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罗刹
荀锋惊醒的没有任何预兆，朦胧之间似乎望见些镜花水月般的景象，无一不消逝于梦境之中。他坐起身，夜色中一片冰冷，只有他一个人。
游盏星想必还没回来。
他几步靠近门畔，伸手推门，随着“吱呀”一声略显刺耳的拉响，房门打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庭中仍旧月色清辉，隔壁李浮屏的房间悄无声息，荀锋只瞄了一眼，便迈开步子，往寺门外去。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若是不去，好像缺了点什么。
三更寒风刺入骨髓，不像令春时节，反似深秋苦冷。荀锋拢衣踏步，瓦砾与泥沙的“簌簌”声踩在脚下，称不上柔软或是过硬。灯火如豆，步至殿中，仅有一位黄袍僧跪卧佛前，如同朝拜至坐化，渺然寂寥。他此时不呼“罗刹”了，沉吟已久，喃喃自口中诵出两句经文：南无阿弥哆婆夜……
那是往生经。荀锋顿足，扬眸望向僧前金身，佛高高端在香案上方的墙壁上，四周或有怒目修罗，或有飞天捧香兰沐浴之神女，铮铮琶音，四方肃净。
黄袍僧如同深陷虚无之中，无他无我，不辩不觉，将身化作一粒尘，仍旧喃喃吟经，而面颊之上，两行清泪。一滴落入尘埃，振聋发聩。
荀锋骤然扬首：那满壁神佛正处极乐，四方昏昏，竟从中看出几分邪煞——荀锋凝目再观，九目三首，六道横陈。分明是手托人鬼畜生、天地修罗，一派死气，岂是神佛？
他心中一片冷意，如同倾盆骤雨兜头而泻，只教浑身骨子里发着颤。
他丝毫没有停留，快步奔向寺门，便要去寻游盏星。尺寸之远，即将迈步而出，只听“砰”一声响——来人拦住木门，将荀锋堵在门内，抬头一看，竟是游盏星：“你出来干什么？”
此时两人距离不过咫尺，游盏星的鼻息扫在荀锋面上，有些凌乱。荀锋低头，就看见游盏星一双盛满月光的双眼。
荀锋面不改色，反有些怒容：“你出去干什么？”
“李浮屏没叫你今夜不要外出？”
“没说过。”
“……”游盏星无言，闪身进了寺院，“我就不该指望他。”
荀锋回身关门：“可寻见东西了？”
游盏星不甚在意：“两个杂碎，白跑一趟。”
门被卡住了，荀锋扳了两下没有动静，便用脚一踹，摔出来几根白森森的骸骨。
荀锋：“……两个杂碎？”
游盏星头也没回：“两个杂碎。”
“……”荀锋沉默。
游盏星抻了抻腰：“这镇中，怕是比接到的消息还要复杂。白晓晓一行人要明日才能抵达，万事等他们至此再做商议……”随即他回过头，便发觉荀锋面色不佳，收了胳膊，又问，“出了何事，脸色这般差？”
“这寺里，怕也不是好去处。”荀锋将目光落在墙壁上的浮雕，“你懂佛吗？”
“实话实说？”游盏星掌扶着腰侧，闻言皱起眉头看去，左右没看出什么，“一窍不通。”
“……李浮屏说得对，这寺中无佛。”脑中一晃，荀锋蓦地想起李浮屏所言所行，“他修的是哪派术法？”
“九章山掌门尤规弟子，学刀。李浮屏有个能耐，观脉与气场便知其人，一语中的，不夸张。”大概一夜未眠的缘故，游盏星显得有些疲惫，站在一起反而比他矮了半头。荀锋默然转念思索，盯着他发冠游离，与那双疑惑的金眸对上，才回过神来问道：“镇中人都在后方？”
“八九不离十，这结界的源头，也在后方。”
荀锋躬身，从门缝边捡起两根白骨，一股腥味扑面而来。
“去看看镇中人。”他说完这话就大步流星越过正殿，敞开的门里隐隐有些咳嗽声：又是一股浓重的腥味，与游盏星说的不错，像是鱼腥，或者土腥。
门前，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盘膝端坐，青石之下，俨然是排开的阵法。
荀锋小心绕过阵法的范围，之间里面站着洪无期，正焦头烂额地原地踱步，见荀锋进来忙道：“剑清师兄！你总算来了，我刚找你不见，以为你出去了……”
“何事？”
“刚刚结界动荡，外面怕是出了事，可白师兄一行人被卡在镇外进不来，大师兄出寺接人再没回来，小师姐又撑着结界术不能分心……这、这……怎么办啊？”打眼一瞧，洪无期也不过十七岁出头，急得满头大汗。荀锋垂眸看了一眼那女孩的阵法，显然姑娘已经沉入术中，处于存思之境，不知外界如何兵荒马乱。荀锋又问：“李浮屏从哪里走的？”
“我也不知道……正门吧，这庙里只有一个正门可走，后门已经得令封了，又与正门相背，大师兄必不可能走那儿！”
荀锋将脱口的话头一顿，又吞了回去。若是李浮屏走了正门，他与游盏星在那站了可不止一时半刻，怎会无知无觉？他当即道：“若有人进出，这位姑娘可有察觉？”
见他说的是小师姐，洪无期差点咬了舌头：“有…有是有，可师姐一动术就不出来，我也没办法啊！那……那白师兄一行人还在外头呢……”
好，现在看来，真打起来能顶的过十招的，怕是只有一个游盏星了。
荀锋一边腹诽，回头去寻，只见游盏星一袭红衣立在门口，见状挑眉，面带若隐若无的笑意，竟有几分调侃神色。
荀锋不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显然游盏星很吃这一套，慢悠悠从怀里取出装了凌云巅山脚的小孩儿的锦囊，从里面摸索了两下，掏出一把木剑来，锦囊一系，又放回去了。他转动手腕，木剑的剑锋在泥土上方点划，似乎是更改了某处咒文。
众人皆是屏气凝神望向游盏星的动作，荀锋趁着这空子，清点了镇中生人数量，有三十六人，此刻都在僧房之中。这三十六人里，还有九个女人，三个孩子，皆是男孩。
身后忽然一声低喝，荀锋回首确认，游盏星已然收回木剑，扶住俯身咳嗽的姑娘。那姑娘眼泪都硬生生咳出来了，模样梨花带雨惹人怜爱，见是游盏星，忙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不可以在这？”游盏星无辜道。
“随便你！”她声音里还带着些小孩子特有的抑扬顿挫，小跑两步，正巧站在荀锋身边，“刚不知怎么了，好像有人扯我，硬生生的给我拖进幻境中去了……这寺里也不能多待，大师兄人呢？”她问完这句，才注意到身边有个没见过的荀锋，“……你又是谁？”
“小师姐……”洪无期低声道，“那是凌云巅首席大师兄荀剑清……”
说完这句，洪无期又对荀锋道：“剑清师兄，这是我们九章门小师姐，叫姚雨亭，她平常不下山，见识有点儿少……”
姚雨亭一听这话，横眉瞪眼，就要去扯洪无期的耳朵：“你说什么呢！谁见识少？！”
身后嘈杂声渐渐趋于安静，荀锋蹲下身看着角落里缩成一团颤抖的男孩，问抱着他的老人道：“这孩子怎么了？”
他话音一落，老人便瑟缩了一下，打量的目光也发着怵，似是确认了荀锋的身份，这才颤巍巍伸手握住荀锋的手掌，有些磕巴：“这、这是老毛病……五年前……就开始了……”他捧起小孩的脸，荀锋低头瞧见，那张稚嫩面容几乎已经失了血色，苍白一片，唇上浮着死皮，可悲可怜。
“小羽的娘，五年前……死于山火，留了这孩子也是个痴儿……傻的……傻的……”老人眼里噙着泪，只顾搂着孩子喃喃的自语，一边哭一边抱紧了怀里愈发冰冷的躯体。
荀锋心中亦是一片苦涩，但很快他就发现，三十六个人，几乎都如同这老人和孩子一般，要么昏睡着也如同寒冷一般，缩成一团；要么六神无主，不语不言。他问：“小羽可有别的异常之处？”
老人茫然了一瞬，仿佛找到救星一般攥紧了荀锋的手：“有！有！他……他喊……他喊‘打雷’！他喊‘满天到处都是火呀！山火呀！天火呀！’，他是中了邪！道长……道长！”老人猝然睁大双眼，挣扎着起身，竟是轰然跪倒，荀锋忙扶不住，只好也俯身跪在地上，听那老者如同疯言：“道长！小道长，你救救我，救救我们……救救孩子啊！”
众人皆被这梦呓般转为高呼的疯话吓住，茫然无措地看着荀锋与跪地老人。那老人瞪着一双浑黄的眼，从嗓子里挤着话，猛地一扬嗓子：“你听！”荀锋侧耳，老人抬起手，颤巍巍的那根指头指着天，“你听……道长，罗刹……罗刹……救救、救救孩子……才救我们……”
“救了孩子……才是救我们……”
荀锋惊在原地，竟是双腿如同灌铅，动弹不得。
身后猛然一股力气，扯得他晃了一下，从原地踉跄起来，撞到了一个人的肩膀，身后游盏星的声音响起，如同炸响一道惊雷：“三魂七魄不全，这是上供。”
“邪供？！”姚雨亭诧然，“这……这不是魔族饲养魔胎的法子吗？！”
这话一出口，就像是在人群里着了一把火，在座皆为热锅之上的蚂蚁，分不清主次，又晕头转向，躲不开，逃不掉，议论纷纷。那边忽然回来了李浮屏，领一行人，打头的，正是凌云巅弟子白晓晓。她见是荀锋，大惊道：“剑清师兄？你怎么在这儿啊，凌云巅都急死了，到处找你，你下山怎么也不说一声？”
她随即又看见站在荀锋身后的游盏星，立刻把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里，规规矩矩低头答道：“二…二师兄！好巧啊，你也在……”
一见在场之人面色无一例外苍白一片，荀锋胜在不知“魔族”一事，问游盏星道：“那饲魔胎又是怎么回事？”
习惯了荀锋这一问三不知的状况，游盏星附耳道：“真元元年始，魔界退居昆仑万里封魔疆，每十年由各仙门举行封魔大会。致使魔族暴动的诱因，就是这个魔胎，魔族讲，这魔胎可比天神，是他们的尊主。现今真元二十九年，还有一年半时间，封魔疆结界稳固，此事绝对另有蹊跷。”
李浮屏问：“怎么了？”
“刚刚那老者扯着荀剑清不放，单说什么雷呀火呀的……”姚雨亭闷闷地答道，“游盏星说这是上供，可是这种上供方式，不是只有……”李浮屏挑了挑眉，打断她道：“事情我知道了，游公子，你怎么看？”
游盏星闻言抬头：“我站着看。”
李浮屏：……
众人：……
荀锋：哈哈。
“现在这个时候就别说笑话行吗？”李浮屏额角青筋一跳，差点连笑脸都挂不住。游盏星倒是不觉有他，“怎能呢，李道兄可真误会我了，我这人从不说笑话。”
“你是不打算帮了？”
“我可没说。”游盏星毫不掩饰话中夹枪带棒，“现在的情况，除了站着，你还想去哪儿？出寺？”
“游盏星！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打我？”
眼见俩人就要动起刀兵，洪无期忙上前拦住李浮屏，见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时间也缩了缩肩膀。荀锋见游盏星立得端正，索性只碰了碰他的胳膊：“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你方才说那小羽三魂七魄不全？”
“何止小羽一个孩子，你且看——”游盏星伸出手，点过几个年过四十的人头，“他、她，还有他……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魂魄不全。”
“凡是上供，定有祀神，‘神’不来，祀难供。此处三十六人，各有所异，无一不是缺魂少魄，无名镇中干尸，怕也与此有关——而此‘神’不远，必来取供。”荀锋道，“若寻根本，不能焦等。”
“……兵分三路？”
荀锋颔首而答：“三十六人，怕是凑齐了数，要一并收走。你懂阵与魂魄，定然也懂招魂，小羽之事，还要劳烦你。”
游盏星笑了一声，倒像是轻轻地一哼，目中盈了些赞许之意，加之月光显得极亮，即刻动身与李浮屏商议带队分兵一事。李浮屏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应下了，唯一要求只有一件：“荀剑清醒来没多久，你一人拖着他也不行。我留下和你们一起。”
游盏星十分古怪：“你不带着你门里的师妹走，和我们凑什么热闹？”
李浮屏：“你急了？你急了？”
游盏星懒得和他一般见识，与白晓晓嘱咐两句，便叫她领人去了。白晓晓背剑匣迟疑了一下，才带起凌云巅一行人，与九章门商议编排，出了寺门。洪无期也带起姚雨亭，与余下几个弟子转出寺门，往镇中去。
一时之间，寺中清冷，游盏星方转身行至小羽面前，端详片刻：“现下辨不清情况，若要招魂，也仅能从小羽一人入手。”
“招魂？”李浮屏拂衣的动作顿了顿，“你要招魂，干嘛把他们都支走？你指望我们谁给你护法？我，还是他？”
“我踩过点，这整个无名镇，就是一个祭坛。阵眼不封，则阵不破。”游盏星动手摆开阵法，李浮屏认命地跟在一旁，帮忙递些灵石与朱墨过去，见荀锋不知，好心解释道：“引魂术法施行起来很复杂，单一人恐怕没法完成，到时候我要从旁协助，但是……”
如果中途突生变故，就没人能护住他们的周全了。荀锋读懂了李浮屏没说出口的后话，扣住明鬼剑的五指紧了又紧，最后道：“我来。”
游盏星诧异地抬头，看向荀锋。
荀锋道：“他若摆阵引魂祭祀，定然也是术法修者，有术可施，无需露面，便不会与我单打独斗，我可以帮你们争取时间。”
李浮屏双眼一亮：“行啊荀剑清，我开始欣赏你了！先前怕不都是装的？”
荀锋不答，游盏星却迟迟没有动作，似在权衡，良久才点头：“行，你别硬撑，实在不行拿李浮屏挡一挡。”
李浮屏：？
游盏星：……那你先跑，跑不过再拿李浮屏挡挡。
李浮屏：？？？更不对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