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10噩梦
顾明珈抱着几只开得极为绮丽的红梅花，茫然地往回走。
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很少想起崔珉。因为崔珉离开了顾家，六哥也没有让崔珉的腿留下隐疾，从前的恩怨虽然还在，但到底不至于闹到你死我活。
——只要顾家没有卷入夺嫡之中。
但是现在崔珉忽然回来了，还来了一趟顾家，也不知道是做什么。
顾明珈越发觉得不安，却也不敢胡思乱想。
红蓼见她神色不对劲，伸手接过来明珈手里的梅花枝，将手炉拨了拨塞进她手里，低低道：“姑娘？”
顾明珈被热意轰得一哆嗦。
“没什么，回去吧。”
红蓼不敢多言，低头扶着明珈回去。
不远处踩着木屐的婆子快步走来，险些摔倒，却还是赶在明珈拐进门前追了过来，低声道：“七娘子，殿下请您过去。”
殿下自然称呼的是明珈的祖母。
顾明珈步子一顿，连忙问道：“可有什么要紧事？”
婆子抱着一把伞，犹豫了一会才低声道：“七娘子还是先过去吧，老奴只是瞧着殿下脸色有些焦灼。”
“好。”
明珈抿了抿唇，没有继续问，只是加快了步子。
风雪扑面而来，细雪飒飒作响。
久安堂一贯安静，今日也是如此。
顾明珈在檐下脱了木屐，通传的丫鬟也折回来给明珈掀开了帘子，她走进去，瞧见两位伯母和自己的母亲都坐在内。
“祖母，大伯母，二伯母，母亲。”
她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在旁边坐下。
原本守在内间的丫鬟与婆子们自觉退了出去，屋内便只剩下几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放在脚底的炭盆里时不时发出一点哔啵声。
“令令。”老夫人开口叫了顾明珈一声，低声道：“今日淑妃娘娘传了密诏来，说贵妃有意求陛下赐婚，将令令赐给六皇子做正妃。”
顾明珈就算是早有心理准备，此刻指甲还是无意识地戳入掌心。
五皇子和六皇子都是贵妃所出，但是五皇子自幼极为讨陛下喜欢，加上贵妃母家极为显赫，如今便令五皇子有了夺嫡之相。
六皇子作为五皇子的胞弟，处境自然也不错。
在皇储之事上站队，对于顾家这样的老牌勋贵来说，没必要。更何况老夫人最为偏爱顾明珈，这件事自然不愿意答应。
但是……
祖母为什么会将她叫过来？
顾明珈缓缓松开绷得有些紧的指骨，目光落在膝盖上的卷草花纹上。今日出了这件事，偏偏崔珉又忽然来了顾家，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祖母，明珈出身顾家，绝不会任性。”
她站起来，对着几人行了个大礼。
上辈子家为了她的幸福，牺牲良多，如果重来一次还是要面对这样的抉择，顾明珈愿意让家人和乐幸福。
“来，坐下。”老夫人拉了顾明珈一把。
这才低声道：“今日崔将军来府内，暗示太子愿意出面，撮合你与你刘秉表哥的婚事。”
顾明珈手里的手炉哐当落地，火星子溅了一地。
漳绒的地毯柔软，霎时被灼出一片焦黑。
“什么？”
她失声道。
“其中细节，我也不与你们说。只是今日叫你们几个过来，是告诉你们几个，如今顾家怕是逃不开这些事情了。”老夫人似乎有些难过，叹了口气。
“太子还是五皇子，看来还是得选一个站队了。”
“侯爷呢？三妹，侯爷说了什么？”
大夫人看向顾明珈的母亲林氏。
林氏摇了摇头，“侯爷一时之间，也拿不了这么大的主意。”
只有顾明珈抬起脸，看向了老夫人，她伸手摇了摇祖母的袖子，语调很低，“祖母，您和父亲是不是已经有了主意？”
大家都只是关心则乱，此时也跟着顾明珈看向了老夫人。
老夫人点了点头。
“令令，你愿意嫁给你刘秉表哥吗？”
顾家的女儿都养得娇贵，其中顾明珈最甚，这种事情问她倒是并不奇怪。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问，顾明珈知道，祖母希望自己答应。
可她愿意吗？
她从前年纪小，定下了和表哥的婚事之后，便一心一意觉得自己会嫁给表哥。
但是刘秉表哥和她相识那么久，也自始至终只把她当妹妹，却和谢韫之姐姐一见钟情。
而她难过了一小阵子，但也说不上来多难过。
要和崔珉的那些纠缠比起来，她和刘秉之间的那些过往，当真是什么都不算。
“祖母，这件事急着定下么？”
老人摇了摇头，“马上便要过年了，怕是等不了多久了。”
顾明珈微微抿唇，低下头，思索了一小会才开口道：“好。”
“这几日，多想想。”
老夫人交代完这句，便瞧了瞧不远处的西洋钟，开口道：“先回去吧，我与你伯母和母亲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讲。”
顾明珈起身行礼，转身出去。
事情的变故来得太突然了。
上辈子的崔珉是跟着五皇子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回变成了跟着太子。
五皇子性情严酷乖张，杀心极重。太子仁善宽宥，心术也不算太复杂。两人之间的博弈，自然五皇子会胜之一筹。
但是五皇子也只是崔珉手中的棋子罢了。
他借着五皇子废了最得大臣支持的太子，扶持五皇子登上太子之位之后，才揭开一早便布下的局，引得皇帝震怒。
五皇子到手的皇位快没了，起兵逼宫。
结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皇帝杀了五皇子，而崔珉则杀了皇帝，将此事推到五皇子身上，揭开了自己的身份继承大统。
上到西北的镇国将军十万驻军，下到岭南十几位割据地盘的节度使。
再到朝堂之上的太子皇子乃至是帝王，全都只是他手中一枚任由他驱使的棋子，用之即废，毫不留情。
顾明珈明白，这回选太子确实是对的。
可是。
可是……
大雪覆盖了院落，四处白茫茫的。
顾明珈经过先前的月亮门不远处的时候，下意识驻足，远远地看到立在树下的黑衣少年。
此时风雪大了不少，落了他满肩。
顾明珈站在假山后，沉默地看着崔珉伸手，折下一枝梅花。他的目光落在那梅花上，侧目看向顾意，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她想起上辈子的一年冬天。
那时候事情变得很乱，刘秉起兵造反，还有不少节度使和流寇也跟着捣乱，政局变得十分诡谲。
崔珉忙得要命，几乎没什么时间管她。
顾明珈那时候已经渐渐开始生病了。
那年的冬天她发了一场烧，起初只是微微有些发热，到了后来便越来越厉害，连带着整个人都糊涂起来。
哪怕房间内烧了地龙，熏笼而炭盆四处摆满，盖上了上好的蚕丝被褥。
她还是冷。
顾明珈开始做噩梦，梦境支离破碎又真实得可怕，以至于顾明珈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梦见崔珉杀了顾家所有人，将她一个人囚禁在宫中，却不肯告诉她这些。
玉叶试图告诉她那些是梦，可是梦里便被欺骗了的顾明珈不信，她哭着闹着要崔珉来见她。
虽然是哭闹，实则也没怎么闹起来。
她病得厉害，哭闹的力气都没有。
半夜里朦朦胧胧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坐在帐子旁的男人。他浑身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察觉到顾明珈醒了过来，伸手替她揩开皱着的眉心。
男人的指尖冰冷粗粝，抹过去的时候，令顾明珈清醒了几分。
“祖母呢？”顾明珈开口问他。
崔珉沉默片刻，淡淡道：“等过了年，我带你回去见她。”
“你杀了她，是不是……”顾明珈抓住崔珉的袖子，摸到手里有黏腻的触感，她低下头，在崔珉袖子上看到了一片血迹。
袖子被划破，伤口还没来得及包扎。
此刻鲜血染湿了整条袖子，狰狞翻卷的皮肉上带着干涸的血迹，隐约可见森白的手腕骨。
她下意识松开手。
“令令。”
对方却伸出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一直捧到心口，才低眉垂下狭长的凤眼来看她。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连禽兽都不如？”
顾明珈想，禽兽尚且有感情，可崔珉冷酷嗜杀，人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
人命在他眼里，连草芥都不如。
可她没说出口。
崔珉神情阴冷地看着她，片刻后才松开手，起身一甩袖子走了。
顾明珈被他走路带出来的冷风灌入肺腑，忍不住低头咳嗽，目光却落在不远处放着的药碗和化掉的冰鉴上。
被褥上一大片血迹，不用想也知道是崔珉的。
玉叶小心翼翼从门外进来，给顾明珈拍肩膀，低声道：“陛下给姑娘喂了一夜的药，又取了冰给您降温，姑娘，您便是不喜欢，人在屋檐下，也得低低头。”
顾明珈没说话，她靠着迎枕，耳边能听到屋外呼呼的风声。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把被子换了。”
玉叶低头，“是。”
她抱起被褥，起身朝外走去。
却又听见顾明珈咳嗽了几声，有些生气地道：“去告诉他，下次受了伤包扎了再来，别弄脏了我的东西。”
玉叶叹息，这宫里宫外，也只有姑娘敢这么和陛下说话了。
可陛下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