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太后居住的这座宫殿, 从前叫慈宁宫。
后来不知是哪一代的太后不喜这名字,最终改做永寿宫。
这名字所蕴含的意义,倒是有些简单粗暴。
永寿宫内, 魏王落下的话,并没有引起太后的吃惊。
她早就知道此事。
她记挂的是,为何魏王会察觉此事?
“魏王是如何得知,皇帝和莫惊春怀有私情?”太后不疾不徐地说道,声音平静, 看起来像是不相信此事,“因为这些年来, 陛下都不愿意充实后宫?”
而莫惊春又恰恰是前朝,他最乐意接近的一人?
魏王:“这是原因之一。”他颔首,不好奇为何太后会不信。
他叹了口气, “本王原本也不信, 可本王看到了证据。”
太后好奇地说道:“什么证据?”
这份情绪是真的。
太后清楚正始帝在此事上的谨慎,宫内在他的多般手段下, 无人敢泄露此事。而宫外……只看莫惊春和陛下的距离和平日里莫惊春的谨慎,倒也猜得出来他们并无太大的交涉。如果不是从平常的诸多事情和偶尔帝王的表态, 其实也难以发觉陛下对莫惊春的宠幸。
正始帝看重莫惊春, 那是由着一个个意外,而逐步揭露出来的事实。
在正始帝这么克制的情况下, 那又是怎么发觉的?
魏王严肃地说道:“陛下在宫外置买了宅院,就在京城东面。而他和莫惊春经常私下在那里碰头, 而且, 那附近的宅院也逐步空置下来, 购买的人, 是一个叫常玉刚的人。他是陛下身旁近奴, 德百的兄弟。”
德百入宫前姓常。
常玉刚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在城东买下那么多宅院。而德百身为他的弟兄,虽然是陛下跟前的近侍,可是那成千上万的银两,他也拿不出来。
德百没有这么多钱,而他又是正始帝的侍从,那这些宅院为谁而买,那就可想而知。
那正始帝又为何要在城东买下那么多的宅院?
那里本来就因着地价昂贵,邻居又多是权贵之家,所以人烟稀少罕见。
太后缓缓说道:“你是怎么查到常玉刚身上去的?”
这么个人能买下城东的宅院,肯定是做了一定的掩饰,不然那些卖主也不可能卖给常玉刚这么个平平无奇的人。他的身份肯定是做了一定的伪装,又或者,常玉刚在面上,看着就像是这么一个人。
这样的伪装,是不可能轻易被人戳穿。
魏王的身份虽然高贵,可他要顺藤摸瓜查到这里,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正始帝身旁做事,出入隐秘乃是最为紧要。
从如今魏王发觉,是从常玉刚入手,而不是从撞见正始帝和莫惊春碰面来看,便知道,魏王会肯定此事,是先从发觉了常玉刚这个问题,再追着去查,这才捉住正始帝和莫惊春在城东见面的事情。
这种观察不可能一蹴而就……怨不得最近魏王一直没怎么入宫来,原来暗地里一直在查这件事。
只是魏王查探的动作,难道没引起皇帝的怀疑吗?
太后一瞬间闪过种种猜测,只是在面上并没有显露,而是继续听着魏王说话。
据他所说,近来,魏王妃想要重新购买两处宅院,便让管事找了中人在看,只是看了好几处都没有合适的,而看上的,又都有了买家。管事在跟魏王妃汇报的时候,魏王也在。可巧,听到管事在和魏王妃说话。
“……您看中的那几处,据中人说,早就已经有了买家,而且出手异常阔绰,都是当天买下的。所以您看……”
魏王妃蹙眉:“那么大个坊间,就都没了?”
管事欠身说道:“是的,和姬府靠近些的宅院都没有……”
“你说什么?”一直在听着老王妃管事,而没有插嘴的魏王突然抬起头,目露奇怪闪烁的神色,“你说,姬府?”
管事老老实实说道:“是的,老王妃看中的那几处宅院,都在姬府附近。但之前看的时候,和眼下已经隔了一段时日,听说已经给人买下了。”
魏王连连摆手,“不不,本王要问的是,那姬府的主人家是谁?”
他似乎对“姬”这个字词异常敏锐。
管事:“姬府的主家似乎很少在这里落脚,从中人和附近的人来看,其主家应当是把姬府当做一处闲暇的落脚处,只偶尔来往。”
魏王凝神思考了片刻,没有说什么。
等回到了书房后,魏王才重新叫来了自己的心腹,让人暗暗去查。
姬府?
太后听着魏王的讲述,倒是明了这引起魏王关注的缘由。
公冶这个姓氏,早些年是和姬有关的。
虽岁月长久,早就不做忌讳,但在魏王这等皇室中人,看到时会引起戒备,也不足为奇。
太后省略了询问魏王怎么查到的过程,因为这不符合她会有的反应,她只是紧蹙眉头,一张姣好柔美的脸上露出沉重的神色,好半晌后,她吐了口气,摇着头说道:“即便魏王顺藤摸瓜,查到姬府是陛下所有,他也偶尔会和莫惊春在此处碰面,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她看向魏王,舒展了眉心,宽厚地说道:“从前先帝在闲来无事的时候,也经常会去许首辅府上拜访,只是如今,皇帝将地方选择在了宫外一处地方罢了。魏王也知道,莫惊春曾是皇帝的老师,他这些年也颇为看重莫惊春,这倒是看不出哪里值得质疑的地方。”
太后的话有理有据,一时间,魏王说不出话来。
他拧着眉头,苍老的脸上透着不解,“太后这么说,倒也有些可能。可是陛下何必要将附近的宅院都购买下来呢?而且,陛下要和莫惊春见面,召他来宫中,或者去莫府不也是相同的事情?”
太后好笑地说道:“如今他们偶尔去东府,都险些闹出传闻来。这要是时常来宫,或者是去莫府,那岂不是有更多的谣传?”
至于购买房屋的事情,那就更好理解了,陛下想要清静隐蔽,这非常正常的。
魏王摸着后脑勺说道,“这要是去莫府,本王可不会有这样的怀疑。”他笑着摇了摇头。
那毕竟是莫府。
一想到莫飞河和莫广生这两个大将军,魏王也实在难以联想到这些。
太后没有在这个事情上纠结,转而说道:“不过魏王会有这样的看法,想必也不是一时的怀疑。难道是皇帝和莫惊春在坊间,已经惹来这样的谣传?”
在魏王看来,太后这个熟知正始帝的人并不认同这份“私情”的存在,那可信度便大打折扣。
但太后这么问起,魏王便也继续顺着说下去,“是有些,您也知道,陛下这一回打击朝臣议论的力度,虽然是为了稳住朝纲,可是想法和念头又怎可能因为陛下的禁止而不再开口呢?不过是不在明面上罢了。
“莫惊春这一次得到陛下的重视太过,而陛下醒来后的反应又太过激,所以会逐渐引起他们的怀疑。”
魏王毫无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在他看来,陛下此举确实有些不妥,虽是在面上阻止了事情的传播,可实际上底下的人却还是有些议论。
咳,这面上的说法,大多是需要顾忌颜面,所以会一再美化。
可是私底下的诋毁,那就未必会口下留德了。
魏王也是在派人查探的过程中,收集到了不少这样的传闻。
不过他既然派人在查莫惊春,自然也在查探的时候,听闻了不少关于莫惊春的事情。
不管是那时常爱去西街的老习惯也好,不管私底下在支撑善堂和女子学院的做法也罢,至少看得出来,莫惊春是个品性不坏的人。
魏王当然不可能凭借太后那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念头,但至少也是减少了几分怀疑。而太后则是表示,她会好生询问,让这件事有个结果。
等打发了魏王,太后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对身旁的女官说道:“秀林,你去长乐宫一趟,如果陛下有空的话,就请他过来。”
秀林欠身应下,迟疑地说道:“太后娘娘,魏王为何会如此记挂此事?”
魏王平时是不管事的。
他比曹国公和荣熙公主更加低调,也不像秦王那样还会广交朋友,是个真正深入简出的老者。
太后沉沉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魏王早些年,和先帝的关系不错,而且皇室的血脉……”她沉默了一瞬,勾唇笑了起来。
“他是觉得,只得一个大皇子,不够放心。”
虽然是有些多管闲事,却是出于好心。
秀林眼见触及到皇家的阴私,便不敢再听,连忙离去。
等到秀林离开后,太后的神色才逐渐阴沉下来,她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那冰冷的感觉半点都没有入侵永寿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干扰。太后沉默地注视着那雪白的树杈,良久,才掐了掐指腹,收敛了心神。
如果刚才太后顺着魏王的话说下去,那轻而易举就能毁掉莫惊春。
她知道莫惊春是怎样的人。
在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的情况下,为了不连累帝王的声名,他甚至有可能做出极端的事情。在陛下遇袭前,太后压根想不到,莫惊春那看起来沉默寡言,从不出挑的脾气,居然会悍然做到这个地步……他骨子里极其坚韧,藏着几不可觉的傲气和坚毅,如果是在两个月前的太后,她会这么做。
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雪白,看了许久。
…
眨眼间,就到了除夕前。
莫惊春隐约听说,太后的寿辰上,陛下甚至还夸赞了几位宗室,这其中,就有魏王。
这骤然闲暇下来的时间,并没有让莫惊春松活多少。
毕竟这往来的亲戚,还是要走一走的。
而且因着这小半年的变故,想要和莫家打交道的人也不在少数。阍室门房总是能接到一些拜帖,都是从前不怎么和莫家往来的人家。
莫惊春不怎么看,但有些还是不得不接纳。
就像是曹国公。
莫惊春没想到这位会亲自登门拜访,甚至还送来了歉礼。
他看着曹国公苍白的头发说不出话来。
他叹了口气。
他对曹刘自然有着恨意和不满,在正始帝险些死去的时候,若不是那恨意和愤怒支撑着莫惊春,他未必会露出刚强的一面。
但莫惊春不会牵连无辜的人。
曹国公和荣熙公主是当真没有参与此事,他们甚至是在曹刘被逮捕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曹刘偶尔的异样居然是来源于此。
这让莫惊春在看到曹国公的时候,有些五味杂陈。
在送走了曹国公后,莫惊春背着手看着这份歉礼单子,只觉得有些沉闷,“墨痕,进来。”外面听到动静的曹刘连忙进来,就看到莫惊春的手里拿着一份单子,对他说道。
“外面那些曹国公送来的礼物,悄悄处理了,换得的钱,一部分送给善堂,一部分就送去女子书院……嗯,我记得陈女郎在做募捐?虽然这是个有趣的名字,这些钱就充当一部分募捐的钱罢。”
墨痕来做这些事情会异常谨慎,至少不会让曹国公察觉到。
他欠身说道:“是。”
等到他要退出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事,又回过头来说,“郎君,之前送去官府的那个贼子出来了。”
莫惊春颔首,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因为他已经在路上撞见那人。
等到墨痕离开后,莫惊春这才起身,打算去外院书房一趟。只是还未到,便在路上撞见了桃娘,只见她提着衣裙下摆,正脚步匆匆地转过来。虽然脚步有些轻快,但算不上小跑,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埋头跟着,走路近乎无声。
莫惊春笑着说道:“这是要往哪儿去?”
桃娘看到莫惊春,眼前一亮,也笑着说,“我正要去找阿耶。”她停下来,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朝着莫惊春摆了摆。
“阿正邀我,明日出去顽,阿耶可好?”
大皇子约你明日出去?
莫惊春的笑容不变,在心里微蹙眉头。
从他们的年龄,和如今桃娘对大皇子的态度来说,这样的邀请算不上逾距,毕竟他们岁数还小,尤其大皇子才五六岁……但是这怎么看都有些奇怪,尤其是他们的身份和男女不同……
莫惊春没有立刻赞同,或者是反对。
“他有说去哪里吗?”
桃娘偏头想了想,“他约的地方是顼石坊,我记得那里有一片很特别的梅林。不过我看了下阿正说的,其实正好是焦氏的赏花宴他正好要出席,所以问我去不去。”
莫惊春:“那梅林,正是焦氏的宅院。”
桃娘颔首,兴匆匆地说道:“不然,我可不一定会去。”她还从来没有看过。
莫惊春笑了笑。
其实焦氏在这时候的赏花宴是有些奇怪的,毕竟这时间临近除夕,也就没几日的事情,基本上来往的人家很多,尤其是世家出身,将时间定在这前后,多少有些失礼,不太像焦氏会做的事情。
除非,是有什么必须的原因。
想到这里的时候,莫惊春就已经倾向于不让桃娘去。
尤其是大皇子也会出席。
不过他转念一想,桃娘已经大了,不再是跟之前一样年纪小,这样的事情她有着自己的判断。
他道:“若你要去,自当也去得,可是去了之后,若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要参与其中,不要有太多的好奇。”
桃娘奇怪地说道:“这是为何……阿耶是觉得,这赏花宴有点古怪?”
莫惊春叹息了一声,“这时间看起来就有些古怪。”
不过桃娘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去。
只是这一回,她带上了两个侍女。
而莫惊春为了安全着想,私下还让暗卫跟着。
莫惊春的猜想没有错。
等桃娘去过赏花宴回来,听说在宴席上出了事情,一名叫做康雨佳的女郎跌落冰湖,结果给冻死了。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康雨佳,康家……
莫惊春不觉得焦氏的人会动这样的手脚。
其他的世家不好说,但焦氏本家,至少还值得这样的信赖。
尤其是大皇子也出席的话,焦氏本家更不可能做下这样的事情。
焦遥不会派这么蠢的人入京。
但是除了此事之外,桃娘表现得有些焦躁。
她来来回回走动了片刻,露出奇怪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对莫惊春说道,“阿耶,阿正是不是有着特殊的身份?”
莫惊春按着书卷的动作一顿,扬眉说道:“桃娘听到了什么?”
桃娘小声嘀咕着说道:“阿正说是要出席这一次的宴会,可实际上我是在途中突然被焦氏的下人请过去的。而且他就在最靠近梅林的那处宅院,只有他一人在……这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
她跟着徐素梅这么久,自然清楚这京城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哪家的姊妹哪家的儿女,这些都是基本功。桃娘从来都没听过焦氏本家的人在京城中有过阿正这么个人,因为这不是女儿养在深闺无人知。
可一来是没有听过,二来,阿耶认识阿正,三来,阿正在焦氏里表露出来的奇怪地位,这么几点综合下来,阿正这个人的存在就值得怀疑。
他是真的存在吗?
桃娘的意思是,这个身份是真的吗?
莫惊春忍不住摸了摸桃娘的脑袋,笑着说道:“你到现在才想起要问此事,不觉得已经太迟了?”
他原本以为桃娘会很快发觉,所以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没想到过去这么久,桃娘都没想过要问,甚至和大皇子当真如同友人来往了起来。
莫惊春不想打断这份特殊的情谊,便也暂且没说。
他们的情谊总是真的。
大皇子再是聪慧,总不可能在此事上隐瞒什么。
桃娘有些羞恼,红着小脸说道:“我感觉得到阿正的身份特殊,但是他对家里的事情很抗拒,也不喜欢自己的父亲。我是觉得如过问太多,反倒会伤及他的情感,这才一直忍着没问。”
她知道阿耶清楚阿正的出身,可既然他没有阻止自己和阿正往来,那也说明了阿正的身份没问题。
莫惊春缓缓说道:“如此说来,也是不错。桃娘,你能关切到阿正的隐秘情感,这很好。不过阿正的身份确实很特殊,他和焦氏,也确实存在关联。他是大皇子。”
桃娘的小脸一下子呆住。
“……大皇子?”
霎时间,各种的踪迹浮现出来。
阿正提起自家的事情……他对皇家事情的抗拒……谭庆山上,康雨佳和郑云秀执意要跟着他们……他在焦氏特殊的地位……他是大皇子,也是焦氏所出之子!
莫惊春看着桃娘的脸色有些好笑,“桃娘,可是生气了?”
说是生气却也不像,就是小脸闷闷的。
桃娘鼓着脸说道:“我还以为……算了,他是大皇子的出身,确实值得隐瞒。”虽然这是为了安全,但……也是,对桃娘来说,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阿正是大皇子的话,未必会和他发展出这样的友情。
因为正始帝。
不过这也解释了阿正对正始帝的排斥。
一想到大皇子曾经经历过的事情,还有他的母亲去世的说法……
莫惊春就看着桃娘的脸色变来变去,在心里感慨着小孩还真是好懂。
他平静地说道:“我将大皇子的身份告诉桃娘,是觉得友人交往,虽可以藏住无关大雅的小事,但阿正是大皇子的身份,算不得小。而你愿意在觉察到宴席有问题的前提下,还愿意出席,至少说明,桃娘,你很看重阿正。”
这也是莫惊春会在此次说出来的原因。
此时,桃娘和阿正的年纪还很小,不会涉及到过分的事情。
正因为纯粹,所以莫惊春希望能更无暇些。
桃娘默默颔首,飘也似地走了。
再走了两步后,桃娘又猛地回来,看着莫惊春说道:“阿耶,大……阿正能将信送来给我,我能将信送给他吗?”
之前桃娘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莫惊春微怔,然后笑着说道:“能。”
桃娘显而易见快活了起来,长出了口气,笑着说道:“那我回头将书信交给阿耶,就麻烦阿耶帮我转交了。”
她自然不会觉得要和大皇子联系,可以用普通的信件转交,所以特特这么说。
等桃娘离开后,莫惊春才自言自语,“其实要将信送出去,也不是不行。”
而不是用转交的方式。
毕竟莫惊春身边,全天候待着的暗卫……
莫惊春的眼色一沉。
除了他身边这十个已经给了莫惊春的暗卫,旁的暗卫数量虽不知,但莫惊春也曾问过暗十一,据他所说,尽管每日回报的次数是两次,但实际上,最多的一日,是十七次。
也便是说,如果有任何的意外,都会第一时间传递给陛下。
要让暗卫转交书信,这是何其容易的事情。
莫惊春吐息。
他朝着原本要去的外院书房慢慢走着。
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正始帝这样狂切的霸占欲,莫惊春的身旁就没有不跟着人的时候。即便是眼下这等时候,看着无人的庭院,莫惊春也清楚地知道至少有两个人以上在跟着自己。
这是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莫惊春都没有独自的隐秘。
当然,那些安歇和另外特殊的时间,肯定是不可能有人跟着进出,但这也让莫惊春养成了每日都要泡澡的习惯。
或许这在最开始,是因为惩罚所引起的,可时日渐久,已经成为莫惊春的习惯。
只有在这仅有的几个时候,莫惊春能享受到独自的放松。
他抬手按了按额间,拐弯入了院落。
但是还未等莫惊春真正踏足时,莫惊春定眼一瞧,看到了正僵硬站在院中的卫壹。
墨痕还在外面忙碌曹国公的事情,这两日不在府中。
卫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
莫惊春不经意地想到,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道:“有不走门的来客?”
他打着趣说道。
卫壹眨了眨眼,苦笑着说道:“这一次,是走门的。”
莫惊春扬眉,看向卫壹身后的屋门,“那可真是有趣。”
竟然无人通知他的有趣。
莫惊春往里面走的时候,就看到公冶启踱步而出,站在门槛前,笑吟吟地说道:“夫子不是总希望寡人能走门,这一回走了,怎么又不乐意了?”
莫惊春随口说道:“臣没有不乐意的想法,只是在想,门房怎么没派人来通知?”
公冶启:“那当然是因为寡人没让。”
莫惊春:“……”
他无奈地看着帝王,“那您这一回这么光明正大,难道是故意的?”
故意在气那些大臣?
公冶启摊手说道:“夫子怎将寡人想得这么坏?这不过是魏王的建议罢了。”莫惊春挑眉,魏王和他们刚才的对话出现在一起,还当真是有些古怪。
公冶启:“他察觉到寡人和夫子的关系。”
莫惊春初听到这话,眼神里的笑意便淡了一些,沉寂了片刻后说道:“他是怎么发觉的?”看不出不高兴,但也绝不是愉悦的神色。
公冶启摇着头,将魏王自述的内容讲了一遍。
莫惊春蹙眉,凝神细思了片刻,也跟着摇头,“不,巧合太多了。”
那么巧,管事在和魏王妃报告的时候,魏王正好在;那么巧,那个中人在和管事看宅院的时候,就那么好嘴上没把门;那么巧,王妃看中的地方都是在明照坊;那么巧,魏王妃就顺口提起来姬府的事情……这一桩桩,如果只是单独一二个,确实还算不起眼,可是如此多的巧合,就必不可能是巧合。
莫惊春看向帝王,“陛下让德百去买那些宅院作甚?”
公冶启懒懒地将莫惊春拖进屋子,“只有东府不太合算,寡人想要将附近的宅院都买下来,那样夫子进出的时候,就方便些。”
莫惊春的脸色有些古怪,“哪里方便?”
公冶启:“从坊东进,再从坊西出,虽然都是一处,但岂不是让人摸不到踪迹?”
莫惊春:“……”
他好笑又无奈地摇头。
陛下这想法可真是出人意料。
莫惊春:“可是魏王这一回,不就发觉了吗?”
他平静地说道。
他察觉到,帝王正在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
一下,又一下。
然后才谨慎地说道:“他来找母后,不过已经被母后打消了这个猜测。寡人猜,他的手上并没有证据。”
他刚才那些打量,似乎是在确定莫惊春有没有真的生气。
莫惊春觉得陛下这模样,就像是闯了祸后,正在打量着主人的狸奴,探头探脑。
不,他怎么能这么想。
如果陛下是狸奴的话,那岂不是超大只?
那可不是莫沅泽院子里那些猫猫狗狗能比得上的。
在莫沅泽离开后,那些宠物还是依旧养在他的院子里。徐素梅对于莫沅泽这个不是很男儿气概的偏爱非常放纵,并没有因为他的年纪增长而约束他。
尤其是在他离开后,莫沅泽院子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莫惊春忍住那一瞬间涌动的笑意,强迫自己冷静地说话。
“那眼下要猜的,那便是谁,给魏王递的刀。”
公冶启嘀嘀咕咕地将头颅压在莫惊春的肩膀上,滚来滚去的时候,他看着夫子的肩膀蠢蠢欲动,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怀抱不仅压到了莫惊春,也让他蓦然升起一种被压住胸口的紧迫感。
可陛下分明是在他的背后压住他的?
公冶启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了小人偶。
莫惊春默,原来被压到的人,是它。
小人偶出现在正始帝的手上,都不足一个巴掌大。
莫惊春:“您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
他忍不住问。
公冶启矜持地说道:“这样珍贵之物,自然得随身携带。”
莫惊春:“……您可以将它放在您让人打造的东府里。”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和帝王两人对视了一眼。
“木匠。”
公冶启摸了摸下巴,古怪地说道:“不过,那些都是皇室世袭的工匠,如果是他们的话……除非他们整家都不要命了……”
他招来了暗卫,让他们去查。
莫惊春细心发觉,那个暗卫是陌生的面孔。
他的眼神微动,沉下来,并不足以让人发觉他在想什么。
公冶启把玩着手里的小人偶,那更像是无意识的动作,捏捏小脸,摸摸胳膊,时不时给它换个姿势,然后又摸摸蹭蹭……
原本莫惊春是想忍耐的。
在他清楚帝王眼下是在出神想着事情的时候,可帝王的手指越来越过分,甚至还往下面摸去的时候,莫惊春的脸色微变,“陛下!”
正始帝回过神来,看到莫惊春有些气恼的神色。
“平日里,臣会感觉到的那种奇诡的撩拨,就是因为您这下意识的举动?”
帝王的手指僵住,眼神在莫惊春和小人偶身上来来回回几次,露出有些隐忍的神情,“夫子,您要知道,这满足了寡人长久以来的一个心愿。”
“什……您不必说了。”
莫惊春立刻意识到正始帝要说什么,出声阻止。
可是帝王就像是突然耳聋了,自顾自地说道:“寡人一直想将夫子揣在身上带走,走到哪里,就能带到哪里。这存在相当于夫子的半身,这难道不是另外的一种呈现吗?”
这也是在回答莫惊春之前的问题。
——为什么不将小人偶放在“东府”。
反正在看到“东府”和小人偶的时候,正始帝在內侍的心里已经有了越发奇怪诡谲的形象。
莫惊春头疼地捂住额,“……罢了,您觉得是好事,那便是吧。”
刘昊曾经怀疑过,莫惊春会不会因为小人偶的出现而感到失落,实际上,莫惊春只感觉到牙疼的痛苦。
小人偶一直带在陛下的身边,这也意味着正始帝会时不时地触碰到。
这种通感的次数一多,莫惊春要处理的反馈就更多。
莫惊春没肯让帝王多待,甚至没能让正始帝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就被莫惊春匆匆“赶走”了。
正始帝委屈:“连留下来吃饭都不可?”
莫惊春露出和善的微笑,“这不是东府。”
这句话,是在报复正始帝大摇大摆地从莫府的门进来,却没让人通报的事情。
帝王被莫惊春“赶”了出去,连带着桃娘要送给大皇子的书信。
正始帝人生头一回成了被使唤的跑腿。
还是大皇子和桃娘的信使。
这让正始帝在坐上马车后,大摇大摆地打开了桃娘的书信,打量了几眼,他阴阳怪气地说道:“看来大皇子倒是进展神速嘛。”
这信即便不是现在拆开,在送出去的时候,也会有一份送往长乐宫。
这是包括莫府所有人的监视。
是为了莫惊春的安全,也是为了……
帝王的眸色幽深,将收起来的信随手丢给一直停留在马车上的刘昊,“送去给大皇子。”
“喏。”
刘昊将书信收起来,又低声说道:“陛下,德百的事情,已经有了一点眉目。不过您此番,也无需自己亲自过来试探,若是让夫子……”
“若寡人说,我是故意的呢?”
公冶启的手指抚弄着小人偶,仿佛一双眼珠子只落在这小东西上面,漫不经心地说道。
故意的?什么故意的?
故意来莫府?
还是故意……
刘昊登时心惊肉跳,猛地低下头去。
帝王嗤笑了一声,“刘昊,你分明不是这么胆小,可是这些年在寡人的面前,却总是表现得如此瑟缩可怜,这是觉得,这样的保护色,可以削弱你自身的存在感,让寡人不会轻易夺了你的命去?”
刘昊的身子猛地僵住。
没敢抬头。
这一回,是真真正正的恐慌。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必如此,如果你是蠢人,那你早就死了。”他嘴角勾起的笑意,全然没有温暖之色。
刘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正始帝怀中的小人偶。
不应该啊……
他还以为,陛下带着这小东西的时候,总是会更愉悦些。
怎今日来看,却是……
却是适得其反呢?
殊不知,替代品,永远成不了真。
先是满足,而后是不满,再是压抑,当触碰到真实鲜活的莫惊春,再回头看着这如栩如生的小人偶,蓦然升起的,却是无法止住的虚无和荒谬。
假的,永远是假的。
替代不了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