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睿
接下来的半个月,风平浪静。
丁怀卿接到了吏部调文,补缺翰林编修,从五品,十月初九正式到翰林院上任。需知璃国的历任宰辅,均是出自翰林院,翰林编修更是有小宰辅之称。便是这个起点,已是大多数文官一辈子的终点了,丁家又好一阵的迎来送往。
国子司业丁秋和妻子慕凝烟双双在祠堂跪拜,祈祷儿子官运顺利,他日封侯拜相。丁怀卿也渐渐放下了心里的些许憾事,一心一意投身工作。
三清观的银杏树叶终于落光了,香火依旧旺盛。只是那个惯会说笑的敬玄道长,听说最近又对西域的汗血宝马感了兴趣,常常看不到人影,惹得不少年轻姑娘们连连叹气。
日出日落,更迭如常,从不会等待着谁。这一晃十月便过去了一半。
十月十八,节气小雪。
一大早天气就灰蒙蒙的,到了晌午时分竟飘起了雪沫子,天气骤然转冷,寒风一阵阵的灌过来,雪沫子打在脸上,丝丝的疼。
路上行人都裹紧了衣衫,只想着找个暖和地方猫着。两旁的铺面生意惨淡,连招子都仿佛失去了一些生气。两辆青灰马车缓缓驶过了城门,顶着风雪,直往司农府而来。
王谷悦和母亲江影带着几个丫鬟婆子等在府门口,一看到马车停下,就忙不迭迎上去。
车帘打开,王司农先下来,再扶着一名长者下车。长者约莫六十来岁的样子,身量颇高,虽头发花白、胡须稀疏,但长得浓眉大眼、正气十足。
王谷悦开心地叫了一声“外祖父”,又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件狐皮大氅,给外祖父披上。江影忙吩咐婆子们将父亲的箱笼安置好。
长者捏了捏王谷悦冻得通红的鼻尖,再看看身旁许久不见的女儿,爽朗一笑,精神越发好了。原来这长者就是江影的父亲,也是王司农的恩师,江睿。之前江影特意遣了心腹去登州接人,一听是家里要办大喜事,江睿赶紧收拾行装,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王司农接到信儿,特意告假一天,一大早的就带着人去城门外迎候。
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进门,待江睿换了身衣裳,又一起在前厅吃了丰盛的席面,现下在花厅坐着说话。
王司农虽已经在京为官十三年,但江睿总是推托登州乡野无拘无束,受不了京城的条条框框,所以隔几年才来住个把月。
江睿一坐下就拉着外孙女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满眼都是喜悦“三年没见,我家谷悦都长成大姑娘了,马上就要成亲了呢!外公一接到你母亲的来信,迫不及待地从登州赶来。”
王谷悦害羞地低下了头,语气中带着亲昵“谷悦也想外公了,外公现在身体可好?”
“好得很,好得很。这几年没再教书,每天清清闲闲地下棋垂钓,倒觉得身体比之前还好些了呢。”江睿说完,又看向了王司农“中彦,我还不知道呢,咱们家的心肝宝贝,到底是便宜了哪家小子?”
“岳父大人,谷悦要嫁的,是如今的骠骑将军胡天元。这胡家是武将世家,五代人都效力军中,忠心耿耿。”王中彦忙开始介绍。
“可是胡斐将军府上?”乍听到胡家,江睿瞟了女儿江影一眼。很明显,江影差人去接父亲进京,却没有言明女儿到底要嫁给谁。
“正是胡斐老将军的嫡孙胡天元。”王中彦忙回道“胡天元比谷悦大五岁,今年才打了胜仗,八月底才回京复命的呢!。”
“哦?那他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江睿又问道“倒是许久没有听到胡斐老将军的消息了。”
“听闻胡斐老将军因为旧疾,这几年一直跟着大儿子一家在滇州呢!如今京中将军府上只有一个寡母持家。”王中彦看了眼妻子的脸色,小声答道。
“谷悦的未来婆婆叶氏,很有将门虎女的范儿。”江影想到那天叶凡上门说亲的架势,补充着说了几句“胡家人口简单,又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谷悦嫁过去,当不吃亏的。”
江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我已经与亲家母说定了,待一成亲,就叫谷悦跟着去靖阳城,天大地大,比这京城自在呢!”江影看着父亲的双眼,一字一句地接道。
“靖阳城”这三个字,不知道是不是王中彦听错了,他感觉江影特意加重了语气。
“靖阳城”江睿沉吟了一下,又抬头朗声说到“中彦做事心细,有他把关就好,我老人家就等着吃喜酒好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朝着女儿道“影儿,我一路上赶来有些累了,你带我去后面歇息吧。”
江影点头,没再啰嗦什么,只带着父亲去了客房。
江睿一到客房,便说自己要马上休息,江影只得将嗓子口的话咽下。
江睿看着女儿走出,关门转身,脸色瞬变。
当晚躺在塌上,江睿脑中一直萦绕着“靖阳城”那三个字。这三个字仿佛是个魔咒,试图撬开他紧锁的回忆,强迫他再经历一次二十七年前血海尸山的炼狱。
江睿的右手探向侧腰,多年前的刀疤足足有三寸长,像条乱爬的蚯蚓。闭上眼,脑中却浮现出几张满是血污的脸,五官一片模糊。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子,拖着半截身体向他爬来,两只耳朵早已被削去,鲜血顺着脖颈流下,身后是一片暗红的淤泥,他枯瘦的手直直向前伸着,嘴里微弱的喊着“殿下,救我,救救我”。江睿正准备拉他的手,只见一条看不清是小腿还是手臂的残肢直直朝着面门飞了过来。惊恐转身,却发现背后已是一片火海,火海中有人凄厉地大喊“殿下,快逃啊!”
“不要!”江睿大喊着从梦中醒来。大口地喘着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十几年未见的梦境又来了!他有些惊慌地看向屋中某个黑暗的角落,仿佛那片黑暗随时会冲出刺客,顷刻间抽出刀剑向他砍来。
无穷无尽的恐惧向他袭来,他只得起来灌下一壶凉水,又点起满屋的火烛,照的亮亮堂堂,却再也睡不着了。
连着三天,每晚都是这样。连着三天,江睿房中灯火通明。到第四天时,江睿的眼睛已经满是红血丝,眼下乌青一片,用膳时候都直走神。
连王谷悦都看出了外祖父的异样,忙问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请个大夫瞧瞧。江睿只推说初到京城,水土不服,没有休息好而已。
谁知刚开口说了一半,便被父亲厉声打断“不行,这样做太冒险了!影儿,我们现在好不容易安稳度日。何苦想这些没有可能的傻事!”
“父亲!这些年你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啊!”在江影看来,父亲一直在推脱。刚开始是借口母亲新丧,尔后是谷悦刚出生,再后来就催着她跟王中彦去任上。直到现在被她以谷悦要出嫁的名义接过来,父亲所考虑的,也只是一位寻常长辈应有的喜悦。
“哪里来的机会?你知不知道,每一个机会都可能是陷阱!就等着我自投罗网!”江睿的声音中带着怒气。
所以就一直安于一隅,从来不尝试吗?
“这次我已经跟亲家母说好了,谷悦大婚之后,我将和您一起去靖阳城送亲。”江影决定断了父亲的退路。
“我有寒疾,靖阳城寒冷,恐不能同行。”江睿眼神有些许慌乱,随口搪塞。
江影怔怔地看着父亲,从他脸上看到了恐惧,看到了逃避,却唯独没有看到内疚。她的心里先是愕然,再是痛苦,转而变成一片悲凉。呵呵,这个男人当了多年的教书先生,便真成了教书先生一般,安于平静的生活,再也不会主动提起当年的承诺。
“父亲,您这样选,可曾想过母亲?可曾对得起她为你付出的一切?”那个曾经堪称剑仙的女子,为了这个男人,宁愿放弃快意自由的生活,宁愿远离朝夕相处的族人。为了把父亲从尸体堆里带出来,她冒着神形俱灭的风险,不惜施用秘法引天雷借力,伤痕累累,武功尽失。
当年她临死前,父亲信誓旦旦要为她报仇,现在呢?他敢不敢再叫一次她的名字?
那个名字仿佛有千斤重,余下的人只敢苟且独活,一味害怕未知的危险,没有孤掷一注的勇气。
江睿却只是转身,没有再理会她的话。
江影现在真想问母亲一句,她后悔吗?这所谓的爱情啊!可是她对这样的父亲除了摇头,无计可施。
直到这天,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大理寺少卿张承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