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见面
明珈到的时候，已经唱完了一折戏。
她对着朋友比了个手势，朝着母亲三太太走去。
三太太林氏看了一眼坐到身边来的女儿，“平日倒是规矩，怎么到了要见人的时候反倒不知道礼仪了？”
明珈没有辩解，只是低声道：“阿娘，我做噩梦。”
三太太一愣，“是落水的缘故还是南苑那边……”
当日大家都匆忙，竟然没留意到令令也跟了过去，满地都是血，也确实骇人。
“我梦见五哥哥死了，来找我们全家索命。”明珈皱了皱眉，白皙的脸上露出一点害怕的神色，“难道我们要一直关着他吗？”
难道要一直关着顾景息吗？
再大的仇恨，这么多年过去，也散了不少。
三太太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最恨顾景息的人，是老夫人和大夫人。
“这些事，令令和我都管不了呀。”三太太微微叹了口气。
“可是母亲，五哥哥是大伯母和祖母心头的一根刺。”明珈微微托着脸颊，语调温和，“他留在府里一日，大伯母和祖母便会一日忘不了大伯父。”
这个道理三太太也明白，但是她从未细想。
“这件事，我觉得您和父亲合计一声，劝祖母将他赶出顾家是最好的。”
三太太苦笑，“这是你大伯母的事情，我怎好插手。”她抚了抚少女漆黑的发髻，低声温柔道：“令令心地善良，可是你若总想着帮助旁人，反而会连累自己的。”
明珈也没指望自己两句话，母亲就会去趟浑水。
不过只要母亲想明白了这一点就好。
有些事情，是需要一步一步慢慢来的。
次日。
天微微亮，明珈就被红蓼从被窝里拉出来，换上衣裳将长发梳成双髻。
明珈踩着飘忽的步子往久安堂，等到入了正屋，天色已经大亮了。明珈按着规矩请了安，老老实实坐在祖母腿边给老人捶腿，一边打着哈欠听大家说话。
“过几天去相国寺祈福，你们几个谁空闲些？”老夫人看了几个媳妇孙女一眼。
大夫人神色冷清，低了低下巴道：“媳妇陪母亲去吧。”
二太太不管家，平日也闲，“媳妇也有空。”
“我也想去。”明珈开口道。
大家看了明珈一眼，笑出了声。说是去祈福，其实是为了给三娘子和她的未婚夫合八字，这种场合自然不适合明珈去。
“令令也十三了，过了年也要开始相看人家订婚了。”二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明珈。
晋宁侯府最漂亮，性情最好的姑娘就是七娘子顾明珈。眼见着小姑娘长大，二太太也开始思考娘家的侄子哪个最合适，看能不能将她娶过去。
明珈晃了晃脑袋，“就带我去嘛，我又不抛头露面，没人知道的。”
“还早呢。”三太太笑起来，“你看她还像是个小孩子似的，半点不懂事。”
老夫人怜爱地给明珈塞了一块糕点，看了几个媳妇一眼，这才慈祥地笑起来，“相看倒是使得，倒是门第人品性情都要好，这才使得。令令像是我的心肝肉似的，可不肯轻易嫁出去。”
顾明珈撅了撅嘴，带着婴儿肥的脸颊鼓了鼓。
“嗳，多相看相看是好事，多留几年是最好的。”大夫人看向明珈，冷淡的眉眼也温柔起来。
她的嫡长女嫁入了皇家，见不了几次面，三娘子一贯对大夫人又敬又怕，并不亲近，唯有七娘子顾明珈性格乖巧烂漫，对所有人都十分温柔贴心，所以很得大夫人喜欢。
“依我看，家世倒也罢了，我们也好给令令撑腰。”二太太道。
大家其乐融融的，十分和谐，倒也真的答应让明珈跟着去相国寺了。
请安完毕，大家凑在一起吃了早饭，才上学的去上学，去衙门的去衙门，管家的去管家。
顾明珈没回自己的芳菲苑，她径直去找六哥顾景冉。也不知道为什么，顾景冉十分不喜欢顾景息，平时总是找机会去欺负顾景息。昨天她确实是打断了他，但是顾景冉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顾景冉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吃葡萄。
“你又不看书。”明珈吃了口葡萄，撑着下巴道：“六哥，南苑里的那位得罪了你吗？”
“唉，说了你又不懂。”顾景冉爬起来，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块漂亮的玉坠儿，“昨天忘记给你了，我好不容易买到的，漂亮吧？”
“好看。”明珈把玉坠儿挂在裙带上，一边吃葡萄一边对着顾景冉勾了勾手指头，笑得很可爱，“不过，你把荣安伯府的三郎君揍得鼻青脸肿这件事，我还是不想帮你保密。”
“……”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仰起脸，眼底满是狡黠。
“你不保密便不保密，无非是被揍得三个月下不来床，疼得吃不下饭，一瘸一拐被人嘲笑，好了之后至少还得跪上一个月祠堂罢了。”顾景冉委委屈屈地道，偷看了明珈一眼，“唉，亏我还不惜高价才抢到了玉坠儿。”
顾明珈笑容不变，盘腿坐在顾景冉面前，“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当然还是会为了六哥，放弃原则的。”
“说。”顾景冉道。
“去帮南苑打点院子，别让人欺负他。”顾明珈开口道。
“什么！”顾景冉勃然变色，脸色变得很古怪，“你不知道因为他多少人嘲笑……”
他顿了顿。
顾明珈若有所思，顾景冉并不精明，但是他身边的纨绔子弟都是坏心眼的人精，也不知道故意在顾景冉身边挑唆了什么。她知道问不出来，只当作没听见。
“六哥，他被关了七年，他的母亲也偿了命，我们如今将他赶出去，彻底断绝关系便够了。”
顾景冉还想再说话。
“除非你杀了他，否则总有一天，他会报仇。”顾明珈语调干脆。
其实顾明珈是想过杀了崔珉，但是实际上，崔珉因为她的缘故，除了和他有仇的那几个，对其余人都手下留情了。何况，前世的她还欠了崔珉一条命。
她和他之间恩怨纠葛，复杂难言。
顾景冉自然不想杀人，“他有什么能力找我报仇。”
“你就说听不听我的？”顾明珈又给自己塞了颗葡萄。
“行吧。”顾景冉不情不愿道。
顾明珈轻笑，“去南苑。”
……
顾景冉别别扭扭地看着南苑的门，抬出去了脚，迟疑片刻又收了回来，换成手在门上敲了敲。
张婆子实在是有些意外，这几日频频有人来南苑。
而且，平日里只会捣乱的六郎君，竟然开口让她们好好照顾顾景息。婆子听得有些飘忽，手里下意识接了顾景息塞过来的一大包银子，口中接连答应陪笑。
崔珉的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他披着件洗得发白的外衣，坐在腐朽的木凳上，苍白的指尖下意识摩梭灰褐色的粗陶碗。碗里的水是凉的，他喝了一口，带起一阵沉闷的咳嗽。
院子内的声音他听得见，一贯找他不快的顾景冉在交代婆子照顾他。
令令不是很恨他么？
她从知道他喜欢她以后，便不再愿意多给他一个目光。
他将她囚禁在身边，甚至剁了她哥哥的双腿。从那之后，他们之间便隔着难以言明的仇恨，彼此折磨，却又无法推开彼此。
那样恨他，却还是选择帮他。
崔珉握着粗陶碗的手有些颤抖，垂眼看着水面上印出的那张脸，少年面无表情，一双狭长锋利的凤眼垂着，眼睫微颤。他放下手里的陶碗，站起来，走了出去。
顾景冉看到他，便露出厌恶的神色。
崔珉视若无睹，径自朝着门外走去。
婆子立刻上前，想要阻止他。但是少年的步履太快，婆子急忙跑过去，伸手抓住崔珉的袖子。
少年身形微顿，随即冷漠微哑的嗓音响起，“滚。”
兴许是少年的气势过于阴郁锋利，带着难以言说的压迫感，婆子下意识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急促的心跳才稍微平复下来，眼见着黑衣的少年推开门走了出去。
明珈不想暴露自己来了这件事，所以她在门外不远处等着顾景冉。
面前的荒草从中生出粉白的花，只是带着刺。
她有些无聊，小心翼翼避开带刺的梗，想要摘一朵。
不远处响起木门嘎吱声，她下意识抬眼望过去。少年身形清瘦，黑衣被风吹起一点弧度，一天漆黑的长发没有束起来，有些凌乱地垂下来，有一缕落在他眉宇间，黑沉的眉眼衬得他肤色苍白得过分，以至于整个人像是活在阴影里的厉鬼。
脆弱阴郁，又气势骇人。
明珈觉得心口像是有一根刺，猝不及防刺进去，然后搅得肺腑撕裂一般疼痛。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喉咙生出腥甜的血腥气。
崔珉看着穿着白绫短袄的少女，桃红的如意罗马面裙被吹得褶皱散开，明媚皎洁。少女脸颊雪白，杏眼甜而乖，额头轻薄的刘海被风吹得微颤，显露出微微皱起，无端生出一点薄愁的眉宇。
十三岁的顾明珈从不会忧愁，没有人不喜欢她，没有任何事会让她觉得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