,游盏星便自己补充道:“行走江湖,和仙门的事儿、和寻常老百姓的日子,可是两个东西。你要是处处那么实在,要吃亏的。”
荀锋不愿周旋,直切正题:“要明月门弟子做什么?”
“你是木头脑袋吗?经脉,经脉。”他重复了两遍,“我又不会治病,施针开药的事,还是要让医者来。”
“你有把握了?”
“我若有把握,就自己治了。”
“……你断定他有把握?”荀锋换了个问法。
“七成吧,”游盏星微微活动了一下肩周,放空目光道,“他不是寻常人,明风清是明月门少主,他爹看他看得很严,这次应该是偷溜下来的,以为没人认识他。瞧他容易被骗,其实心思细得和针一样,这江湖上,谁骗了谁,都不好说呢。”
荀锋只是点点头,抬起手虚扶了一把游盏星的胳膊,绕过前方的坑洼。游盏星思考的时候不看路,又只顾说自己的,他插话不如不说。一个话头结束了,起一个新的:“白晓晓说你半月前下山办事,一直未曾回去。”
游盏星呆了一瞬,才霍然想起来:“前几日我大哥来信,说汉水最近闹邪祟,涉及千鸣谷,我家与那有交情。何况仙门自古与江湖牵扯甚多,凌云巅也有些琐事没有处理,借着探亲回去看看。中途中了术说不出话,才借你的嘴。”他缄默片刻,提道:“你不回荀府?”
荀锋愣了一下,笑道:“我不记得。”
“……”游盏星迟迟无言。
发觉他比自己更在乎“记忆”一事,荀锋却也哑口。不一时进了客栈,步至房门前,才道:“若时机合适,我自然回去,你无需多心。”见游盏星没有动作,他便又补充:“记不起来可以不想,握不住剑才是我之命门。”
“……”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我。”
话落房门开阖,荀锋听见门响中游盏星一句“谁关心你”,无奈一笑。屋里李浮屏翘着二郎腿,旁边端坐着面色极差的明风清,见荀锋进来,本就铁青的面容愈发黑了,显然已经揭露了上当受骗的真相,还没彻底消受。
只听明风清一句“孩子呢?”,荀锋偏头,示意桌上躺倒的阿金。
明风清面色铁青:“你用猴子唬我?”
“怎么能叫唬你?”李浮屏乐了,“古月坛炼的法宝,说他是孩子,有什么错?”
“此为诡辩!”
“这是事实!”
“你……!”
“我什么我?说不过了,只会怒?”李浮屏正有蹬鼻子上脸的趋势,便被游盏星一声咳嗽摁下,赔笑两声,倒了一杯凉茶,“不过明少主,我们的确有事求你。明少主不常下山,与我们这辈弟子多没见过,那我自我介绍一下?”
明风清愤愤道:“用不着!”
李浮屏如同未闻:“我是九章山弟子,师承掌门尤规尤宗师,是我尊师座下唯一弟子。你应该也听过我的名字,我叫李浮屏,沧州人士。”
明风清冷笑:“我当是谁脸皮这般厚,沧州衙府李无轻之子,真够重的。”
他话里带刺,可怖面色缓和些许,反而显得有些云淡风轻。李浮屏嗤笑一声,不往心里去,唤道:“游公子,到你了。”
明风清抬起目光,在游盏星身上扫了一圈,打断道:“用不着!凌云巅姓游的,我知道你。”
“方才在街上不好说话。五年前雷劫一事,五州十五城并非秘密,我也不多赘述了。如今我师兄醒来,经脉却迟迟未通。”游盏星开门见山,“明少主寻常人请之不动,不施以计策,行不通。还请明少主莫怪,你也知道,这对你而言并非坏事。”
他尾音挑起,明风清的眉也随之抬了抬:“我欣赏你的毅力,但是我脾气不好。既然提到这,我就先说说。我有三不救:试道求全者不救、祸人搅诡者不救、嬉命赌生者不救。”
“我师兄一条也不占,救吧。”游盏星直爽,更懒得弯绕,“明少主,咱们直接点。”
明风清指尖绕着袖口打转,豁然道:“让我把脉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游盏星爽快回答:“请说。”
明风清伸出手指,声音温和:“第一,我是偷跑出来的,你们得保证我不被我爹抓回去;第二,一切疗愈之事,全听我的;第三——此事只我们四人知晓,我救荀剑清这件事,我不希望有第五个人知道。”
荀锋与游盏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可以。”
明风清满意地点点头,俯下身去开那药箱,挪腾几下,拿出一个红木盒与纸笔来:“我不是古板的人,但也不想太过张扬。你既然话都说出来了,也应该知道明月门的事,我不能抛头露面,也不应该参与五年前的旧事。”
他顺手搬个凳子过来,叫荀锋坐:“手放下,不要运气,影响探脉。”
荀锋没说话,端坐在桌前,一旁的游盏星撑着脑袋盯着两人动作,房间里安静得只有李浮屏帮忙研墨发出的声响。
寂静之中,荀锋反而可以放松身体,也暂时放松紧绷成弦一样的精神,暂且休息一下。明风清却与他不太相似,眉峰微蹙,面色晴晦不定,片刻之后,他收回了手,取笔沾墨,字迹龙飞凤舞:“我不太清楚你们凌云巅的习惯是什么,但是我摸出来的,他应该是个死人。”
李浮屏拿着墨条的手一碰,与砚台发出一声撞击的响动,溅起几滴墨珠。他慌张一躲,待确定了没有染在衣物上,才又说道:“我就说他应该是个死人,你还要和我犟!不过他能活过来已经是奇迹了,咱也别太苛刻。”
他前半句是说给游盏星的犟嘴,后半句却是讲给明风清听的。李浮屏在插科打诨上从来没输过,此时中和气氛倒显得是一流手段,然而明风清不吃这一套,显然对他的印象差到了骨子里,呛道:“你能不能别说话?经脉不通,气息不稳,现在的情况还想修炼,万万不行,你不要命了吗?”
荀锋观二人交谈,思量道:“可有办法解决?”
“有是有,但我也没试过。”明风清用笔杆指了指纸上的几行字,“这味药不好找,得去苗疆。其余的,我可以先开给你,你暂时调理。”
荀锋抬手接过纸张,墨迹尚未干透,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些在记忆中太过生涩的名字,缓慢的折叠起来。游盏星这次没急着看,只是问明风清道:“少主此次下山,有打算?”
“还没……我爹看我看得太紧,这次下山计划很久,就顾着怎么逃跑了,要去哪根本没想到。”明风清提笔写完最后一味药,又沁了沁墨汁,仿佛闲谈般道,“我就记得以前吃过这边街角的馄饨,味道很好,就先跑过来了,谁承想早就不是同一个老伯做的。”
他顿了顿腕子,又补上几句话,才收了笔墨:“这次下山打算去四处转转,看看山水。若没记错,荀剑清醒来至今应该不过一月吧?凌云巅这就敢放他下山了?”
荀锋答道:“我也是跑下来的。”
见荀锋这时候说了实话,游盏星才笑道:“我说你怎么不跟我回去,感情也想游山玩水,遍访名川?怎么样,好玩吗?”
荀锋知道游盏星是在调侃他,故而也不动怒:“若都与现在一样,自然好玩。”
游盏星出乎意料的没有接话,单单仰头笑起来。荀锋目露疑惑,却听明风清道:“你们凌云巅的弟子有点主见,别什么都和九章山学。好好的大弟子,出口怎么这么腻。”
这话荀锋还没反应过来,李浮屏先急了:“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九章山说话怎么腻了?不懂吃糖就别吃,我看山下那些小画册你是一本没看过。”
“我才不看那东西……”明风清嫌弃地缩了缩脖子,将药箱整理妥当,扣住了锁,“你们自己买药去,我管不着,但是住处总得你们出钱吧?”
李浮屏一听就乐了,“嘿嘿”一笑,勾起明风清的脖子,大拇指一伸:“走,哥哥我领你开一间,再买两本画册子,弥补一下明少主缺失的童年!”
“你害得什么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