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月下长叹
入夜，牟桐就着昏暗的油灯帮姒己插裘帽，直累得眼睛疼。商朝是没有蜡烛的，燃油的小灯虽然也是一丝光亮，但真的是太暗了些。所以那个时候的人们大多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且油灯所需的燃料也是价值不菲，普通的小老百姓家根本用不起。
“快点快点，阿姊加油，阿姊加油。”小丫头咋咋呼呼的在帐子里上蹿下跳，可怜桌子上那本就没什么生命力的油灯小火苗，眼看着就要被姒己带过的一阵风给扑灭了去。
牟桐无奈地放下手中的裘帽，叹道：“我的小祖宗，你就安生一点好不好？就算你不为了这点可怜兮兮的小火头，也为阿姊的眼睛考虑考虑吧。”
“哦。”小丫头闻言稍微老实了一点，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在牟桐身边，看牟桐帮自己插裘帽。但还是忍不住摇头晃脑，感觉屁股底下放了一排钉子。姒己与妲己虽不是一母所生，但也是嫡女。原因是，姒己的母亲在生姒己的时候已经被扶正，所以，姒己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女。因为是嫡女，身份不免尊贵些，又是族长最宠爱的小女儿，所以很多事情都不用她自己动手来做，那自然也就不会做了。像插裘帽这样的小事，也要让姐姐来帮忙。
其实插裘帽很简单，但也很复杂。简单来说，就是要把几只漂亮的羽毛用针线缝在裘帽上；但是，裘帽和羽毛的搭配有好多种，一不小心配错了，就不仅仅是浪费了几只羽毛那么简单的事情了，也会毁了一顶好好的裘帽。雉鸡的尾巴修长华丽，确实是插裘帽的最佳选择，但是要在众多尾羽中选出几根来插裘帽，却也是要费些功夫的。而且，那个时候的针并不是现在通用的钢针，用来缝制兽皮，坚韧度自然差了些。
“阿姊，还要多久啊？”姒己歪着头趴在桌子上，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再等一小会儿，马上就好了。”
“好吧。”姒己把头歪过去，不一会儿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眼看就要睡着了。牟桐看了一眼孩子气十足的姒己，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专心做裘帽。
“好了，你戴上试试吧。”牟桐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把裘帽放在姒己面前。小丫头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好像一只快要被饿死的猫咪突然间闻到了鱼腥味儿。
姒己戴上裘帽，跑到铜镜跟前照了又照，摆弄着各种姿势。奈何夜里光线不是很好，只看得出裘帽的样式很好看，并不能仔细端详色彩的搭配。姒己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道：“好看吗，阿姊？”
“嗯，好看。”牟桐看着姒己此刻一片欢心，不禁勾起了年幼的往事。
那个时候，门主才收养牟桐没多久，但是对牟桐十分疼爱。那年平安夜，门主送了牟桐一顶很好看的鸭舌帽，牟桐很开心，对着镜子照了许久，很是喜欢，也不时地回过头来问一句：“好看吗？”门主便会温柔地回一声：“嗯，好看。”虽然玄机门主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但是牟桐还是打心底里敬爱这位门主的，就像敬爱自己的父亲一样。
“什么东西那么好看，能给哥哥瞧瞧吗？”话音刚落，洺己就已经进来了。
一进门，最引人注目的自然就是没有片刻安分的姒己了。
“哥哥，看，这是阿姊刚刚给我插好的裘帽，好看吗？”一看到苏洺己进来，姒己便立刻跳到了他的跟前，十分卖力地摆弄着头上的帽子。纵使帐子里的灯火再暗，裘帽上雉鸡尾羽的毛色也是闪闪映着彩光，十分华丽曼美。
洺己看了一眼姒己头上的裘帽，又看了看牟桐略带疲惫的眉眼，有些心疼地道：“姒己，这么晚了还让你阿姊给你做裘帽，真是越来越任性了。”
牟桐起身道：“没事儿，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难得小妹这么开心。兄长，你就别怪她了。”
洺己脸上闪过一抹黯然，兄长，还是兄长，自从妲己懂事开始就从来都没有喊过自己一声“哥哥”。妲己自幼善良，懂事明理，深知自己是个不祥之人，更不想有任何人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受到伤害，所以一直在跟所有人保持距离，不管是同宗族人，还是血脉兄弟，她都不想跟他们有过多的接触，以免日后深受其害。
可最终，还是没有拗过小丫头苏姒己。整个有苏部落里，也就姒己和妲己走的最近。也许是因为妲己自己觉得孤独，也许是因为觉得姒己也是蛮可怜的，不过不管是什么缘故，她们姐妹俩的感情一直很好。姒己的母亲也死得早，族长虽然十分疼爱姒己，但终究不够体贴入微，所以妲己于姒己而言，也算是半个母亲。起初只是姒己天天粘着妲己转，到了后来，妲己也会主动去姒己的帐子里送衣物之类的了。本来妲己和姒己是应该住在一块儿的，但是因为妲己的不祥，所以族长大人特命妲己自己在其他地方扎帐。
洺己看着疲惫的妲己，对姒己道：“已经很晚了，都早点睡吧，也让你阿姊早点回去歇着。”
小丫头噘着嘴，弱弱地应了声：“哦，知道了。”
“妲己，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有劳兄长了。”道了谢，牟桐便率先出了帐子。
洺己看着妹妹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除了默默地关心保护，自己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有一天继承了父亲的族长之位，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族长也左右不了族中长老们和大祭司的决定。
兄妹两人出了姒己的帐子，一路慢悠悠地走着。月色正好，夜风微凉。牟桐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然后便有一件宽厚还带着些余温的毛皮兽衣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谢谢兄长，明日我洗好了再给你送去。”
“不必了，你留着吧。”
牟桐微微欠身，然后继续往前走，洺己默默地跟在后面。
“妲己。”洺己忽然止步。
牟桐也停下步子，却并没有回头，“兄长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妲己，你——”这么多年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做的也都已经做了，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大祭司预言祸福，占卜吉凶，算无虚漏，只是不知道妲己之后的命运究竟会如何运转，她一个小小的女子又该何去何从？
“兄长要说什么？”见苏洺己久久不语，牟桐出言问道。
洺己踌躇了许久，才开口道：“你，你不要记恨父亲，他也是有苦衷的。”
牟桐坦然道：“我知道。若不是有父亲在，恐怕我已经被用来祭天了。”
“原来你知道。”洺己楞了一下，不过转念一想也是，这种事情怎么会瞒得住七巧玲珑心思的妲己呢？在妲己出生后不久，大祭司为其占卜的卦象就传开了，族人们纷纷表示要处死苏妲己，免除后患。最后，还是族长大人全力镇压，族人们才有所妥协，但是要苏妲己自己在部落外面下帐。每逢祭祀节礼，也不许妲己参加，怕扰了天人清宁。
牟桐转过身来，淡然道：“兄长，我不记恨父亲，也不会记恨有苏部落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又有什么错呢？反而是我，真的不该留在这里。”
“父亲虽然说等你满十六周岁便会让你离开部落，但是前些日子你在淮水之畔偶然发现了那处金矿，给了族人们新的生活依靠，族人们还是打心底里感激你的。这几日族人们的态度也有所转变，也许……也许你不必离开。”
其实一开始发现金矿的时候，牟桐犹豫了好久到底要不要告诉大家这个消息。后来想了想，这座金矿早晚都会给人挖出来的，就算自己不说，也会有其他人来说，是福是祸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之后，牟桐便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苏洺己，苏洺己又告诉了族长，族长带人查证之后，这件事便算是定下来了。有苏部落向来都是以打猎为生，钱帛稀少，这座金矿对于他们而言绝对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几辈子都花不完。所以有些族人便开始懒散了，只有苏洺己几个人还是照常打猎，照常外出交易采买。虽然族长明令禁止奢靡荒废，但有了巨大的金钱之后，谁还愿意天天卖苦力。之前许多用兽皮猎物换不来的陶器器皿、青铜酒樽、缎料布匹等等，都可以用金子轻易买卖，有苏部落的生活水平瞬间就翻了个翻。用不了多久，这处金矿恐怕就再也不是有苏部落的秘密了，这也正是所族长担心的。
“兄长的好意我明白，但既然天意早现，还是不要违背天命的好。到时候若真的招来祸事，引得天灾，我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而且，我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已经决定了吗？”
牟桐点了点头，苏妲己的人生她怎么会不清楚，祸国殃民的一代妖后，为祸苍生，遗臭万年。与其留在这里等着将来有苏部落战败，自己被当做贡品进献给纣王接受命运的安排，还不如放手一搏，海阔天空，得一片逍遥自在。
“那你还会回来吗？”
牟桐没有出声，回来干什么呢？等着再次被族人们赶出去吗？
“你若是不愿意回来，那就等你定下了之后给我带个信儿，我和姒己好去看你。她肯定舍不得你离开。”
“到时候再说吧。”苏洺己，你既知妲己是个不祥之人，又何苦连累了自己？
“那好吧，反正离你满十六周岁还有些日子。也许……也许到时候，族人们会愿意你留下来的。”
“但愿吧。”牟桐在心中暗暗笑道：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天色不早了，兄长也早些回去歇着吧，不必送了。”牟桐转身离去，单薄的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之中。
上天究竟是做了怎样的安排，为何偏偏要如此捉弄一个无辜的少女？妲己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要接受所有不公的待遇？苏洺己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移步，最后也只是留下了月色下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