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监察司
师吴被高了他半个头的阴影罩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魏昭把手从刀柄上挪开,环臂倚靠在暖轿上,这种舒缓放松的姿势驱散了些久居上位不知不觉中产生的威压,他抬起下巴,饶有兴味地眼神透过师吴,望向了他们身后的马车,“你要是同意他的说法,我就放你们跟他走。”
师吴半张着嘴,他忽然觉得这句话好像不是在对自己说的,但许格元已经趁势拉扯上了他,“好孩子,你兄长的病要紧!”
许格元这一拉,师吴的视线便从魏昭的身形落到了他穿着的蟒袍上,他想起看过的话本里,伺候在皇上身边位高权重的“公公”都是穿种颜色鲜艳、纹绣繁琐的蟒袍,这个人既然能让吏部尚书府的管事对他俯首帖耳,还尊称为“都督”,想必也是个人物,一瞬间福至心灵,当即发挥了少年郎口无遮拦的一面:“启禀公公,我家公子是刚刚升任大理寺丞的沈大人,刚刚我们路过尚书府的时候,许管事特地邀请我们公子到他家中做客,但是我家公子染了风寒,怕传染给别人,所以不敢答应,但是许管事热情好客,说这就去给我们公子请个大夫,还说……”
师吴还没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一向不爱多嘴的秦伯就冲到前面捂住了他的嘴,“你这个傻小子!不是什么话都能往外说的!”
许格元的谎言被赤|裸|裸地揭穿,然而率先陷入尴尬境地的却不是他。
魏昭的耳朵被“公公”两个字炸开了花,剩余的一个字都没听到。
他那副世家子弟标配般略带娇矜的笑意还挂在脸上,眼前走马灯般闪过他辉煌的前二十三年,这声“公公”如同把他剩余的寿命装在一个炮仗里,点燃的后半生还没有来得及放出一个绚烂的烟花,仓促地崩了个屁就结束了。
“我家大人乃是宜都侯世子魏昭,现任监察司大都督,车内何人?还不快下马拜见!”魏昭的亲卫释然上前,咬着腮帮子申饬道。
监察司,前身为朝廷每年春、秋两季派往九州十三郡巡查州县政务的二十二个监察御史,这些官员位卑权高,对地方政务、军事有纠举苛察之能,被民间称为“监察使”。
章武帝在位时,皇帝苛政,镇守在边地的庆阳王联合州郡刺史举兵反于青州,致使章武年间朝野动荡、兵戈不绝。章武帝出兵将反叛镇压后,为了防止皇室内乱再次发生,在中央建立了“典镇司”,仿照春秋监察制度,以“辅佐”为由钦点亲信随藩王出镇州郡,这些人每年春秋两季需进宫向章武帝汇报州郡军政及藩王动向,藩王政绩的好坏开始仰赖监察使的汇报,这让藩王不得不谨言慎行,生怕哪句话被监察使学去,落得爵位丢失、性命不保。
但是仅仅如此还不够,若是监察使转而投靠了藩王或被藩王收买,那地方的眼线岂不是又没了!为了后世安稳,章武帝再次改革了典镇司。他在中央建立监察司,将典镇司归入监察司下,又设神隐卫,让他们以影子身份潜入藩王府,同时监视藩王与随属监察使,由于神隐卫的身份只有皇帝一人知道,所以连监察使的行为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制约。
此举在章武帝短暂的一生中极为重要,使大虞皇权再度得到提升,至顺文帝登基前,大虞境内再没有藩王发动叛乱,藩王稍有苗头,监察使和神隐卫便会争相出手,为皇帝解决内患。
后来监察司又被细分为典镇、神隐、追缉、审判、平冤五部,上设监察司大都督总领五部,直隶帝王,监察视野由藩王封地扩散到地方重镇,成为凌驾于各部的朝廷鹰眼。
监察司都督手握州郡监察大权,抬指左右藩王生死,同平年间,竟然出现了郡王下轿跪拜监察司都督的场面,可见监察司都督之权势。
傻孩子,早就让你多读书,如今招惹了这样一位凶神恶煞,真是害惨了你家公子……
沈鹤溪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强撑着车厢内壁,起身便要推门,明月刀夺鞘而出,在沈鹤溪站起来的瞬间劈开了车门,冷泠泠的刀光溅在沈鹤溪脸上,刀尖距离他的鼻尖只有一寸。
明月刀夺鞘而出,在沈鹤溪站起来的瞬间劈开了车门,冷泠泠的刀光溅在沈鹤溪脸上,刀尖距离他的鼻尖只有一寸。
沈鹤溪仓促间扶住了茶几,因为用力过度,攥在茶几边缘处的骨节隐隐发白,他看着眼前这位穿着越制的御赐蟒袍、大虞至今为止最年轻的监察司都督,没有在咫尺的刀光间退缩,而是抬袖轻轻拭去了唇边的血渍,平静的向他致以歉意:“容颜不整,唐突了。”
魏昭的刀顿在手上,举了半晌没有放下,也没有说话,他背对着所有人,宽阔的背影将马车里的人挡了个完全,许格元踮着脚也没透过那缝隙看出点什么。
沈鹤溪顶着刀尖,他可没有旁人那般从容,正当他想礼貌地提醒魏昭能不能将刀刃收回去时,这位雷厉风行的监察司都督忽然自己放下刀刃转身走了。
马车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粗鲁地合上,魏昭冷着张脸收了明月刀,回身时将刀刃挨上了许格元的喉咙。
“都……都督!”
与刚才的嬉闹不同,许格元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真实的杀意,他清楚的认识到,接着来说的每句话都是性命攸关,即使他是薄暮的心腹,眼前的这个人也敢毫不犹豫的当街杀了他。
释然代替师吴守在马车前,被暴力破坏过的车门却只能虚掩着,门环被风一吹叮当响,他全程不曾抬头往里看。
许格元指着师吴哆嗦个不停,“那孩子可不是我教的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魏昭恨的牙痒痒,正好连同这一腔怨气一起发泄到许格元身上:“你还敢说这里面坐着的是你的远房亲戚吗?也不撒泡尿看看你自己长得一副什么样子!”
许格元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魏昭一脚踹到了地上,他身后的灰衣小厮转身便要往薄府报信,被已经等在前面的侍卫一把抓了回来。
“让他走,”魏昭的目光钉在他的脸上,“回去好好叮嘱你们家大人,陛下登基两年,有心整肃先帝晚年官员借荐举形成的结党营私之风,若他仍执迷不悟,我不介意将此事上奏陛下,或在此处便将他就地正法,以正朝纲!”
侍卫放开了手,那小厮仍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许格元腿下虚软,呢喃道:“我家大人可是朝廷正三品大员,你怎么敢?”
魏昭上前一把将他拎起,迫使许格元正视着他的双眼,他的声音又低又狠:“你尽管看我敢不敢,回头告诉薄暮那厮,若不是陛下顾念着当年的从龙之功,他长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我监察司拿的!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今日我不明说是怕脏了这门前的雪,竟让你以为我是怕了那腌臜货!怀山伯一世英名,怎么生出他这么个畜生!”
胖子像乌龟一样缩回了壳里,不敢为他主子分辩一声。
“今日这人我带走了,”魏昭的声音不大,附近走动的人都能听到,吴侯街遍地贵人,有些事情想遮也遮不住,“把人带回监察司,我倒要看看如今吏部举仕看的是什么德行!”
“还不快滚!”释然上前喝道,许格元带着他身后的小厮劫后逃生,看都不敢看那马车一眼,捂着屁股跑回了尚书府。
释然回首看着各府紧闭的大门,心中惆怅不已,“只怕此事一传开,监察司都督的凶名还要再凶上三分……”
魏昭毫不在意,明月刀归鞘,转身回了轿子里。
监察司的侍卫接管了那辆马车,师吴和秦伯只能跟在后面,释然安排妥帖后追上来,在轿子外询问道:“都督,带去监察司吗?”
“你说什么?”魏昭像是没听清,也跟着问了一遍。
这下释然愣住了,他本来只是想确定一下,却在这句反问中听出了些别的意思,立刻收回了去监察司的指令,七窍玲珑心转了又转,方道:“您这几日都没休息好,肯定也累了,既然今日陛下赏了您不上朝,要不把人一起带回宅子,等您醒了起来审他也方便?”
陪着皇帝在松云寺跪了三日,魏昭看起来确实萎靡了不少,松云寺那个地方佛音绕梁,昼夜不歇,听起来很是诡异,即便是可以偷睡,背靠怒目圆睁的大佛他也睡不着。魏昭这个人好像天生就跟寺庙犯冲一样,每次从松云寺回来都觉得天旋地转,偏偏每次皇帝都指明带着他去,委实辛苦!
于是辛苦的魏都督欣然接受了下属的提议,“那就把他带去城南的那处小宅子押着,你等会儿跑一趟监察司把这三日州郡发来的密报送过来。”
“是。”释然应声上马,手中的鞭子还没抽到马屁股上,又被魏昭拦下了。
“回来的时候叫个大夫一起,到底是朝廷官员,要是死在我的宅子里就说不清了。”
释然点头疾行而去,轿夫起身抬轿,魏昭掀开帘子的手还没放下,前面马车的门被他一刀劈坏了,隐隐漏风,释然马过之时又掀起了风浪,他透过狭小的缝隙再次看到了里面那个穿着白鹤袍服的年轻公子,他斜身倚坐在车厢里面,所谓的容颜不整不过是唇边的一丝血渍,但那血染得那样好,让这张纤尘不染的脸多了一丝凡人的生气,他抬指擦净血迹,人又回到了仙山里。
他仅仅是这样坐着,就像是从珍宝阁的画册中走出来的谪仙,如今仙君落入凡尘,跌出了一身悲怆的脆弱迷离之感,就连他不经意间闪过来的目光都好似在求助,他需要有人拉他一把,好从凡尘里走出来。
魏昭觉得自己被蛊惑了,监察司的护卫人高马大,疾驰的寒气袭面而来时,激起了他的病症,没有发病前看他似一块价值不菲的古玉,远观便能知其贵,发了病之后这玉淬了血,竟成了人人都想抢的宝贝。
魏昭咂咂嘴,忽然对薄暮起了必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