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铁锅炖大鱼
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李浮屏着手抱起小羽,将其置于镇中,又按照游盏星所说,摆了四肢与头颅的朝向。他将腕上的银铠解下,重新预备上去,荀锋方才注意到他左腕上绕了三圈的手链,似乎是玉石一类质地。他盯得出神,游盏星被他看得发毛,于是道:“这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
他说完这话,就着手起阵,与小羽面对面盘膝而坐,并起双掌,掐出一个指诀。他闭起双目,口中咒诀不断。此时天地之间均屏息无声,唯有游盏星一人诵咒,风声鹤唳,草木簌簌而动,平添凛冽。
随着游盏星吟咒声愈大,小羽的眼珠不断上翻,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竟伏扑在地,大张开嘴,连连怪叫。
四下霎时暗了下来,林中逐渐亮起星点鬼火,一缕游魂从深处幽幽飘出。忽然一阵疾风穿堂而过,夹杂着嘶哑鸦叫,由远及近。
“来了。”荀锋当即拔剑出鞘,抬头望去。
空中不知何时飞来数只怪鸟,竟长着两头四翅,浑身黑羽。它们借雾气遮掩,径直朝游盏星扑去!荀锋当机立断,横剑挡在游盏星身后,只听铿锵一声,利爪撞在剑身,发出的竟是金石之声!
不可轻敌。荀锋利落挥剑,连斩数下,怪鸟躲闪不及,当即被打落在地。
李浮屏正在助游盏星掠阵,脚下忽然落来一只可怖怪鸟,再仔细一看,竟然浑身烂肉,露出的几根骨架上爬满蛆虫。还不等李浮屏惨叫出口,荀锋已上前,一脚将挣扎的鸟尸踩个稀碎:“别走神。”
李浮屏:……
怪鸟失了同伴,立即调转攻势纷纷冲向荀锋。
“来得好!”荀锋低喝一声,腾挪数步将鸟群引离阵前。李浮屏见形势好转,暂且松下口气,专心走阵。游盏星却紧皱眉头,吟唱声猝然加快。他最是清楚荀锋的情况,现下他单靠一具凡胎□□,没有功法助力,挥动十余斤的明鬼剑御敌已是不易。
方才那声呵斥,不过是虚张声势。
游魂愈来愈近,终于飘近小羽身旁,却兜兜转转不愿进入。李浮屏忙道:“魂魄离体太久,游盏星,稳住!”
游盏星不能回头去看,耳畔却满是剑锋劈砍与衣帛撕裂声。他咬牙恶声念罢最后一段,游魂终于落进小羽口中,没进体内。
引魂咒成!
“荀锋!”还不等李浮屏庆贺,游盏星当即返身飞去,捏住正欲啄咬的怪鸟咽喉,一把摔在墙上,尸骸撞出一声巨响,随即四分五裂,这才伸手去扶荀锋。
“慢点,没事。”荀锋满额是汗,一身血痕,脚下横七竖八躺的全是鸟尸,这时才终于松下口气,摇晃着撞进游盏星怀里。游盏星却慌了,连礼数都顾不得,扯开荀锋外衣就摸,好在伤口都不深,只是看着瘆人。他扯起荀锋,怒意之下藏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荀剑清你没脑子吗?我没告诉你撑不住了找李浮屏?这阵就是没人帮忙我一个人也照样能行!”
荀锋不语,只是落着冷汗,微微皱眉。李浮屏见状,打圆场道:“那个……不能不能,你别紧张啊……刚才魂……”话音未落,他却猛然住了口,仰头望去,面色煞白。荀锋见状即问:“怎么了?”
见李浮屏只是抬头不语,游盏星此时正心焦意乱地给荀锋上了伤药,抬首即见空中“扑棱棱”一阵羽翼声响,拧紧眉梢,赫然得见,空中悬月竟是一片血色,如同混沌未分。
“……糟了。”李浮屏恨道,“定是洪无期遇上东西了。”
此时小羽已经软倒在地,荀锋咬牙按下伤口,起身环顾四周。他握着明鬼的手还打着颤,四方寂寥,除三人的喘息声以外,唯独剩下天空之上扑腾的鸟羽,和怪风拂林的窸窣响动。一旦安静下来,草木皆兵,荀锋无比清晰这一点,即对游盏星道:“我在无名镇中,见到一口锅,腥味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锅盖打不开。”
游盏星平定心绪,余光瞥见一侧散落的森森骸骨,忽问:“这是我进门时带来的骨头?”
荀锋点头:“关门时踹出来的,你说的杂碎。”
游盏星:……
李浮屏:现在不是杂碎不杂碎的问题。
游盏星目光一转,竟是炯炯地盯着李浮屏瞧。后者被看出了一身细毛汗,道:“游公子,你就别盯我了,有什么事直说吧……怪吓人的。”
谁想游盏星一伸手,指着一旁白森森的骨头:“李螃蟹,闻吧。”
李浮屏:???
你还是人吗???
一旁的荀锋垂首:“李螃蟹是?”
游盏星语重心长:“他太横了。”
荀锋若有所思,恍然大悟。
李浮屏面上挑理,实际上脾气倒也不错,片刻之后,已然完成工作,欣然抬头:“找到了,饭堂。”
游盏星面露赞许神色,领着荀锋紧跟李螃蟹步伐,终于在弯弯绕绕之下找到了这寺庙饭堂的东厨。灶上的大锅几乎是封死的,荀锋故技重施,也没撬开。游盏星沉默了几息,伸臂拦开荀锋:“你退后。”话毕,他又伸手从李浮屏手中接了佩刀。
那是一把横刀,游盏星抽刃出来,便在二人眼下将刀插入锅盖正中央缝隙之内,随即手腕用力,巧劲儿别开锅盖,一声炸响!
李浮屏倒是不心疼,游盏星往后一抛,他就接住刀柄,随手在袖口擦了擦木茬,收回鞘中,上前去看。游盏星道:“这种锅,不能以下着力来撬,封死了,撬不开。”他看一眼满目疑惑的荀锋,“撬不开的东西,直接炸开。”
荀锋心道我也得够功夫炸啊!
又听李浮屏说:“就是这个,这是妖骨。”
荀锋走过去,借着月光往里瞧,李浮屏贴心的把火折子亮出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锅肉——没有头,只有残缺不全的身子,里面甚至于化为糜烂的肉糊,杂着红的白的碎屑,蠕动着虫。荀锋没看太清,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不是肉块散发的积存已久的恶臭,而是类似于海腥一般死鱼的味道。
游盏星早就出去了,李浮屏也捂住鼻子,面如菜色。他从地上拾起一支树枝,用最坚硬的部分去挑那锅中的尸躯,只翻了一下,涌出一些白花花的虫子。李浮屏惨叫一声,连跳开几米,冲出去呕吐起来。
荀锋面色发白,强忍着不适将肉块挪开,终于看见下面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那是鱼鳞。荀锋四下看了一圈,没找到什么东西,于是拍了拍门口的李浮屏:“里面有鱼鳞。”
这一拍没给李浮屏拍进来,反而把因嫌弃躲远的游盏星的注意引了过来:“什么鱼鳞?”大概是反应过来要进去看,游盏星也闭嘴了。斟酌片刻,他还是深深叹一口气,在荀锋好整以暇的注视下,绕过李浮屏,进了厨房。
几乎一瞬间,他差点被冲天的腥臭味再次赶出来。
然而他还是硬生生憋住了,跟在荀锋身后,借着火光瞄了一眼那一大片鱼鳞。这显然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在鱼鳞的附近,还有纵横的伤口,显然是拔鳞产生的。荀锋问:“无名镇可是靠海?”
“你怀疑?”
“复仇,或者更玄,鲛人。”
“你和我想的一样。”游盏星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递给他,“拔鳞。”
“……什么?”荀锋一怔。
“它都死了,不拔鳞我去哪问?”游盏星低头重新打量了一遍那尸躯的鳞片,哼笑道,“可惜,已经烂成这样了,回不去海里。”
“若能回去?”
“可以渡冥河往生。”
“……”荀锋不语,鲛人一类海中族类,多是生于海,归于海,至如今身躯腐烂,骨受虫蛀,惟鳞片光华不减,不过平添凄愁。他却也没耽搁,捏住一片鳞,不费什么力便带着血肉扯下来,纳在手帕里裹着,“它怎么办?”
游盏星沉吟了片刻,摸出一张符,在掌中点了三下,丢入锅中,转瞬之间烈火升腾,须臾焚尽尸骨,火光才逐渐熄灭下来,变成一小点红光,最后只剩下灰烬,在黑夜中看不清影子。门外的李浮屏被这一把火引得回过头,诧异道:“你这是干什么?”
游盏星扬起下巴一指:“这是鲛人,无名镇涉及捕妖获利。”
“啥?”李浮屏看了看锅里的一团灰,又看了看荀锋手里的鳞片,“……这,这事儿不就大了吗?不对,先去找洪无期他们,我刚看见天变了,怕是阵没踩住。”
“你们九章门能干点靠谱的事吗?”
“这也怪我?”李浮屏骂骂咧咧的嘟囔了一句,就听游盏星道:“你们先去,我再去镇中看一眼,以免出事。”
这话是说给荀锋听的。他点头应下,将鳞片塞入怀中——这东西无论如何放不到游盏星身上,他那公子哥的脾气,怕是死也不接受尸体上面摘下来的鳞。荀锋放好了东西,游盏星已经向他们的反方向,翻过高墙,一闪身不见了影子。荀锋则扯起李浮屏,二人先行与洪无期等人汇合。
不去还不知道,待出了寺门,到了阵的正中央,才发现天中一片血红,遍天怪鸟。地上站着洪无期和白晓晓一行,姚雨亭已经昏睡过去了。白晓晓见是荀锋,忙道:“大师兄,你先别过来!”这句话说得晚了,荀锋刚一脚踏近,便是一声惊雷斜落而下,直直劈在他足前三寸之处,险些烧了脚尖,高声问道:“怎么有雷?”
白晓晓刚刚挥起重剑砸落一只怪鸟,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
李浮屏赶上前来,也被一道雷逼得退了两步,吼道:“这是在干什么?!”
洪无期道:“方才来了股腥风,里面好大一条带鳞的东西,逼得我们退了阵,就变成这样了……”
“姚雨亭又是怎么回事?”
“小师姐刚游魂去阵中了……”
李浮屏破口大骂:“你们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还愣着干什么,等死吗?!退回寺庙!”
被这一吼,众人都不敢说话,更不敢提姚雨亭尚在游魂一事,只能一边抵挡,一边往寺中退。荀锋无话可说,斩落前仆后继的怪鸟,不知多久,几乎筋疲力尽,敷了伤药的伤口再次裂开,平添新伤。
他忙又越过中庭,去看后方僧房内众人,除了小羽茫然哭泣之外,竟是空无一人。
他心中轰然如同雷响——三十五人,全部消失了。难道这阵法根本不是所谓的三十六人阵?按照复仇的说法,这邪阵,只是想要所有人死?
“李浮屏!”荀锋回头,正挥起一剑斩落李浮屏身后怪鸟,“死了三十五人,若姚雨亭游魂离体,身陷阵中,几分性命之忧?”
“八分吧?”李浮屏颇为嫌弃地抹去刀上污血,啐了一口,“你不用担心她,她有护体法咒,比我们都扛活。只要能留一口气回来,一个月后,定然四肢健全头脑清醒医学奇迹……我草!”他怒骂一句,甩开钳着他小臂的怪鸟,声音都变了调,“这什么玩意怎么这么恶心?!”
此时身后闪过一道银光,荀锋转过头去,游盏星银剑尚未出鞘,甩开一只怪鸟,问道:“人呢?”
“不见了。”荀锋话音刚落,只见寺中凭空卷起一阵腥风,他反手护住身后的小羽,瞬息之间风卷砂石,鸦声骤然平息,荀锋睁开眼,只见银月高悬,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势头,怪鸟“簇簇”地砸在地上,变回阴沉的躯壳。
四周一片死寂,众弟子面面相觑,逐一起身,却无一人敢说话。
荀锋带着小羽站起来,目光落在一侧的游盏星身上。他面具已经掉了,然而遮掩之下却没有任何疤痕或者胎记,他脚边躺着一只四分五裂的鸟尸,面上溅了两滴血迹,一双金眸却是冰冷至极,如同淬着寒冰。
白晓晓踌躇两息:“二师兄,那个……”
“你入门至今几载?”
白晓晓喉头一哽,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至今……至今九年……”
“重剑要巧劲,我不骂你。”游盏星抬头,又望向噤若寒蝉的众人,“你们。”他深吸了一口气,“临分兵时我嘱咐过,压住阵脚,即便是魔族,此刻也不敢在五州十五城肆意妄为,不会伤你等性命……两个门派顶不住魔族邪阵,要你们有何用!”
一声怒喝,吓得两侧弟子皆是退缩两步,大气不敢出。
李浮屏忙上前拦住游盏星:“算了算了……算了游哥……”
荀锋心知这是三十五条性命,故而也不言语,更不阻拦,问小羽道:“身体如何?”
小羽吸了吸鼻子,刚刚惶然无措地抹掉眼泪,磕磕绊绊点头道:“我爷爷……我……我爷爷被带走了……被吃掉了……”
“被什么吃了,你看见了吗?”
“我不知道……”小羽颤着声音,两只手皮包骨头似的,“乱……好多东西,我还看见雷,娘说…娘说那叫天火……”眼见小羽一瘪嘴就又要哭出来,荀锋索性也不追问下去了,从一侧捡起被血染红的金面具,抱起小羽,便去找游盏星:“这孩子神志正常,此处如何收尾,你来定夺?”
游盏星刚刚喘均了气,闻言向白晓晓道:“传讯符可带了?先往凌云巅回讯,无名镇结界暂交九章门,凌云巅助其镇守。”
白晓晓迟疑:“这……会不会九章门不吃这一套啊?本来我们就来得晚……”
“他们不干,指望凌云巅出结界术?”游盏星冷笑一声,“宰我也得有点限度吧?叫姚雨亭落一个寻常结界即可。”
白晓晓立刻点头如啄米,转身与洪无期说了两句,传讯去了。游盏星见荀锋若有所思,继而道:“我们先去镇外寻个住处,修整一晚,明日出发。”
荀锋一顿:“不回凌云巅?”
游盏星沉默了一会,摇头道:“不回,此事另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