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强盗二人组
古人靠天时吃饭,地里没食可刨的时候,那就只能另谋生路,石壕村地处大山深处,商业往来基本就是和夷人交易,除了种地基本没什么其他事情可以做,所以这时也是农闲时节。
村里的人也就大多闲下来,生活节奏也就慢了下来。
虽然已经进入十月份,但是这里的气候却还是很热,而且大山里的天气是捉摸不透的,上午还是一片晴空,过了晌午就已经见不到太阳了。
秋日的西南依旧闷热,无聊的元昭用木炭在墙上画着不太标准的地图,柳娘看了一会儿就打着哈欠回去了,李崇义却看的心潮澎湃。
“大周原来有这么多州啊,我一直以为乐安郡就很大了,没想到乐安只是川州七个郡里面最偏远的一个,川州又是大周十四个州里面最偏远的一个。”
李崇义不识字,但元昭只要指着字说一遍,他就能记住。当然,元昭教的是简体字,在这个时代估计是不会被主流认可的。
“这只是大周,大周外面还有更广阔的世界。你以后要多读书,然后多去实践,想当大将军,不可不学。”
元昭自然是已经将李崇义当做自己的贴身小弟来培养,所以也就效仿了一把孙权,来了个元昭版的“孙权劝学”。李崇义不像吕蒙那样还要说一大堆才肯学,而是缠着元昭要学。
得学生如此,夫复何求?
一提到当将军,李崇义就兴奋不已,从元昭这里学到的东西越多,李崇义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三岁的世子殿下就愈发的敬佩。
不论他心中有多少疑惑,元昭都能给他回答,似乎没有什么是元昭他不知道的。
在元昭的描绘下,他知道了北方的草原,抵御游牧民族的长城,滋养华夏的黄河与长江,更知道了大周以外的世界。
这时,一个光着屁股的娃娃忽然从二人旁边跑过,看样子是发现了什么特别好玩儿的。
李崇义一把将那小孩儿抓到自己面前,任凭小孩儿张牙舞爪地乱挥拳头,哇哇乱叫却无法碰到李崇义分毫。
“放开我,我要看大马骑。”
“铁蛋儿,你瞎说什么呢,哪儿来的大马骑?”
李崇义在铁蛋儿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家伙顿时就老实不少。
“蚕豆刚刚在树上看到的,有两个人进了村子,后面还有几个官军,进了村口柳娘家里……”
“什么?柳娘……”
李崇义眼珠子惊的都快掉下来了,闻言立马就跳了起来,夹着铁蛋儿就往村口狂奔。
跑了两步,他又转身回来抄起一根木叉急吼吼的消失在了巷口。
果然,村口方向很快传来女人的尖叫和一片人嘶马鸣的混乱之声,而李崇义早已消失在路口。
皱了皱眉,元昭回屋里安抚了被惊醒的樊庆,摸索了一阵便挎上佩剑,默默跟了过去。
天上飘下绵绵的细雨,闷热的空气在一片躁动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
在路上的时候,元昭就看到村口一阵鸡飞狗跳,人头涌动。
走近了还能听到兵器交击的声音,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村口处,柳娘的家门口乌泱泱的一片,元昭混在人群里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村口本就是片不大的一片空间,前来帮忙的村民们有的都被挤到了田间地头。
嘈杂声中,天真的孩童们躲在大人身边,眼睛都是瞅着那四匹马。
一旁的田里静静躺着两个浑身是泥的官军模样的尸体,鲜红将田里的泥土给血染红了好大一片。院子的石头围墙倒了一片,同样的,一具官军的尸体就伏在乱石堆上。
这些官兵白衣黑甲,装备不算精良也不算差,应当是地方招募的募兵。
元昭很快又将目光落在了人群的焦点,那是两个被村民给挤在中间动弹不得的汉子。
一个身长八尺且满脸胡须的壮汉手中还拿着滴着血的朴刀硬是被那种木质棍叉扁担的村民们给挤得无法动弹,虽然顾盼之间,有虎豹之相,但此时的他显然然没有另外一个黑脸汉子镇定。
从那双目光如炬,如狼一般的眼睛里,元昭就能确定,这才是强盗二人组中的首脑。
两人模样邋遢,显得很滑稽,一副慌张的模样。
但身上那一股子的彪悍之气在元昭眼里根本掩藏不住。
直觉告诉元昭,这两人明显是在演戏。元昭相信,如果他们想要离开,这些村民根本就拦不住。
所以他们现在的表现,倒更像是在戏弄这帮村民。
某一刻,那黑脸汉子也将目光投向了元昭。元昭稍稍后退,将身子隐藏在人群之后,但那种被盯上的感觉让元昭很不好受。
“他……他俩……是强盗,他们……抢,抢我钱!”
屋子里,一个黑瘦汉子哭喊着跑了出来,结结巴巴的哭诉起来。此人元昭认得,正是柳娘的老爹孙六,村里面出了名的视钱如命得家伙。
人群里,那两个被村民围住动弹不得的强盗闻言顿时就不干了。一个个扯着嗓子跟个无赖一样撒起了泼。
“我呸,好你个孙六,你咋不说老子刚刚救了你和你闺女一命?你良心让狗给吃啦?”
袒胸露乳,满脸胡须的高壮大汉梗着脖子,跳着脚喷了身边一个村民一脸的口水。
另一个面黑无须,国字脸的汉子把眼睛瞪的溜圆,也一副不可置信的遭到了背叛的模样。
“老汉,要不是救你女儿,我们能失手杀了官军?收你点好处怎么啦?你那才几个钱啊?咱可是给你家留了两匹马呢!那是马啊!你可不亏!”
村民们拿着木棒棍叉钉耙,依旧不为所动。拿朴刀的高大汉子这时表演更浮夸了,只见他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大声哭闹起来。
“让你别管,人家军爷调戏良家妇女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说你狗拿耗子非要管,这下好了吧,咱们回不去了,我家还有个瞎了眼的老娘等我回去侍奉呢,哎呀……这可怎么办啊?我冤枉啊……”
瘦黑汉子更不乐意了,瞪了高壮汉子一眼,“怪我?是谁看上人家闺女了非要进去喝水的?你还好意思赖我?救那小娘子的时候,你比谁都卖力气!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当人家女婿了吧,这下可好,你也不撒泼尿照照,就凭你,人家小娘给军爷糟蹋也比嫁与你强……”
元昭眼皮抽动,尼玛,这黑脸汉子还真是毒舌,要是元昭,指定不能忍。
两人越吵越起劲儿,眼看就要打起来,这倒把将他们围起来的村民给唬的一愣一愣的。
黑脸汉子的话起了作用,有的人开始变得有些迟疑,甚至觉得这两人应该是无辜的。
人群中的元昭不禁笑了,这套路怎么那么熟悉呢。
如果元昭没有猜错的话,那么接下来,两人将会大打出手,然后趁机逃跑。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元昭所料,趁着村民愣神放松了警惕时,两人很是默契的冲开村民防守的薄弱环节就要逃跑。
然而,一张从天而降的破网直接将两人给罩住了。破渔网将两人给缠住,很快又被反应过来的村民们给制服住。
逃跑失败,两人似乎也就认命不再反抗。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里正来啦,里正来啦。”
嘈杂的人群立马分开了一条道路。
里正背着手吭哧吭哧的快步走进人群,只是脸色却跟死了爹一样的难看。
村民们从未见里正既惶恐又气愤的模样,一个个都吓得不敢说话。
里正胸膛起伏不定,指着两个已经被五花大绑的汉子,声音都气的有些发颤。李奉指着一个半截身子还在鸡窝里的官军尸体,又看了看歪在水田里的两具尸体,简直是痛心疾首。
过了好一会儿,李奉才缓过来。
“贼子!好叫汝等知晓,依大周律,入室抢夺钱财,杖四十,服苦役三月!击杀官军,等同造反,乃是遇赦不赦的死罪!来呀,速速捆了,送到公榭严加看管,明日移交官府,明正典刑!”
可两个盗贼直到此时,神情依旧嚣张无比。
“哎呦,老头,又不是你爹死了?不过是杀了几个糟蹋人家闺女的狗杂种,你至于吗?”
“跟他废什么话,我看这老头就是认死理儿,这帮人也都一样,都他娘的忘恩负义!走着瞧吧,有他们倒霉的时候!”
在两个强盗的咒骂声中,被村民们绑着拖走了,柳娘的父亲孙六仍旧锲而不舍的追在后面,想要追回自己的钱财。
如丧考妣的李奉看着被收敛起来的官兵尸体,身体还在不住的颤抖。
官兵死在了他石壕村,这个罪责他和小小的石壕村根本担待不起,这让奉公守法了一辈子的李奉不由得陷入了巨大的恐惧。
石壕村地处偏远,此去乐安郡足有六天路程。
这时看见元昭远远的背着手,一言不发,便惶恐上前躬身施礼。
“小老儿治下不严,险些惊扰了世子殿下,小老儿死罪啊……”
“哎,李老先生治下有方,及时擒拿住了盗贼,这都是老先生之功啊,何罪之有?”
元昭先是笑着夸奖了一番李奉,接着便又皱眉道:“只是,这个郡府的官兵怎会到此?又如何如同那匪类一般强掠民女?莫非是假扮官军的匪寇?”
“这……”
这些问题,李奉倒是有些难以回答。
似这等郡府募兵跑这么远,到石壕村这等穷乡僻壤来巡逻,缉捕盗匪虽然少见,到也不是没有。
只是他一个小小里正能知道什么,至于这些官兵的行径他能怎么说?难道要告诉元昭,这些横着走的军爷本就是如此军纪败坏?他能说这些穿着官军服饰,腰间挂着腰牌,真的不能再真的士兵会是假冒的匪寇?
从某种程度来说,被杀的这些兵可都是世子的兵啊!
李奉不好意思说,刚刚意识到这一点的元昭也不好说什么。
不等李奉回答这些个问题,元昭则是赶紧转换了话题,叹了口气道:“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北边的百姓遭了灾,好多都从了红巾军,虽然大股的流民都被镇压了下去,但也有零星的人逃入山林当了山匪盗贼。李老先生,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李奉不敢托大,连忙再次拱手。
“世子折煞小老儿了,世子殿下尽管称小老儿李奉便是,世子但讲无妨,小老儿一定照做!”
元昭点点头,对李奉的态度很是满意。
“村民们得加强训练才成,还有这村子,也没个围墙,一两个盗贼倒也好说,可是要是十个、几十个该如何是好?”
李奉还以为元昭要说什么了不得的高论,闻言心里却大失所望,只见他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个,小老儿也知道,只是小老儿也不通兵事,村民们既蠢笨,又懒散惯了,这操练的事情着实难办,况且我石壕村总共二十三户,除去老弱妇孺,成年丁口不过四十二人,要修围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云昭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些难题对李奉可以说是无解,但元昭是什么人?
他元昭有办法呀!
再说了,村里的人好心收留了元昭,他总觉得不能亏欠了这些人不是。
既然要补偿他们,那就送给这个村子一个安全又结实的堡子吧。
“李老先生,本世子曾在书中见过一种叫做水泥的东西,这东西遇水成泥,不出两日便可风干,风且干后坚硬如石,混上碎石子来筑墙建房最是快捷。”
元昭于是笑着向李奉介绍起了关于水泥的事情,李奉却听的瞪大了眼睛。
“哦?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等好东西?”
李奉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可旋即又低落起来,“即使是有,那岂是我等能用的起的?”
元昭摆了摆手,哈哈大笑起来,“造水泥所需之物不过是石灰、黏土、矿渣而已,别处可能没有,石壕村可是多的是!李老先生若是信得过本世子,这就能造出来!”
水泥这个东西,说起来也是得益于元昭在非洲当雇佣兵时的经历。
在那片广袤原始,资源丰富、基础设施基本等于没有的土地上,你总能见到各种富有创造性的土法制造。
也许土制水泥比不上建造高楼、军事设施的专话业水泥,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是妥妥的高级建筑材料,是奇迹啊!
只要东西管够,短时间里筑起一道坚固的混凝土城墙不是梦!
对于建围墙的事情,李奉的内心其实是拒绝的。
水泥这种新奇事物,他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本就闻所未闻,心中自然也是不信的。
但世子殿下发了,李奉也不好拒绝,只能跟着“胡闹”,答应会给元昭送来人手。
打发了李奉,元昭找了一圈也没看到李崇义,于是就走进了低矮的茅草屋子里。
屋中的稻草堆里,李崇义满眼通红,蹲在一具官兵的尸体旁,手里的刀还在一遍遍的往官兵的身体上戳来戳去。
两个过来抬尸体的村民站在一旁,见李崇义那要杀人的模样,犹豫了一会儿根本不敢屋子。
衣服被撕烂了的柳娘眼眶红肿,瑟瑟发抖的蜷缩在一旁,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人心疼不已。
元昭摇摇头,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柳娘的身上。
随即又一把将李崇义掀翻在地,冷冷的看着他。
“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别傻傻的蹲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对着一个死人撒气有意思吗?”
李崇义的双手捏的咔咔作响,通红的眼睛里蕴含着一股狂热的杀意。
未过门的媳妇儿差点儿被人糟蹋,任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无法淡定。
李崇义拾起刀,默默的走了出去,柳娘慌忙爬起来想要追出去。
“崇义,崇义……”
柳娘想要去追李崇义,这时柳娘的父亲孙九也失魂落魄的拿着钱回来,见到闺女便死死的拽住闺女。
父女两人抱头痛哭,元昭这个外人自然就不太适合待在人家家里。
至于李崇义那个傻子,元昭一点儿也不想去管。
让他担心的是,这几个官兵的出现到底是不是冲着他来的。如今这几个官兵死在这里,相信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士兵过来。
生死大事,可容不得半点儿侥幸。元昭觉得,自己得早做准备了。
夜晚,当听到村里突然闹腾起来了的时候,元昭便笑着对来回踱步一个晚上的李老三说道:“别着急,崇义等会儿就会回来了。”
果然,李崇义很快就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二话不说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就咕咚咕咚的牛饮起来。
李老三这次也没有发火,小心关上大门,就跑过来上上下下,仔细的检查儿子身上是不是有伤。
看了儿子良久,李老三哀叹一声,自己的孩子什么样,做父母的最了解,外面的乱子跟自己儿子有关系自不必说,儿子大了不由爹,李老三对此也只能无奈的叹息。
父子两人都沉默下来,见李崇义神情轻松的吃着给他留下的饭菜,元昭便笑了起来。
“那两个强盗跑了?”
见元昭没有指责的意思,李崇义显然放下心来,念头通达了不少,听元昭这么问,他便坦然说道:“嗯,跑了,里正也真是的,居然让胖猫那帮子夯货看守。”
一旁的李老三小心的看了元昭一眼,忍不住指责道:“太危险了,要是被里正发现,你受罚是小,万一那两个盗贼祸害了大家可如何是好?”
元昭笑了,拍了拍李崇义的肩膀。
“你不怕这两个盗贼反过来祸害村里人?”
李崇义一屁股坐在廊沿,就这盐菜,大口的吃着碗里的粥,对元昭的疑问毫不在意。
“我给他们解开绳子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外一他们暴起伤人跟他们鱼死网破的准备,但他们没有,直到我带着他们逃出村子的时候也没有。”
李崇义抬头看着元昭,眼神中带着一丝困惑,对于里正的做法,他一点也不能理解。
“世子殿下,我想了好久也不明白,里正为什么要维护那些欺负柳娘的官军,即便是这两个盗贼救了柳娘,他还是要把他们送给官府。那个什么狗屁律法真的那么重要吗?那两个强盗救了柳娘,他们不该死的,该死的是那几个畜牲官兵!”
元昭叹了口气,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崇义,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什么是律法,里正讲律法,其实没有什么不对。不过你说的也是对的,那四个官兵确实该死。你们都是对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个世道变糟了,人心乱了,有些事情就会变的很矛盾。规矩是死的,律法终究是靠人来执行,盗匪盗窃该罚,官军劫掠该杀,伸张正义的盗匪应该得到宽恕,这些都是应该的,可是里正他做不到,因为他管不了官军,他能做的就只有把杀了官军的两个盗贼送到官府去,崇义,这个时候你学会了变通,这就很好。”
李崇义听的懵懵懂懂,既然大家做的都对,那到底是谁错了呢?
“只有小孩子才看对错,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错没那么重要,只要权衡利弊就好,官军戕害百姓就该死,即使是盗贼,只要出手救了人,那也该存一份恩情。”
元昭的话很合李崇义的胃口,所以,他就觉得元昭说的很对。
只是让李崇义没想到的是,他费劲吧啦救出来的两个盗贼在山里迷了路,第二天居然又大摇大摆的回到了村子。
于是整个村子被这两个盗贼给闹得鸡飞狗跳,到处都是得了李奉命令拿着木叉钉耙四处抓捕盗贼的村民。
问题是闹腾了半天,盗贼也没抓到,村民更是被揍的很凄惨。
一连两天,整个村子俨然成了两个盗匪的乐园,不明所以的小孩子们更是光着屁股蛋子嘻嘻哈哈的跟着大人们后面乱跑。
元昭坐在门口,至少就看见两个盗贼好几次。两人不是从门口跑过,就是从对面房屋的屋顶上到处乱窜。
见到李崇义时,那个高个胖子还笑嘻嘻的跟他打起了招呼,元昭赫然发现,两人手里还拿着半只鸡在啃。
李崇义神色古怪,装作出一副根本不认识他们的样子。
一回生,二回熟,元昭也知道了两人的名字。那个身高八尺还拿着长刀的胖子叫王五,力大如牛,等闲四五个村民都拿不住他,拿着弓箭的黑脸汉子则是肖长弓,身体灵活,射箭贼准。”
元昭笑眯眯地跟两人打过招呼,回头指着李崇义,一脸的幸灾乐祸。
“瞧你干的好事儿,这两人就算不是盗贼,也是个祸害,你啊,迟早也会被拖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