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左右为难
杜大海硬着头皮点头：“只要你们不走，我，我这就去把床要回来。”
周贵英放开陈南风和陈玉枝的手，抬起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对杜大海道：“那你现在就去！”
杜大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讷讷地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新宅的院门。土房前面的空地上，林丽丽正拿着一块细软的毛巾给英子洗脸，瞧见杜大海一脸为难地走过来，她已经把杜大海的来意猜到了八九分。“爸，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这床，叔伯们已经帮我安置好了，你不用担心。”
林丽丽还没等杜大海说话，先笑盈盈地开口了。杜大海一愣，到嘴边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那个丽丽啊，我……我……”英子被林丽丽摁着洗了一把脸，又洗了脖子，整个人都清爽起来。她看见杜大海慢慢踱过来，心情颇为愉悦地拉着他的手道：“爸，有了这张大床，大哥睡觉的时候就能伸直腿了。我和二哥也能翻身了，不然二哥指定又得掉床底下去。”
杜大海握了握女儿细细软软的手，又摸了摸她绒绒的小脑袋，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要把床搬回去的话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那……那就好，那就好。”
杜大海心里愧疚和忐忑同时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一下又一下摸着英子又细又黄的头发，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林丽丽把他的心思看了个明白，她继续不动声色道：“爸，你吃饭了吗？我锅里还有碗蛇汤和两个红薯，你先在这等着，我这就给你拿来。”
说完，林丽丽把毛巾一拧，随手搭在木架上，自己转身进了厨房。杜大海见她端了蛇汤出来，忙摆手：“不用，不用，我都吃过饭了。”
英子拉着杜大海坐到石磨上：“爸，你快尝尝丽丽做的蛇汤，可香呢。”
杜大海人是坐下了，可嘴里还在推辞：“真不用了，爸真的吃过了。你们吃……”话只说了半截，林丽丽不由分说把蛇汤塞到了杜大海手里：“爸，咱们都是一家人，你这么客气做什么？这汤还温着呢，快喝吧。”
杜大海想站起来，可那碗蛇汤一端到手里，他的喉头就忍不住耸动了一下。这汤太香了。他也太久没吃肉了。杜明川在部队的这些年，除了粮票和布票，还寄回来不少肉票。周贵英拿了票，隔三差五就往家里掂块肉，这些肉有时候被做成油汪汪的红烧肉，有时候被熬成透亮清香的肉汤。可每一次，周贵英都笑嘻嘻地把肉往陈南风和陈玉枝碗里夹，跟没看见杜大海和杜明国兄妹似的。杜大海偶尔壮着胆子，给两个孩子碗里夹一块，周贵英冰冷又嫌恶的眼神立马扫射过来，吓得他赶紧低头扒饭，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两个孩子连块肉都吃不上，更不用说他了。现在捧着这么一碗醇香的蛇汤，杜大海几乎是本能地喝了一大口汤，然后惊喜出声：“哎呀，这汤可真香。”
然后风卷残云一般，三五口就把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连碗壁上残留的一点汤汁他也没放过，全都细细地刮进嘴里。英子捂着嘴，笑得眼睛弯弯：“爸，你喝汤的样子跟队里那些小猪崽子真像。”
杜大海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碗放回到林丽丽手里，挠了挠头，红着脸不说话了。杜明国和杜明川兄弟俩坐在小房间的窗户边往外看，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杜明国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盯了英子一眼，对杜明川道：“大哥，你看那傻妮子，嘴快咧到耳根去了。都忘记是谁把我们丢到这来了。”
杜明川的目光却沉沉地落在林丽丽身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林丽丽给他爸端蛇汤，目的没那么单纯。果然，林丽丽把碗放进厨房，一边在水盆里投毛巾，一边关切地问：“爸，你今天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杜大海唇齿之间还残留着蛇汤的香味，他忙摇头：“没事，哪里有事？我就是来看看你们。”
“真没事？”
“没事，真没事。”
杜大海不敢看林丽丽，低着头有些不安地搓着手心里的老茧。林丽丽的圆眼弯了弯，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爸，你没事，我可有事。”
杜大海抬起头，眼皮没来由地跳了起来：“什……什么事？”
“刚才我跟李叔说好了，明天就下地挣工分。但是你看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总不能空着手下地吧。待会你到新宅拿把锄头给我，再带个背篓来。对了，家里要是有肥皂，你也得给我带两块过来，你看，这毛巾没用肥皂搓搓，都油手。”
林丽丽说着，把那块湿漉漉的毛巾往杜大海面前递了递。杜大海看着不停往下滴水的毛巾，不知怎么地，嘴里的蛇汤好像没那么好闻了，还一股腥气。“那……那个，锄头和背篓我给你想想办法，可肥皂都在你贵英姨的柜子里锁着，我拿不到。”
林丽丽一脸的平和：“那你叫她把锁开开。咱们都是一家人，几块肥皂还得用锁锁上，这不是生分了吗？”
杜大海突然生出一丝后悔的感觉。自己刚才怎么就那么贪嘴呢？现在好了，床，床没要回去，现在又搭上一把锄头、一个背篓和两块肥皂。这要是让周贵英知道了，家里还不得闹翻天？杜大海越想越后悔，正想着该怎么拒绝的时候，林丽丽脆生生，清亮亮的声音又响在耳边：“爸，你该不会是怕周贵英吧？”
林丽丽的话就像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得杜大海脸颊发烫。自从周贵英住进杜家开始，家里的一切就捏在她手里。自己不仅要看她脸色，外面更是盛传他怕老婆。现在林丽丽当面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之前忍气吞声的杜大海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的勇气，非要证明自己不怕周贵英。“谁说我怕她？一把锄头、一个背篓和两块肥皂是吧？你等着，我一会儿就给你送过来。”
杜大海扔下这句话，“腾”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朝新宅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