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4偷听
崔珉拢袖在阴影里站了一会儿,四周侍从一句话不敢说。
这过年的时候,谁不忌讳点。
偏偏这位刚从岭南回来的崔大人半点顾忌没有,前些日子刚迁了大理寺卿的职位,上来革除了十几人,其中多达七家人被抄家问斩。
不过几日,他手上便是几十条人命。
陈毅虽然势大,却到底不在京都。
可这位崔大人一来便投靠了太子,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竟然让一贯仁慈的太子也默认他杀了这么多人。
太子都不说话,旁人更是没有说话的资格。
他入京不满一月,周围所有人便对他又敬又怕。
晋宁侯府和崔珉又一层关系在,自然象征性地送了个帖子。没有一个人会料到性情阴郁冷漠的崔珉会真的来,还挑了个大家都开宴了的时间来。
崔珉的侍从不说话。
晋宁侯府的仆从不敢说话。
所有人都垂手侍立,静静等着黑衣的青年的反应。
好在崔珉并未难为他们,他站在那不知道想了会儿什么,便起身朝着不远处的宴会热闹处去了。
仆从连忙引路,生怕大家一个不留意得罪了这位阎王。
崔珉一出现,原本喧嚣着划酒令的人都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间,随即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心虚地用更大的喧哗声盖过了这一晌的静默。
“崔大人,久仰久仰。”
“这位便是崔大人么?实在是仰慕已久。”
“崔大人上坐。”
此起彼伏的寒暄声交替,崔珉并不大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偶尔应答一声。
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目光。
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似乎有些奇怪,按说这样的年纪便当此重任,难免是有点骄矜之气的。但是崔珉滴水不漏,不光态度平和,言辞谨慎,半点没有让人可以下手的地方。
清淡阴郁,深沉平静。
有些古怪。
遇到这样不上道的人,大家也不敢太过热情,只好保持在一个殷勤又不至于过分的程度。
忽然有人瞧见刘秉回来了,立刻引荐道:“阿秉,这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崔大人。”
刘秉的目光便落在了崔珉身上。
崔珉的身份,京都有一小撮人都知道。
其中自然包括了刘秉。
“崔大人。”
崔珉抬眼,看向面前风光霁月的刘秉,不咸不淡道:“世子。”
刘秉对崔珉其实是有些忌惮的,毕竟顾家和崔珉的关系并不太好。而这位大理寺卿,手段狠辣无情,明显不是个善茬。
如今攀上了太子和陈毅,又兼心术极佳,想要报复顾家,也不是不可能。
“方才曾在西头瞧见了世子。”
刘秉微微一愣,没想到崔珉会主动搭话,随即笑道:“是,与表弟表妹去看了一眼西边的花灯,倒是我失礼了,并未瞧见崔大人。”
阴郁的青年眼微垂,低咳一声,抬手喝了一杯烫过的酒,“我才下轿子,错过了罢了。”
崔珉的脸色极为苍白,这一咳嗽,苍白的唇多了一丝血色,被酒水沾湿,越发显得有种病态的昳丽。
“原是如此。”
这位少年权臣,倒是有一张极好的皮相。
只是心思太过之人,多半福薄。
“方才有一灯谜写得精妙,一时之间倒是解不出来,不知道世子可否赐教?”崔珉抬眼看向刘秉,放下了手里的酒盏。
心思深沉到把陈毅和太子都争相拉拢的人,怎么会解不出来小小的灯谜?
刘秉也放下了手里的酒盏,“愿意试试。”
众人看着两人站起来,朝着不远处的小径走去,随即再次恢复了喧嚣。
一直走到四周没什么人的小径,崔珉才随手扯下来一只灯谜牌子,看了一眼,却并未交给刘秉,只是握在手中微微摩挲。
“镇国公远在西北,如今镇国公府的事宜,多半是世子做主吧。”
刘秉点了点头,道:“崔大人直说便是。”
“晋宁侯府手中虽没有实权,背后却牵扯着兆华长公主殿下。当年陛下登基,是几位长公主合力拉拢权臣,如今只剩下兆华长公主还在。”
崔珉所说,也是晋宁侯府虽然没有实权,却在朝中举足轻重的缘故。
因为维护晋宁侯府的老臣极多。
陛下不敢动晋宁侯府,让老臣寒心。
“若是兆华长公主都愿意选太子殿下,殿下储君之位,也不必如此战战兢兢。”
刘秉沉默不语。
因为这件事,他已经答应了顾明珈订婚。
他是个聪明人,镇国公府虽然有着泼天的富贵,也代表着镇国公府始终是君王最为忌惮的一枚棋子。
牺牲自己的幸福来保全两家的安宁,虽然残酷,他却愿意选择。
“世子与晋宁侯府嫡女的婚事,还是早些结了为好。”崔珉缓缓道。
刘秉仍旧是看着不远处的灯谜,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道:“崔大人,这件事,应该不需要你一再提醒吧?”
崔珉的眼皮子微微跳了一下,握在他手中的木牌被他挂了回去。
他侧目看向刘秉,神情淡漠沉郁,“殿下等不及了罢了。”
刘秉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摇摇欲坠的高位,坐得可并不好过。”崔珉淡淡说了句,拢袖朝着不远处走去。
青年的身量很高,却十分清瘦。
漆黑的广袖大氅穿在他身上,显得压抑而庄重。冬日里的夜风吹过来,青年冠带风流,却有些凄清。
刘秉摇了摇头,便是殿下位置煎熬,这么些年不都过来了。
论忍,谁能比得过没了皇后庇佑的太子殿下。
……
顾明珈坐在屏风旁给刘玉润讲论语。
她自己虽然书读得还行,还是要仔仔细细讲清楚却还差点水平。
刘玉润不爱读书,但是镇国公夫人下了最后的通牒,说是明天她不能把论语背下来,并抽查每句话的意思,便将她送到乡下庄子里去挖红薯。
虽然挖红薯大概是不至于,但是挨揍倒是肯定的。
镇国公夫人还说了,若是明天没背出来,后天就不许来顾家了。
顾明珈想都答应了,肯定会放圆圆来。
但是……
难得这么不爱读书的人如此求贤若渴,她不能辜负了刘玉润。
戏台子上唱着《西厢记》,咿咿呀呀缱绻风流。
戏台子下刘玉润在背《论语》,磕磕碰碰十分难过。
但是,片刻后。
刘玉润往后一靠,“罢了,不来便不来了。”
顾明珈想要劝劝她。
“罢了,挖红薯便挖红薯。”
“挖红薯还能有背书痛苦吗?”
“不能,那还背个劳什子?”
顾明珈:“……”
刘玉润一把将手里的《论语》丢开,然后拉住顾明珈的手,“去猜灯谜咯。”
每条小径和灌木丛中都挂着灯笼,大半的灯笼底下都挂着灯谜牌子。刘玉润读书不大认真,猜灯谜倒是比顾明珈厉害,兴致勃勃地一路全都猜了过去。
顾明珈抬眼,不近不远处,崔珉站在灯火下。
他玄衣广袖,站在清静无人的角落,有些寂寥的意思。
她下意识把目光落在了崔珉身上。
刘秉从不远处走来,步履稍有些急促。
“崔大人。”
顾明珈下意识微微避开,免得被刘秉看到自己。
刘玉润瞧见了刘秉,先是一惊,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凑到顾明珈身边道:“和我兄长一起的那人是谁,长得……”
顾明珈想,崔珉长得确实算得极为俊朗凌厉。
“怎么像是个短命鬼?”
“……”
顾明珈一时之间不太想和刘玉润说话,专心看着刘秉和崔珉。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涉及到崔珉的事情,她都会有些恐慌害怕,以至于自然而然地待在这听了墙角。
刚刚是被迫,这回是她自己要听。
反倒是刘玉润纠结了片刻,眼珠子一转,“我先去那边等你。”
顾明珈脸颊有些烫,仍是点了点头。
灯火下,崔珉回过头看向刘秉,并不意外。
“殿下说了,若是你提前与顾家结亲,会给西北驻军多备下三成粮草。”
西北驻军世代都归刘家管,虽然是将军与将士的分别。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大家同生同死,关系自然非常亲厚。
而西北地处恶劣,驻军常年挨冻受饿。
这无疑是个非常大的诱惑。
与军情相关的决定,并不好做。
太子愿意答应这样的条件,不可谓不诚心。
刘秉几乎并不犹豫,只是开口道:“此事,需要先与晋宁侯府商议好,若是令令愿意结亲,一切自然好说。”
顾明珈实在没想到自己一听墙角就能听到这样的消息。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咔嚓踩断了一截树枝。
崔珉目光微凛,刘秉也是第一时间朝着顾明珈的方向看过来。
那是一截墨绿色,绣着相思子的裙子。
两人都没有说话,是刘秉先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便只剩下崔珉仍旧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墨绿裙底一双雪白的绣花鞋。
良久,崔珉转身要走。
顾明珈犹豫片刻,从屏风后走出来,不远不近地看着崔珉,嗓音有点颤抖,“等等。”
那个玄色的背影竟然也真的顿了下来,回头朝她看过来。
崔珉眉眼冷厉凉薄,缠着戾气似的阴郁,只是看她时似乎温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