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旧梦
明珈抬眼看向勒马的少年，对方也微抬狭长冷冽的眼朝她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明珈想要避开，却有些不自觉地去打量近在咫尺的崔珉。他的脸上溅上了温热浓稠的鲜血，顺着清瘦苍白的面颊流下来，他垂眼去看刺入马匹脖颈的尖刀，动作利落而干脆，咔嚓一声将脖子划开。
鲜血再度飞溅开，红蓼尖叫出声，一把将顾明珈抱进怀里。
顾明珈后知后觉地低下眼，不去看满地鲜血。
崔珉抽出那把尖刀，尖刀淅沥流血，他随手丢到屠户脚边，然后转身朝着小巷子走去。
不过是眨眼间，崔珉便离开了。
红蓼的身体在颤抖，抱着顾明珈不松手。顾明珈拍了拍红蓼的肩膀，低声道：“起来吧，裙子要被流过来的血打湿了。”
红蓼又瑟缩了一下，随即拉着顾明珈站起来，心有余悸地避开。这才拿出手帕给顾明珈擦拭身上溅上的鲜血，等到稍稍处理好了，红蓼这才低声道：“要去找那位郎君道谢吗？”
顾明珈看了一眼小巷子，她觉得现在去找崔珉，大概还能找到。
“好，你去代我道谢。”明珈带的银子全都给了相国寺，此时身上什么都没有，她迟疑了片刻，从袖底取出一支防身的金钗，“拿去当了，换成银子送去。”
红蓼轻笑，“这都来不及了。”
说完，红蓼便扶着明珈到马车内坐下，自己则快步去了小巷子里。
崔珉沉默地看着红蓼朝着巷内走来，转身离开。他身形迅捷灵敏，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巷子内，再也看不到一点影子。
顾明珈等了好一会，才等回红蓼。红蓼却没有看到崔珉，顾明珈倒也并不意外，只是和红蓼赶紧回到了茶楼，好在让其他丫鬟等候在次间，她和红蓼满身的鲜血才没有惊动多余人。
世家贵女出行，都是会在马车内准备多余的衣裙的。
明珈换上了干净的衣裙，将旧的衣裙藏了起来，这才回家。
崔珉被关在南苑，虽然有很微薄的月例，但是大户人家的仆从最是擅长看菜下碟。崔珉被府里的主子们欺辱，她们自然会将崔珉的月例克扣了，甚至动辄羞辱，乃至于想要磋磨死他好换个差使。
这样的情况下，崔珉若是想要活下去，自然不可能当真只靠着从仆从手中漏下来的那点钱。
若是他当真如此，也不会能在这样的处境下，一步一步谋划，从一个被追杀的废太子一转身弑君登上帝位。明珈不太懂朝政上那些事，但是动动脑子的事情，她却不至于想不出来。
马车摇晃，朝着晋宁侯府而去。
明珈到家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她奔波了一回，更是被甩出马车，浑身又累又疼。
明珈掀开帘子，走进内间准备小睡一会。因为很累，所以明珈一躺下，立刻就睡着了。
她睡得格外沉，梦境也真实至极。恍惚之间，顾明珈忘记了自己重生了这件事，又成为了上辈子的顾明珈。她梦见那是十三岁的花朝会，顾明珈和三姐姐四姐姐一起去了京都的桃花别苑玩。
到底玩了些什么，顾明珈已经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回去之后，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时候明珈从来没有接触过朝堂上的事情，她看不懂几个人无声息的刀光剑影，只知道，那几位贵人大概是来者不善。
丫鬟都被赶了出去，明珈便跪坐在茶具前，乖巧谨慎地煮茶。
少女垂着眼，细细的眉，纤长的眼睫，脖颈脆弱而白皙，肩膀单薄轻巧。她坐在那，鸦羽般漆黑的鬓发，雪白的面颊，淡红的衣衫上描着折枝杏花。
菱花格子窗外的日光斑驳地照进来，坐在次位的年长男子轻笑，“令嫒柔顺谦恭、举止端庄，倒是能嫁一个好夫家。”
明珈眼睫颤了颤，没有抬头去看两人，握着茶盏的手也稳当当的。
但是她听懂了这句暗示。
上辈子的顾明珈不知道来的是何人，但是梦里的顾明珈知道。这是五皇子，虽然不是太子，却是一众皇子中最受重视的一个，所以起了夺嫡之心。
晋宁侯府富贵，又牵扯着手握军权的镇北国公府刘家。
只是刘家是太子党，自然无法拉拢，于是便把目光放在晋宁侯府上。
她的父亲是怎么说的……
“小女年龄尚幼，倒是不急于此事。”大概是这么说了一句，对面的年长男子却冷笑了一声，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后面的画面逐渐破碎起来。
为了防止明珈嫁给五皇子做侧妃，顾家急急忙忙开始给她定人家。可是此时五皇子极受圣上宠爱，等闲人家也不敢得罪五皇子，又怕顾明珈不喜欢，所以这桩婚事不好定。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刘家含蓄地表示，可以两家结亲。
一来，刘家是太子党，倒也不必避讳。
二来，刘家手里握着军权，即便是五皇子也不敢动手。
也就是因此，这桩婚事以刘家主动帮忙的方式定下了。从此之后，两家之间走动得越发频繁，顾明珈那时候年纪小，得知自己要嫁的人是刘秉，便懵懵懂懂地对刘秉存了濡慕之心。
此后原本中立的晋宁侯府，也这么成了太子党。
只是后来，五皇子在崔珉的助力下，扳倒了太子，成为了储君，晋宁侯府和镇北国公府就成了新太子的肉中钉眼中刺。
此后刘家和顾家，开始被打压污蔑，接连家破人亡。
琐碎的画面里闪过她少女时期坐在秋千上幻想嫁给刘秉表哥的样子，最终落在她十五岁那年冬天。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深夜里的天空黑色浓稠，细雪像是精盐一样洒下来，枝头结了冰含着雪的枝桠像是春日里粉白拥挤的樱花。
来问罪的内侍与御林军在前院气焰嚣张地辱骂着明珈的父亲和二伯，偶尔能听到一点激烈的争吵。
明珈就坐在垂花门后的门槛上，她让红蓼去将这件事告诉伯母和母亲，不要惊动祖母。但是交代完，她自己便瘫坐在地上，连呼吸都成了一件艰难的事。
说起来很蠢，明珈想的是，若是有人要闯进后宅将她们拉走，她便死死守着这扇门。
一旦那些侍卫进来，她们所有人的清白也不保了，更不用提若是顾家渡过这一关，大家如何在京都贵族圈子里见人。
她下意识觉得，顾家肯定会没事。
门外响起一声闷响，瓷器碎裂的声响尖锐至极，随即像是无数人的脚步朝着垂花门涌来。
明珈浑身都在哆嗦，却只是挡在那扇门面前。她满脑子都是，一定要尽快挡住这些人，这样母亲她们去请的救兵才来得及。
嘭！
门被人一脚踹开，数百侍卫朝着顾明珈看过来，随即露出一点恶意的微笑来。
明珈看着那扇脆弱得近乎是装饰的垂花门，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抬起眼看着这些侍卫，“你们就这样闯进来，可以拿了抄家的诏书？”
没有人理会她的质问。
想要靠几句话就挡住一群豺狼，除非她看起来格外强大。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晋宁侯府得罪了太子，如今是谁也救不了了。当初的镇北国公府何等富贵，还不是死了全家，只剩下一个幼女不知去处。
为首的侍卫猛地朝顾明珈扑来，剑刃架在她脖子上，抬手便要趁机揩油。
顾明珈下意识挣扎，她一脚踹在地方身上，只是还没踹出去。刚刚还靠近她的男人被人一脚踹出好几丈，此时呕出一口鲜血来，抬头朝着顾明珈身后看来，随即露出惊恐的神色。
“崔……崔大人。”对方爬起来，对着崔珉磕了数十个响头。
顾明珈回过神，看着站在门口，神情寡淡冷冽的崔珉。男人穿着单薄的白衫子，只在外头披了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此时狭长而阴郁的眼微垂，朝着她看过来。
她下意识抿了抿唇。
顾明珈出身世家，母亲是翰林嫡女，祖母更是皇上的姑姑，公主出身，很少会在谁面前露出局促不自在的胆怯神情。
但是她怕崔珉，哪怕外人口中嗜杀冷血的崔珉对她惯来温声细语。
细雪变得越来越大，像是一片一片的柳絮似的落在鬓角上，再化为冰凉的雪水融入发间。
崔珉的目光在她鬓角上停留了一会，抬手脱下肩头的那件氅衣，抬手搭在顾明珈身上。氅衣宽大，他抬起指尖抚平领口的褶皱，指尖掠过顾明珈的脖颈。
崔珉的手比雪还要冷。
顾明珈下意识哆嗦了一下，缩了缩脖子。
崔珉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来。他淡淡扫了御林军一眼，这些人便下意识低下头，不敢与他直视，氛围便越发低沉凝滞起来。
静悄悄地好一会，为首的侍卫长在试探着道：“可是殿下的旨意改了？”
“出去。”崔珉淡淡道。
侍卫长不敢多问，狠狠瞪了刚刚欺负顾明珈的那人一眼，低声吩咐众人退出去。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崔珉清冷的嗓音毫无情绪地响起，缓缓地道：“拖到闹市中，车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