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郎君进去的时间有点长。
守在外面的墨痕心道。
即便是在东府, 他们这些身为莫惊春侍从的人,也是不受限制的。
莫惊春的身份特殊,这些知道正始帝和莫惊春关系的人都清楚, 保守秘密,才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尽管墨痕曾经多次在私底下感慨, 依着正始帝的独占欲,是怎么忍受这藏于暗处的关系?但卫壹曾笑话他傻,上位者的想法, 他们怎么猜得透?
但墨痕多少还是猜得出来一点。
这其中, 应当和郎君的意愿有关。
他们这位夫子, 想必是不愿意那么轻易……就成为别人眼中的趣闻。即便是陛下, 又怎么容忍得了其他人对莫惊春的污蔑?
最近在朝上, 关于莫惊春的诽谤,已经几乎消失了。
墨痕清楚, 人若心中有感, 实在难以阻止。
便是用暴戾压制, 高压统治,也不过是暂时的打压。
可正始帝毫不犹豫的姿态, 还是让墨痕有些感慨。
即便帝王无情,可是他们这位“夫人”,对郎君……至少眼下, 多少是有几分真情在的。
这样一来,墨痕就免不了有别的担忧。
墨痕对自家主子郎君的想法, 不说猜到了七八分,到底是心有所感。
莫惊春对于现下的生活, 不至于感到十全十美, 但并没打算做出什么改变, 包括对于子嗣的追求。
墨痕总觉得,郎君在这些事情上总显得漠然,在没有桃娘前,也看不出他多少追求。在有了桃娘后,虽看得出来莫惊春的高兴,但也没见他再有添丁的打算。
所以墨痕担心的是正始帝。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墨痕总觉得身为帝王,陛下带来的压力和危险,却是比他们本身的关系要多上不少。
他心里叹了口气,就如同那药引的事情。
都不知道给莫惊春带来多少杀机。
墨痕每每想到这里,都忍不住为自家郎君担忧。
怎、怎就不见郎君害怕呢?
屋内,莫惊春正慢吞吞爬起来,他将自己里里外外,都洗了个干干净净。这大概花费了莫惊春一半的羞耻心,等到他爬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另外的那一半也要碎得差不多了。
他将侍从准备的衣裳穿上,慢吞吞擦着头发。
一日洗两遍,即便是在冬日,也会觉得有些恼人。
他看着指尖的发皱,摇了摇头。
莫惊春压根就没思考过陛下不来的可能。
他捋着发丝,出神地看着门口,总觉得心里忽略了什么。
是,这一次的冲动吗?
莫惊春自省了内心,并没有从中发觉任何的不妥。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人要发觉自己的问题,实在是太难了些。不管是自己,还是旁人,想要完整地剖开看清,或许需要的不只是时间,还需要日积月累的接触和一闪而过的灵光。
莫惊春缓缓看向门口,看向那道紧闭的门。
正如同现在。
这汤泉因着从不停歇的潺潺流水声,所以很难听得清楚外面的动静。但是隔着若隐若现的声响,莫惊春还是觉察到了正始帝的到来。
和一个人接触久了,彼此的习惯便会无声无息地融入到彼此中。
正如眼下,莫惊春轻而易举就听出来,那是帝王的脚步声。
比平时要稍显沉些,但还算轻快。
看来伤势对正始帝的影响,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
很好。
莫惊春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道,至少,这不会对眼下莫惊春想要做的事情造成影响。只见他将手里湿润的巾子丢下,而后起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在帝王思索着是要敲开门,还是顺其自然等着夫子出来的时候,莫惊春却已经拉开了门,平静地看着门外的来人。
正始帝打量着莫惊春的模样,从他披散的半干头发,再到他随意穿上的衣物,那凌乱不整的模样,全然不像是克制守礼的莫惊春会有的姿态,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
?豁出去?
莫惊春跨了出来,牵住帝王的胳膊,主动带着正始帝朝着正院去。
“不许跟来。”
他淡淡抛下这句话,止住了刘昊和墨痕等人的追随,只能眼睁睁看着刚到的陛下被莫惊春给带走了。
正始帝的眼神透着诡谲,却没有阻止莫惊春的动作,而是任由着自己被莫惊春带了过去,两人一齐步入正院,那急匆匆的步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做什么去。
莫惊春一路凭着心气,将正始帝拖到了床榻旁。
虽然一路上,他已经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可当他真正实施的时候,心里未免打鼓。
可莫惊春的表情却是半点都没有显露出来,他轻易将帝王推倒在床榻上,而后一扯床帐的带子,将其一并落了下来,盖住了他们的身影。
如今只是近黄昏,还未到燃灯的时刻,这半是昏暗的室内,只残留少少从窗外透进来的夕阳,隐隐绰绰看到那朦胧床帐后的身影。
“夫子,想作甚?”
正始帝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露骨的深沉欲望。
坐在帝王腰腹上的人抓着帝王的衣襟,一点点撕下来。莫惊春将一头乱发后捋到脑后,露出一双清亮的黑眸。只原本合该是温柔平静的眼神却起波澜,透着少许诡秘幽暗,莫惊春眉眼微弯,“陛下既然来了,难道不知道吗?”他似笑非笑,腿上用力,夹住了正始帝精瘦的腰。
正始帝躺着,半点挣扎都无,笑吟吟看着莫惊春的动作,“只是没想过夫子会这么大胆?”他的声音到了最后,尾音上扬,像是蛊惑,又像是有趣。
莫惊春:“那不然,陛下是怎么觉得的?”
这一日的邀请,乃是另有所图?
正始帝:“……或许,是质疑寡人为何要肆意胡来?”
“这是其中之一,”莫惊春解开衣裳,微弯眉眼,看着赤裸开的胸膛,“但可以留待之后再说。”
正始帝盯着莫惊春的动作,眼神仿若其中酝酿着风暴。
莫惊春后脖颈有点微热,不必去看,都知道红色逐渐爬到耳根,让人感觉到那异样的热意。
“陛下,臣的生辰已过,您的礼物却还未来,臣主动讨要一个,本来就不过分吧?”他扯开衣襟,露出皙白淡红的皮肤。只见莫惊春垂下头颅,磨蹭着正始帝的脖颈,手指却已经往下。
正始帝的神色微动,像是没料到莫惊春是如此大胆。
莫惊春却已经侧过头去。
唇舌相依的瞬间,他狠狠地咬住对方的舌尖,沁出来的血味,仿若拥入骨髓。
夕阳西下,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也盖住了一起的喧嚣。
……
……
有笑意,更有浓浓的……难以追寻的情愫混杂其中,隐藏着极其浅薄、却复杂的情绪。
正始帝抬手摸了摸夫子的头发,原本已经干透的墨发,又被汗水给打湿了。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恍惚间还能听得到夹杂在风声里的人声,隐隐约约有些听不清楚。
两人静默地听着外界的风雪声,渐渐的,仿佛也融入到那风声雪声里。
……
……
正始帝轻轻扯动了莫惊春的头发,近呢喃地说道:“夫子……”这一声呼唤,太轻。
如果不是他们两人靠得这么近,莫惊春也未必能够听得见。
莫惊春蹭了蹭脸,示意自己听到了。
莫惊春从来都是被动的性格,这么主动的时候几乎不曾见过,如果不是正始帝坏心眼折腾,那是甭想看到莫惊春这般模样。
所以,这不是报复。
这其实,是某种程度上的依赖和关切。
莫惊春是在索求着什么。
正始帝的眼眸微动,手指抚摸着莫惊春的墨发,顺着头发,握住了莫惊春的后脖颈,将靠在肩头的头颅压得更紧,仿佛能听到莫惊春吐出来的湿热的气息,“您在害怕。手掌将莫惊春的后脖颈扣得死紧,便是不肯夫子抬头。
哪怕是在这寂静黑暗的屋舍内,正始帝也不愿意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泄露他眼下的模样。
正始帝在笑。
他在疯狂,肆意,张扬地大笑。
那疯狂的笑意从帝王的眉梢流露出来,从他的神情,从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从他无论怎么压抑,都无法容忍的霸道狂肆里,终究会泄露分毫。
如果不是莫惊春在怀,正始帝此刻怕是要寻几个武者对打,才能发泄心中聚集起来的狂喜和疯意。
正始帝可是高兴极了。
夫子,在害怕。
害怕正始帝的死去。
即便经过那么多日的缓冲,可到今日,莫惊春还是压制不住心头的后怕,宁愿用这样的方式和帝王肉体接触,也要感觉到他还活着的气息。
这何尝不是另类的独占?
放在从前,莫惊春又怎可能外露这般的情绪?
莫惊春便是一个撬不开的蚌壳。
这蚌壳实在是太过坚硬,任是公冶启拎着铁锤在外面转悠了多少圈,到底是砸不开。太过用力,那就是一锤子买卖,彻底砸烂了,想要的也永远得不到。可撬开却又是不可能,那蚌壳自闭到了极致,宁愿将自己缩成小小,也不允许泄露出一丝一毫的感触。
正始帝每一次看着那蚌壳,都觉得几乎无法让莫惊春露出掩藏在表皮下的情愫。
可到今日,公冶启看到了蚌壳撬开的曙光。
柔软,可怜,透着颤巍巍的犹豫。
可它还是一点,一点地打开了。
正始帝看到了那一抹鲜红,更是恨不得扯出来直接吞下。
他侧过头去,在莫惊春的耳边说道:“寡人给夫子揉揉?”
正始帝说这话的时候,是正经的,从容的。
只要不看他一双眼,就仿佛还披着人皮,说着人话。
莫惊春躺了一会,其实已经休息得差不多。而且,那迟来的、先前被压抑住的羞耻和后怕,逐渐充满了莫惊春的心里,让他忍不住想要落跑。他慢吞吞坐起来,垂落的墨发盖住了他,就仿佛一件衣裳。
“陛下,臣且先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从床榻撤退。
但问题来了,他要离开,却是不得不跨越正始帝的身躯,再下去。可方才他们肆意的痕迹都还在,一跨过去,岂不就全部……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想要从正始帝的脚边绕过去,可他刚转身,左脚金环就被人死死扣住。
正始帝幽幽说道:“夫子想去哪?”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可是莫名透着一种沉闷的力道。
不像是生气,却也绝不是好事。
莫惊春顿了顿,慢吞吞地说道:“沐浴。”
这是异常正直的理由。
正始帝一边颔首,一边扣住莫惊春的脚将人拖了回来,笑吟吟地说道:“方才是夫子服侍寡人,眼下,也该轮到寡人服侍夫子才是。”
不知为何,听着陛下这话,莫惊春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陛下,不必……”
“要得。”
正始帝故意拖长着声音,强硬地将莫惊春拥在怀里。
“夫子不会以为,方才那几次,便合算了吧?”
莫惊春僵住,听着陛下不怀好意地说道:“寡人本来以为,在老太医的耳提面命下,有些事,还是要节制的好。可是如今看来,夫子却是比寡人还要想念得很……”
“胡言!”
莫惊春忍不住道。
可正始帝却是不依不饶,捉着莫惊春不放,结果墨痕他们在院外,直到一二个时辰后,那屋里才叫了水。
不只是水,还有姗姗来迟的饭食。
起初,确实是莫惊春的欲望难填。
他不是个贪欲的人。
莫惊春只是想借由着这一回,让自己清楚地意识到,正始帝还活着这个事实。
自从正始帝出事以来,那些无形的压力除了朝政带来外,还有帝王当真可能死去的后怕。
莫惊春畏惧着帝王的死亡。
这份畏惧,一开始,只是为了任务,是为了朝政,也是为了天下太平。可时日渐久,却已再说不清楚,那复杂的情感中,究竟混杂着多少东西。不管是爱也好,是恨也罢,莫惊春再也无法将自己独自抽离在外。
或许是从他意识到,自己当真爱上正始帝开始。
他清醒地知道,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不只是正始帝的身份,也因着他的疯狂。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有多少次,莫惊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里唾骂,训斥着自己的愚蠢。
愚蠢。
他倦怠地闭上眼,忍不住叹息。
非常,非常愚蠢。
“夫子在想什么?”
正始帝正坐在他的身后,有点不太熟练地给莫惊春洗头。
他调和着水的温度,慢慢浇湿在莫惊春的头发上,“再胡思乱想,寡人可要不留情了。”
莫惊春下意识颤了颤,“还能,不留情到哪里去?”
他都快要被正始帝逼疯了。
正始帝慢悠悠说道:“夫子这样可不好,是你自己招惹的,怎可半途而废?”
莫惊春:“……”什么叫半途而废?
做到后半夜?
那怕不是得直接死了。
莫惊春闭着眼,让陛下一点点清洗,意识就有些模糊了。
等他猛地醒来,便是出了汤泉,往正院走的时候。莫惊春愣神了一会,挣扎着想要下来,“您身上的伤势……”
刚才来汤泉,好歹是莫惊春自己过来的。
正始帝淡淡说道:“别动。”他的掌心漫不经意地拍在莫惊春的臀上,顺手还掐了掐,“快到了。”
莫惊春羞愤欲死。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倒是让莫惊春清醒了些,到了正院,他还是连忙下来,免得再折腾自己,也折腾陛下。他原本还想着去检查陛下的情况,却见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在那挂着的衣物里掏了一会,最后掏出来一只小小人偶。
莫惊春就觉得自己的腰突然被掐了一下。
然后,正始帝就拿着这小人放在莫惊春的怀里,“夫子有觉得,他变得更逼真了吗?”
莫惊春微讶,抬起手打量着这小人,手指慢慢摸上那小脸蛋。
“……好像,有了些温度?”
莫惊春迟疑地说道。
【解锁进度:1/4】
精怪猛地跳出来一个提示,让莫惊春惊讶了一下,“解锁什么?”他打量着这小人偶的模样,难道是要让人偶活过来?
【这半身本就是和宿主息息相关,某种程度上也拥有活性。当您与它的联系完全恢复时,惩罚将结束】
莫惊春蹙眉,完全恢复?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对正始帝说道,“陛下,您再摸摸这小人偶如何?”正始帝瞥了他一眼,在莫惊春的身旁坐下,然后捏了捏小人偶的手。
莫惊春感受了一下,摇头说道:“不够,陛下,您再换一种刺激的方式。”
正始帝:“……”
他慢吞吞地、将手指挪到了小人偶的后脖颈,一下又一下地磨蹭,那动作的幅度不算大,却已经遍及了脖颈处所有的敏感点。莫惊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右手猛地捂住后脖颈,那古怪瘙痒的感觉异常微妙。
但,确实是比之前更密切了些。
具体表现在,莫惊春和这小人偶的共感,或者说通感,更强烈。
莫惊春长出了口气。
找到解决的办法自然是好事,可是这解决的办法也不简单。
…………
他闭了闭眼,没再想下去。
折腾了这么久,莫惊春早就困了。左不过心里的那些想法不能说出来,而且事关惩罚,若是说的太多,让陛下更上心,事后就更麻烦了。
毕竟那些年的任务惩罚下来,已经足够骇人听闻。
这系统任务让人没有办法,已经逐渐习以为常。
他潦草地扯过这个话题,不愿让陛下知道这其中的关联。借着频频打哈欠这个由头,早早上了床,眼不见为净。
正始帝将小人摸了一遍,再放回去衣裳内,这才踱步上了床,躺在莫惊春的身旁,“睡吧。”
他轻声安抚。
帝王是知道自己本性。
他是铁定睡不着。
正始帝一点点,将莫惊春给哄睡后,侧过头去,睁着一双漆黑幽凉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身旁的人。
如果莫惊春醒来看到的话,他或许会觉得正始帝疯了。
哪有人大半夜不睡觉,夜半深沉地盯着人看?
莫惊春沉稳的呼吸声,落在正始帝的耳中,就像是无声的安抚。
远比什么都好使。
倏地,那张平静森然的面孔,突兀地露出一个微弯的弧度。
那是一个无声无息的笑意。
——“皇帝,你此番险些丧命,难道便不会后悔?”
——“此番,只要寡人不死,这便是此生做过,最值当的买卖。”
他终究是彻底得到了莫惊春。
夫子此人,太过束缚漠然,想要让他彻底流露情绪,那几乎不可能。然,这另辟蹊径的法门,却是有的。
正始帝救人,乃是心甘情愿。
可这带给他的,是无与伦比的回报。
沉重的,将死的,无法挣扎的愧疚,将会彻底笼罩住莫惊春。不论正始帝将来如何,不管未来天下如何议论,即便莫家不愿愤怒……莫惊春都不会离开。
因为,莫惊春就是这样的人。
莫惊春的心中有着太多太多的人,莫家,张千钊,袁鹤鸣……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尽管不会凌驾于正始帝之上,却也顶多并列。
莫惊春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这个“他们”里,当然也包括正始帝。
可……这也意味着,正始帝在莫惊春的心中,并非特殊。
对于情爱而言,正始帝当然是唯一一人。
可除此之外呢?
他连最重要的都算不上。
正始帝确实动过一些不为人知的念头。
莫惊春的预兆、他的抗拒,从一开始,就没有错。
他早早就预料到了帝王是个怎样的人……
然帝王到底没做。
这并不是正始帝良心发现,而是因为莫惊春。
不管是哪一个,若是正始帝真的动手,那会给他们两人的关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故。即便莫惊春还留着情爱之欲,却也绝对不会留下来。
正始帝无比清楚这一点。
可再是清楚,对于欲望无止境,贪婪又残暴的恶兽来说,又怎可能止步于这一点呢?
在正始帝的眼中,唯独“家人”是最值得在意的。
从前,是永宁帝和太后,构成这个独特词语下的稳固。而在永宁帝逝去后,这坍塌了一脚的存在,却也是正始帝确凿无比的支架。
莫惊春一脚踩了进来,让帝王意识到,“家人”这个存在,尚且不够。
于是,帝王又给莫惊春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说小,却也在莫惊春出现的那一瞬,便彻底塞满了。
这个角落就只有这么多,也只能容纳下这么多,除了莫惊春之外,就再无别人。
可莫惊春不是如此。
对于贪得无厌的正始帝来说,他终究是个霸道又自私的人。
他一点点做到今日这步,直到他意外险些丧命,直到他醒来,看到莫惊春失控仓皇而来的模样,看着他软倒跪下去,看着眼底赤裸裸的柔软和情感……
正始帝心头盘踞的凶兽早就乐不可支。
正始帝此人,想要的事情,想要得到的人,便是千疮百孔,挖肉掘骨,也定要勉强为之。
如此,可谓功德圆满。
…
莫惊春骤然惊醒。
他连连喘气,那模样就像是被人梦中追捕一般,活生生吓醒了过来,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一时间居然还有点吓人。
身旁的左侍郎给他吓了一跳,惊骇地说道:“尚书,您这是?”他看着莫惊春额头的薄汗,心里不免担忧。
如今这寒冬腊月的,这屋内虽有地暖,可莫惊春也没用啊!就靠着那膝盖上的暖手炉,能暖和成这样?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莫惊春抬手一抹,满头大汗。
他原本是午后想要歇息一会,但没想到假寐却真的睡着了。
莫惊春从怀里取出帕子,擦拭着额头说道:“无碍,只是做了个梦。你有何事?”说是做梦,或许有些太过牵强。
他压根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梦。
但回想起来,那情绪上的压抑和紧张,却是抹煞不去的。
左侍郎抿唇,轻声说道:“您之前吩咐属下查的东西,已经有了眉目。”
莫惊春挑眉,“这么快?”
左侍郎苦笑着说道:“但唯独一点不好,右侍郎怕是有些觉察。”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会觉察到,也是正常。必要的时候,可以透露出是我的意思。”
“是。”
左侍郎又说了几句话,这才悄悄退了下去。
莫惊春按下左侍郎递来的文书,并没有立刻查看。
他凝神细思着自己之前的种种行为,确定没有偏差后,这才随手将左侍郎的文书打开来看,片刻后,莫惊春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将这份文书收了起来,就压在最底下,带锁的匣子里。
等到下了值,莫惊春背着手缓悠悠出去,路上遇到了右侍郎,还跟他说了几句话。
阍室处,马车已经在等着了。
莫惊春上了马车,对卫壹说道:“先去西街转转。”
“是。”
卫壹笑着应下,“这西街对您熟悉得不得了。”
这话可是没错。
不是莫惊春熟悉西街,而是西街上的人,都熟悉了莫惊春。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这不是正好?老主顾了,总不会挨宰。”他看着窗外过去的风景,却在路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年。
他的身旁,立着一个女郎,看起来身子有些娇弱。
莫惊春想了想,这应该是那一次在西街上,朝着他的马车丢石头的那个少年。当时的场面,莫惊春只在墨痕带着少年离开前,看了一眼,勉强记住了那少年的轮廓。如今这过去的时间不长,他能出来,看来正如莫惊春之前的猜测,犯下的过错并不大。
莫惊春将窗帘放下,并没有放在心上。
马车路过那一对姐弟,那少年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左顾右盼了一下,然后猛地盯着莫府马车不放。等到那辆马车消失在坊市尽头,他才慢慢转回头来,浑身炸开的寒毛平复下来。
少年姐姐敏锐地觉察出少年的状态不对,奇怪地说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方才有人在盯着我们?”她是清楚自家兄弟的敏锐,但这可在京城脚下,不像是他们之前在那些偏僻之地,应该不会再……
少年幽幽地说道:“刚才看我们的人,应该是过去那辆马车上的人。”
少年姐姐往回看,只看到了空无一马车的街道,“那是谁?”
“莫家,莫惊春。”少年抿着嘴,半晌,不情不愿地说道,“赎我出来的钱,是他家奴给的。”
少年姐姐蹙眉,柔弱的模样却透着几分倔强,“你和他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他们一路上为了到京城,确实也曾做了不少擦边的事情。譬如逃难的时候偷了别人家的衣服,为了活下来而小偷小摸,这些都是少年做下的,而过错需要惩罚,所以姐姐替着兄弟进去的时候,心里甚是平静。
毕竟他们是在京城脚下,为了能够坚持下来,他们不得不如此。
他们两人也不是不能找其他的事情挣钱,可是他们半点都不敢露头。即便这里是京城,他们也害怕泄露了往日的本领,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少年听了姐姐的话,嗫嚅地说道:“我那日担心你的身体……气恼之下,去西街蹲守,见着莫家的马车,就砸了石头过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自家姐姐就一个巴掌抽在他的脸上,气恼地说道:“你分明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你为何还要去做这样的事!”那可是莫惊春!他接连几次受袭,身旁的人必定比之前还要多,明里暗里的视线,再加上少年这突兀的举动……
她的脸色逐渐苍白,“不,我们要立刻换地方。”
少年捂着脸抬头,诧异地说道:“何须如此?”
她摇了摇头,思忖着他们还剩下多少钱,咬牙说道:“莫惊春是个有章法的人。你无缘无故丢他石头,他却反倒是让人去了解前因后果,还将你我换了出来,又帮着给钱,他确实是个君子。可他是君子,他身旁的人,未必会是。”
而眼下,他们身上的秘密,却是谁也不能得知!
不然,怕是要重演杀身之祸!
这对姐弟匆匆离开,一眨眼,身影便消失在了暗处。
…
莫惊春从西街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少奶香糕。顺带,还给安娘买了几个可乐的玩具,现在安娘大了一些,见着他的时候,会笑呵呵地叫着小叔叔。
奶奶的,软软的,就像个小娃娃。
有时候看着安娘,莫惊春都会有些后悔错过了桃娘那些年的童趣。
等他回到莫府的时候,天色已经灰黑下来。
这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如此急促。
莫惊春缓步入了正院,让人将糕点送去女眷处,再将玩具送给徐素梅那里后,这才回了自己屋。
刚进屋,便能看到原本摆在明堂处的架子撤掉了,如今摆在那里的是一面异常恢弘漂亮的屏风。说是屏风,却也不完全,认真细看,那其实是纯粹雕刻出来的工艺,整座屏风,都做成了海浪拍打的模样,远远瞧来,如栩如生,仿若当真如此。
这是正始帝送来的生辰礼。
当初莫惊春在东府“讨要”的礼物,不过是其中之一。
正始帝可没忘记。
譬如莫惊春眼前这块屏风,想要雕刻出这样的模样,花费的时间和功夫,何止小几个月?自然是早早就命人准备的。
而这,也不过是正始帝准备的最不起眼,至少能摆在明面上的东西。
莫惊春想起那一日正始帝的赏赐,就忍不住头疼。
如流水般的东西搬入了莫府,在庭院都摆不开,最后从外头蜿蜒看去,还能看到摆得满满当当的箱笼。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在嫁娶,这样热闹的阵仗,却也是少有。
正始帝明面上说是赏赐,可是在朝臣看来,这无疑是在打他们的脸面。
帝王不许在朝堂上议论先前莫惊春摄政的事情,可是自古以来,越是不允许的事情,在私底下,便越是要说。
正始帝总不可能连他们私下的对话都控制吧?
而在此时,陛下不年不节,毫无缘由,就赏赐了这么一大批东西,好些都是从私库里直接抬出来的珍宝,这如何不将他们气得跳脚?
莫惊春只要稍微一想,都是无奈。
甚至有些时候,莫惊春在怀疑,陛下是故意的。
莫惊春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面海浪屏风,这种新奇的东西未必珍贵,却是图个有趣。至少莫惊春很喜欢,他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痕迹,轻声说道:“那陛下,又想做什么呢?”一切不合逻辑的事情,总归是藏有脉络。
正如莫惊春之前感觉到了陛下跃跃欲试的召唤,却是不去皇宫,而是去了东府。乃是因为皇宫的所在,对莫惊春来说便是一种束缚。
而恰恰那时候,莫惊春想要的是毫无顾忌的发泄。
他借着那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在宣泄着心中的恐慌。那无止境的索求,也让那时候的莫惊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可这是有迹可循的。
莫惊春一直担忧记挂着陛下的伤情,可在朝政不稳,诸事不平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在面上流露太多,只能深藏心底。然出事至今的压力,又怎可能伴随着陛下醒来就无声无息地消逝?
存在的东西,便难以抹除。
那陛下明知道强压不得,却还是用这样雷霆手段的原因,又是为何呢?
莫惊春垂下眼眸,不再看这屏风,转身入了内屋。
假的东西,到底还是假的。
永远都变不得真。
…
“你说什么?”
大晚上的,本该是歇息的时候,可是袁鹤鸣还是睁着一对满是黑眼圈的眼睛,站在一处狭窄的密道,手指不断揉捏着额头的位置,几乎要戳烂了。
“人跑了,那就去查啊!”
什么叫人跑了?
目标长了脚,难道他们这群人就没长脚吗?
袁鹤鸣自从开始栽在正始帝这坑里后,没日没夜都想着能爬出去,他一个疲懒的人,活生生熬成了劳模,这实在是可歌可泣。
“属下怀疑,这两人的身份还有蹊跷。此番前来,是请您准许属下带人离京,去沿途追查他们来京的踪迹。”
要在京城找到他们,确实不难。
袁鹤鸣所负责的这一套人手,本来就是靠这吃饭的。可要抓到人容易,要挖出来他们的情报,可就不是那么简单。
袁鹤鸣摸了摸下巴,没有着急应允,“你将情况说一说。”
那人欠身,也不在乎这狭窄的地方如此逼仄,“他们从入京后,每隔十来天半月,都会换一处地方。而且换的地方特别稀奇,从北到南,从东边到西边,毫无一个固定的地点。如此三个月后,才总算安稳下来。但今日,他们又匆忙换了落脚点。属下原本以为,是有什么额外的变数惹了他们,结果仔细一查,今日唯一一桩可以算得意外的,便是他们撞见了莫尚书的马车。”
听到“莫尚书”这三个字,袁鹤鸣的态度变得严肃了些。
他斜睨了一眼这下属。
当然也不排除这群兔崽子知道他们几个的情谊,特意在这等着他。不过张千钊便罢了,莫惊春……他们还没有这个胆子编排和他有关的东西。
不如说,最开始之所以会盯上这对姐弟,就是因为西街的事情。
“去吧,行事隐蔽些,不要闹出乱子。”袁鹤鸣咬着带子,总算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然后,你们几个,跟着我下去。”
袁鹤鸣一边捂着鼻子咳嗽,一边继续往这石道的深处走。
…
三日后,沉寂了许久的窦氏藏书,又有了新的进展。
而这一回,找出来的藏书数量,居然有全部丢失的窦氏藏书的二分之一。
寻到这批新的窦氏藏书的人,却是一个令谁都想不到的人。
——袁鹤鸣。
莫惊春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觉得陛下肯定要打着什么坏主意。
但最可怜的人,却是张千钊。
京兆府非常愉悦地带了人,将那好多车卷宗全部都运到了翰林院。这一批的数量远比之前的还要多上不少,再加上之前《云生集》的事情,窦氏早早就派人过来,生怕再出现这样的祸事。
张千钊在心里大骂袁鹤鸣这崽子坑人,面上却还是得强笑颜欢地将东西送进去。
然后再与京兆府的人一一核对。
原本这核对的数量只是大概,约莫是多少车,多少东西,多少个箱子,再有估计的数量等等,总不会真的一一排查。但有了《云生集》在前,窦氏督促着京兆府的人认真观察细究,花费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勉强在翰林院的帮忙下,将书目清点得差不多。
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这里头确实还有几本可以媲美《云生集》的珍宝。
这消息一出,登时就引起了四方的注意。
即便是之前都将心神都放在朝政不稳上的官员,都有些忍不住分散心神去关注此事。好在不管是翰林院还是窦氏,经过了先前那一波都有了长足的准备,不至于跟先前那样手忙脚乱。
再两日,众人瞩目的皇帝遇袭案,判决总算是下来了。
特事特办,尤其是牵扯到了皇帝陛下,不管是哪个部门的官员都不敢怠慢。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刚醒来就频频过问进度,这无疑是想要个答案。而薛青在严苛准守了律法的同时,也确实是从他们的口中挖出来不少东西。
可这些都不能摆在明面上,多少因着他们的谨慎,没有留下太多的证据。
没有证据的东西,就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可这对薛青来说,却已经是足够。曹刘的身份,意味着他的口供,有着十足的可信。而那些供述出自己罪行的世家官宦子弟,也在自己的口供上签字画押,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证据。
而结合贝可等人的口供和证词,也能证明此事不仅是这些年轻子弟的联手,更是和明春叛军有关,两相结合下,即便没有足够的物证,却已经足够定罪。
所有参与其中的犯人,全部都处以死刑。
不管是哪一方的人。
即便是曹刘,也是如此。
荣熙公主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直接就晕了过去。可再醒来的时候,即便她压抑不住嚎啕大哭,却也不得不称赞陛下仁慈。
因为正始帝并没有牵连这些犯人的家族。
当然,该敲打的敲打,该责骂的责骂,但最终被处以死刑的,只有关押在天牢里的人。
正始帝认可了这份判决,便也意味着三日后,这些人全部要送上断头台。
本来犯了死罪的犯人是有着固定的时间处斩,但是看着陛下的意思,是要赶在年前将一切的事情处置完毕,所以这日期,也定在了小年。
一个看着喜庆,却是充满了肃杀之气的日子。
莫惊春在那一日去了菜市场。
但凡是这样的事情,仿佛不摆在最明面上来震慑,就不足以宣扬其中的危害。莫惊春站在人群中,听着百姓的窃窃私语,看着曹刘被害怕地拖出去囚车,然后被压在第一个位置上。
他听到了荣熙公主的哭泣。
他看到了陈文秀伪装后的身影。
他看到了一脸平静跪了下去的林欢。
他看不到任何一个世家子弟出现在这里。
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极其普通的刑罚。
莫惊春驻足看了许久,等到人群都散去的时候,他才带着墨痕不紧不慢地朝外走。陈文秀也没走,她戴着面具,看不出来她的神情如何,但从微蹙的眉头和焦躁的肢体中,多少看得出来她的情绪。
“女郎是在这里特特等我?”
莫惊春请她上了马车,墨痕和柳红都跪坐在马车门口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外面。
陈文秀迟疑地说道:“林欢,真的被杀了?”
莫惊春:“林欢真的死了。”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他心里也对陈文秀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有了判断,看来是为了林欢而来,“女郎与他,是怎么认识的?”
陈文秀和莫惊春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也知道,他说话很是坦诚,即便谨慎,却也不会拐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这给她感觉更加信服。
她将自己之前和林欢的偶然相遇,还有自己的打算一一说了出来。
“……我已经辞掉那些先生,打算再另外找先生了。”
莫惊春颔首,平静地说道:“女郎说得极是。”
陈文秀心里原本惴惴不安,但得了莫惊春这话,便笑了笑,“其实我之前也在犹豫,毕竟这些老师的水准都很不错,但是对于女子书院来说,他们的态度却不配合。如果强留下来,却是浪费了孟怀姐姐的钱财。”
莫惊春:“女郎做得很好,在其位谋其政,若是无心办事,自然是要驱逐。”
陈文秀心里高兴,但想起林欢的遭遇,便又低沉了下来。
她抓了抓头发,毫无半点贵女的姿态。但是莫惊春却从她这散漫的动作中,感觉出她更为自在从容。对比起从前陈文秀强撑着一副贵族女郎的模样,眼下的她更加恣意鲜活。
莫惊春若有所思,陛下一直较真的差别,便在这里?
陈文秀那边,却是将纠结的事情想得差不多,猛地说道:“尚书,我有一事不解,想请尚书解惑。”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女郎请讲。”
陈文秀迟疑地说道:“赑屃这一次处决了这一批人,虽然数量有点多,而且也让人肉痛,但为什么不彻查下去呢?”
莫惊春:“您很敏锐。”
陈文秀连连摆手,摇头说道:“我不是敏锐,我只是觉得,这好像跟陛下平时的行为有些……不太相符。”
莫惊春忍不住眉眼微弯,笑着说道:“那平日里,陛下在女郎的心中,应该是什么模样?”
“不说株连九族这种凶残的举动,但是牵连三族,罢官回家,也是该有的事吧?”陈文秀说出这话,绝不是因为自己支持这样的行为。
可是奇怪的地方,毕竟是奇怪。
莫惊春缓缓说道:“女郎猜得不错,这只是陛下和世家权贵的一场心知肚明的交易。”
陈文秀紧蹙眉头,“交易?”
莫惊春颔首:“是交易不假。”
可莫惊春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再说下去。
陈文秀下了马车的时候,人还是迷迷糊糊,她看着眼前的匾额,她已经回到了女子书院。她站在门口出神了片刻,看着身边的柳红说道:“我是不是很笨?”
她感觉到莫惊春已经提示了她,可是陈文秀还是猜不出来。
柳红欠身说道:“女郎这话,便是自谦了。只是您甚少经历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一时间觉察不出罢了。尚书的意思是,陛下拿‘不追究’的事情,换取了那些狼子野心的世家安心,彼此相安无事罢了。”
陈文秀眉头微动,忽而说道:“是不是那种……当事情尘埃落定的时候,可总有些大臣从前是跟敌人私相授受的,而皇帝选择了将所有的书信付之一炬,便是摆明了不再追究的意思?而那些原本担惊受怕的朝臣,反倒会因此而感激陛下?”
柳红:“道理是差不多的。您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
这还颇有道理。
陈文秀顿了顿,一时间也没想起来。
就是在听到柳红说的时候,陈文秀蓦然想起了这个典故。
“……但这个故事里,被烧掉的是证据确凿的书信,而现实中被杀的,却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陈文秀叹息着说道。
柳红平静地说道:“他们本就该死。”
参与谋反忤逆的大罪,本就逃脱不了死罪。
陈文秀笑道:“我知道,我只是感慨他们家族的心狠。既然会有这些人参与其中,那必定不可能是他们自己的行为,而是家族的暗示。可一旦出事,他们便是卒子,是棋子,可以随便抛弃。”
说到这里,陈文秀略有好奇地说道:“那,陛下如何相信,这些人不会反咬一口呢?”
柳红微微一笑,“这便是陛下的能耐,婢子怎会知道?”
陈文秀努了努嘴,觉得柳红肯定知道。
她总觉得,柳红所表露出来的才学,未必只是个普通的婢子。
而正始帝……
陈文秀只要一想到他,就有些胆颤心惊,自然避免了不去想。
朝上的事情,暂且与她无关。
只要此事能销声匿迹,那也便罢了。
不过到底因为林欢出事的消息,陈文秀心中郁郁,有些不甚美丽。等到她回到女子书院中,被一堆学生簇拥到一块,这才逐渐将这件事忘却。
柳红立在不远处,心里松了口气。
朝上这些人如此愤怒,如此敢于指责莫惊春,除了一部分人是真心实意为陛下着想,为朝政着想,又有多少人其实心里更是担惊受怕,表露得异常过激?
他们不止害怕莫惊春,更害怕陛下追查。
看似十拿九稳的事情,从焦家被逐个击破,他们心中如何能安?
而谋反,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们越是将主办的莫惊春骂到泥潭里,就越是表露了自己的心虚。他们为何不去责骂经手的薛青呢?
不正是清楚,骂刀,何不如骂持刀的人。
而这,也正是他们担忧的。
那些抛弃的卒子,于他们而言,是刀。
而他们,也恰恰是持刀者。
柳红垂下头,慢慢露出一丝微笑。
而威胁,恐吓,露出凶残的一面……
这正是正始帝最擅长的事情。
朝臣们怕是已经许久再想不起当初太子那还算可亲的模样,那记忆中的面容,一点点被如今的正始帝所覆盖。
若是他当真发疯,那也还能有回旋之地。
可偏生正始帝却是疯得有理有据,理智犹在,出格时吓得人半死,老奸巨猾时,却又刮得他们连连求饶。
帝王耗得起,愿意拉着世家一起陪葬,可他们不仅不是光脚的,更是穿鞋的,富贵的,哪个敢和正始帝赌?
这世上的事情便是这般,谁更不舍得,谁更怕死……谁就落了下成。
而那厢和陈文秀分开来的莫惊春,却是没回到吏部,而是一路往皇城去。
再有两日,便是除夕,到时候朝臣休假,有些事情,就容易掩盖了痕迹。他闭着眼叹息,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膝盖,沉默了片刻后,“墨痕。”
“在。”
他招呼了墨痕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墨痕颔首,立刻下了马车。
而后,这辆马车才慢悠悠地入了宫门。
…
“咔嚓——”
太后正在看着自己修剪的红梅。
这插花,也是一种磨练心性的事,她在这剪了半个时辰,才堪堪剪出了一个模样,却也是心满意足,心里欢喜。
闲来没事的时候,也不得不如此。
毕竟这宫内,能和她说说话的人,也没几个。
之前那几个太妃,要么出事,要么和她本来就有仇,别说见面,想想都觉得晦气,还有的,但是跟着儿子去封地住了,也算是好事。若是从前,她还能和家里人说说话,自从张家犯事后,一干女眷全都在寺庙里过活,太后虽然逢年过节会让人送去东西,每年也会去探望几次老母亲,可到底是有了隔阂。
如今一年到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无怪乎太后会将大皇子看成宝。
“大皇子在作甚?”
太后问道。
秀林欠身说道:“郑师傅正在教导大皇子。”
上午是跟着郑明春学习,下午则是去锻炼武艺。
正始帝在这面上没亏待大皇子。
太后沉吟,“郑家,我记得是出了事吧?”
“是,这一次郑家也牵连其中。顾大儒昨儿还跟陛下请辞,却又被陛下拒绝了。”秀林慢慢说来。
太后笑了,“许伯衡都还留着,顾柳芳又怎可能给走?倒是黄正合留不了多久了,他能撑到现在,倒是让哀家吃惊。”
她修剪了下比较多的一边,摇着头,“礼部光鲜亮丽,但插手的事情算不得多。留个黄正合放在那里倚老卖老,倒也还行。”提到黄正合,太后便想起之前的吏部尚书王振明,还有和他有关的林氏……
林氏的宗子林德明那些人,今儿,怕是已经跟着上路。
这些人在入京前,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为何那些世家会老实,会蛰伏,会毫不犹豫地按下所有的心思……乃是因为,林家已经彻底覆灭了。
一个在十来年前,还是天下皆知的颍川林氏,在正始帝登基的这些年头里,就这么去了……即便在面上是有着各种缘由,可这足以看得出来帝王真要决断时,是从不顾及这些。
林家会衰落,那其他的世家,便不会吗?
而这些人里头,又有多少是真的毫无私心,能够力往一处使的?只要有一个人害怕,只要有一个被分化,这结盟,就再结不起来。
“太后娘娘,魏王求见。”
“咔嚓——”
太后听得这话,懊恼地低头,果不其然,这下意识的一剪子,直接将这一枝给剪坏了。她将这一朵给抽了出来,随手放在边上,“让他进来罢。”
唉,太后有些头疼。
魏王来找她,能有什么事?
不外乎那两三件事罢了。
太后被秀林扶着,慢悠悠往外殿走,那脚底下铺着的毯子厚实,走路悄无声息。整个宫殿都通了地暖,让得太后这宫中暖呼呼的,半点都没有外面风吹雪打的冰凉。
魏王刚进来,便鼻头和脸颊都通红,不过这个矮老头倒是硬朗,这两年都活蹦乱跳的。自家封地有长子在看顾,他倒是半点都不上心,连着两年都在京城待着。
魏王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无奈地说道:“魏王不必如此多礼,还不快快坐下。”他的岁数可比太后大多了,这颤巍巍起来的样子,多少有些令人担忧。
魏王得了太后的话,这才落座。
他的双手交握到一处,这个动作一摆出来,太后的眼神微顿,轻笑着说道:“今儿外头风雪萧萧,您可莫要冻坏了。”
魏王摇了摇头,“臣这一次来,是有要事和太后商量。”
太后心里一动,面上不显,“能劳得您如此兴师动众,怕是和皇帝有关?”
“正是。”
太后敛眉,美目微动,端起茶盏,“魏王便莫要卖关子了,快说说,究竟是何事?”那保养得当的柔美面孔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魏王沉着脸色,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和莫惊春的私情!”
此话一出,却是掷地有声。
太后沉默,却是没想到魏王特地入宫,居然是为了这事。
这传闻,又是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