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拦路虎
“原来如此。”师吴听得津津有味,片刻之后忽然道:“不是说有十三个家族?四宗八族才十二个,那还有一个呢?”
沈鹤溪的眼中满是嫌弃,“平时就叫你多看书,不要在羌城街头捡那些乡野话本,整天看什么‘章武帝与庆阳王妃的爱恨情仇’、‘袁太后宫廷秘史‘、‘中兴之主建文帝的穿衣风格’,小小年纪把脑袋都看混沌了。”
师吴心虚地往后挪了挪,压住才看到一半的《都宫监之杨牧传奇》,杨牧是晟平帝时期的大太监,因封公、谋害太子、弑君被载入史册,不过后来被建文帝一刀咔嚓了,他的恶行广传与民间,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师吴见沈鹤溪的目光向他身后扫过来,连忙解释:“这这……这本书正好接着‘建文帝的穿衣风格’,可以从侧面了解那段历史……”师吴越解释越觉得苍白,颓然道:“都都是……是一个茶楼老板送我的……公子要想看,可……可以拿去!”
“我看这些野史做什么。”沈鹤溪抬手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拿着我的二两月俸天天跑茶楼听书,连南晋的皇帝姓陈都不记得了吗?南北分裂以前,陈姓曾为周汉十三贵族之首,□□征战南方之时,陈姓一族随南越皇室迁至建安,后逼迫南越孝敏帝禅位,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晋。十三族在浪潮中更替变换,逐渐形成了现在以‘魏、顾、陆、张’四大宗为首,‘梁、萧、徐、宋、薄、孙、韩’八族次之的四宗八族新格局。”
“我记起来了!”师吴锤着自己的脑袋,“《南晋食局》中讲过,说是姓陈的皇帝最爱吃咱们大虞的果子,常常派特使来采买……对不起公子,我以后不看这些话本了……”
师吴在沈鹤溪的审视中噤了声,马车也正在此时被逼停了。
“里面坐的可是羌城来的沈鹤溪沈大人?”来人直接略过赶车的秦伯,站在马车外面冲里面吆喝。
来了!
沈鹤溪朝师吴看了一眼,师吴知道此人十有八九与在平良大街诱导他们驶入吴侯街的人有关,于是提着三分戒心出去应对,“正是我家大人,敢问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来人是个衣服上绣满了金元宝的白面胖子,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短打的随从,虽然满面笑颜,却有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见下来的是个小孩,扬起下巴道:“不敢当,我家大人是吏部薄尚书,沈大人升任大理寺丞的文书正是我家大人签发的。”
吏部尚书薄暮是怀山伯薄勉的嫡次子,也是这一代薄氏真正的掌权人,薄氏与徐氏在八族中是世交,徐恪诚在为沈鹤溪走动关系的时候肯定也疏通了吏部,只是这人想必是不认识前面牵着缰绳的秦伯,不然也不会直接将名头报给师吴。
秦伯虽然是跟着徐恪诚从京城出去的,但到底只是个车夫,见两边都没自己什么事,立刻退在了一旁。
“原来是尚书府家的大人们,”师吴从善如流,“我家大人来京上任,途中遇暴雪封城,染了风寒,至今还未得医治,这几日连马车都不曾出,生怕过给我们……”马车内,沈鹤溪适时配合着咳嗽了几声,师吴接着道:“恐怕不好下来相见了。”
胖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忽然踮脚往里面问了声:“沈大人安好?”
沈鹤溪压着嗓音,“劳烦挂念,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胖子隔厢一拱手,虽然里面的人看不到,但将礼节做的足足的,“薄府二管事许格元,奉薄尚书之命,接沈大人过府一叙。”
……
“过……过府?”即便是因为徐恪诚的缘故邀他入府,却也不用急在这一时,薄暮这么着急见他做什么?难不成是想和他解释为什么把他调去了大理寺?
沈鹤溪犹疑道:“尚书大人有何要事?下官初来长邺,理应先到大人那里拜会,可是如今风寒侵体,又在驿站待了几天,连衣裳都是臭的,此时拜会恐怕不太妥当。不如让我先去大理寺交了文书,等病愈之后再登门拜访,也不算扰了府中清净?”
沈鹤溪的拒绝似乎在许格元的预料之中,他连楞都没打,顺着沈鹤溪的话讲道:“沈大人年轻有为,尚书大人早有耳闻,恨不能早日结交大人。尚书府中设有汤浴,四季常温,大人可在府中更换衣衫,待尚书大人下朝后便可与您垂帘相见,抵足相谈!”
沈鹤溪因为这话无端的生出了几分抗拒。
若说原本只是疑心薄暮换了他的任职文书,现在他就要怀疑薄府别有用心。
先不提垂帘相见、抵足相谈这种字眼是否过于亲密,即便是年轻有为这种词语也不该用来形容他,毕竟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个羌城佐吏,要家世没家世,要政绩没政绩,早日结交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从吏部尚书口中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可笑。
而徐恪诚虽曾为太子少师,但自离京之后也逐渐失势,薄府用这样讨好的语气来邀请一个早就远离朝局之人的佐官入府,到底意欲何为?
见沈鹤溪不语,许格元以为他答应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府中自会为大人请好大夫,想必大人初来长邺,也没有置好宅子,在府中住上几日,正好方便大人寻处利落的住所,不然总住在驿馆、客栈也不是个办法……啊!这!”
许格元的慌乱卒在当下。
白雪映朝晖,寒风动小帘。
师吴在纷扰繁杂的京城头一次走了神,甚至没来得及向前遮挡一下,眼睁睁看着那一缕劲风掀动厚重的夹棉窗帘,寒气骤然闯入马车中。
沈鹤溪的“好”被湮在了喉咙里,寒气夹杂着雪粒,沉寂多时的马车登时传出了一阵急促的闷咳。
被竭力压制过的声音起初只是带着纷乱的喘息,可随后胸腔引起的阵痛竟连马车也跟着微微颤动。
“公子!”师吴惶急之下想要打开车门,却在拉门时遇到了一丝阻力,几年来主仆朝夕相处的默契制止了他,师吴颤抖着收回了手。
马车内,沈鹤溪手掩胸口,艰难地控制着呼吸,他身上穿着圆领半旧的月白色袍子,胸前用银线勾出一只白鹤,白羽泼上了鲜血,赤红的羽翼森然中透着诡谲。
白马在前面不安地打着响鼻,许格元惊诧不已,忽然想起传信之人的话:“这人风吹不得,日晒不得,娇贵得很,若是催的急了,只怕会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马车外面,一顶银顶红帷盖的暖轿堪堪落下,轿夫侧身掀起轿帘,露出了一角淬着日光的藏青色缎面袍子,轿子中氤氲着热气,里面那人似乎尚未从梦境中抽离,半张脸掩在黑暗里,直到外面那阵急咳稍稍平息,他才如梦初醒地“唔”了一声,姗姗挺起腰背,掀足踏出。
皂色云纹靴落地无声,在浅坑的积水滩中踩出一片涟漪,魏昭单手扶刀俯身探出,过肩蟒盘踞在右臂,压住了四合如意连云纹的风采,白玉革带勒住劲瘦的腰身,困住了胸前的蛮兽,他发上银冠珠玉闪烁,困倦的眉眼中满是不耐,抬手时推开了递到身边的大氅。
“许格元,”他如同叫儿子一样叫着适才还趾高气昂的薄府二管事,“这是本月第几次让我撞见你当街强抢民女了?”
师吴与秦伯面面相觑,马车内没有动静,只剩沉重的喘息,师吴在秦伯开口前拽住了他的胡子,“爷爷,你这儿有只苍蝇!”
“大冷天哪来的苍蝇!”老头被他一打岔,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捂着差点被揪掉的胡子龇牙咧嘴的叫痛,连魏昭也被他们吸引的看了过去。
许格元自以为对这主仆三人的意思心领神会,说起假话来也愈发自信:“都督可不要取笑小人,这车里的坐是小人的远房亲戚,因患了痨疾特地到京城看病,我这会儿正要将他先安置在府中呢。”
许格元垂下的眉眼神情阴鸷,若是沈鹤溪懂得为官之道,他就应该明白今日若是不入尚书府,来日必定官运坎坷,只要他顺着自己的话,不揭穿这个谎言,那么眼前这一关就能过了;若是他不懂为官之道,执意与尚书府作对,那以后的日子可就由不得他了。
魏昭毫不客气的嘲讽着他:“哦?那你的远房亲戚倒是挺多的,按你这个认‘远房亲戚’的方式,只怕你祖宗十八代以内的分支都得算是近亲了吧!”
“哪里哪里,我就是帮着照应一下……”许格元苦哈哈地点着头。
“罢了,”许格元见魏昭抬手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以为他只是看个热闹,这就准备走了,额上的冷汗都消了不少,谁料他抬起的手掌没有放下,而是指向了站在马车前面的师吴,“我看你机灵得很,大冬天都能逮到苍蝇,你说说方才他说的是实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