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失踪的茶商
两人一路赶回去,第一件事就到了莺儿所说的,偏院里的小茶间。
那小茶间就靠近那日月晓池昏迷醒来的屋子,供下人休息,准备餐食所用。如今这里给月知川熬了二十多年的草药,一股子腥苦气都渗进了墙缝里。月晓池进门就捂住了鼻,也难怪傻子每回喝药都还要人哄着,这样的东西没理由地灌了二十年,并不见好,不疯都得疯。
也难怪最近,莺儿身上也染上了一股药味。
莺儿在当时的柜里一阵翻找,回过了头。
“没有。”
月晓池也走了上去,将瓶瓶罐罐都掏了出来。好茶却有几罐,然后便是各式的糖和果子。就是没有“碎红”的踪影。
于是两人又赶到了库房,找来了库房的伙计,了解那批货可能途径的地方。
“碎红?今年春前总共定了一批……但之前,珍宝阁明明说是已经不会到了,所以我们也没去问。可最后还是来了一小批。只是……”
“只是怎么了?”月晓池问。
“入库没多久就被偷了,宋总管当时很急,让我们到处去找。可这九水本就是个贼城,偷的了的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到……”
莺儿拖着下巴点头,觉得有理。月晓池只觉得这话听着熟,却刺耳。
“这贼若不是大胆包天,便是外乡人,竟然敢来月家偷东西?”莺儿思量道。
“二爷。”库房的伙计拉了月晓池到一头窃窃私语,“你当时在沙坡外头,可能不知道……我听说……”
伙计耳语,据他听说,和那一小批碎红一起“消失”的,还有一个新进来的丫头。
“那丫头叫什么?”
莺儿插嘴,伙计吓了一跳。嘟囔了一句“怪不得都说瞎子耳朵尖。”又被月晓池一眼狠狠瞪了回去。灰溜溜道:“刚来说叫什么峨蕊,后来听少城主出门时,都喊他春鸳。”
两人相视一望,又各自低头陷入了沉思。
“那宅子里呢?这茶,有往夫人和少爷各个房里院里送吗?”莺儿小心问。
“没有吧……库房里准备进这批碎红,也是要进贡去大京的。这碎红啊,据说少爷夫人喝不惯的,价格奇高无比。这不好喝又贵,一般不会往院里送的。”
“尝鲜呢?即使是一小罐,即使只够一壶?”
“嗯,不会的,这进贡的茶,是老爷年前就说了,要往大京宫里送给娘娘。所以丢了,宋总管才急,还说那一小批货都是挺不容易才得的……”
“给我看出入库房的账簿。”
月晓池一句话,伙计就把账簿到了他的手上。他仔细查阅翻看,直到将最后一页慢慢合上。
“你先出去。”他对着莺儿说。
等莺儿出了门,他才又叫伙计来身边。
“那一小批货,春前是从九水哪家茶庄,或者,从由关外哪个驼队送来?”
伙计瞟了一眼门外,转身更为不解地望着月二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二爷,你不知道?宋总管说,那货,是春前从月儿坡来的。”
果然。
月晓池出了库房的门,刚走几步,便见一个人影从假山后面跟了上来。
“从月儿坡截下的私货,没有上报朝廷,却直接进了月家的库房,出来后摇身一变,变成商官进贡的茶。如今私货被盗,还是内贼,怪不得……”
人影不紧不慢跟着,自言自语道。月晓池一回头目光却如横刀。但一望他还藏在袖中的手,气头上的话又收了回去。变成了一句低声的,“你手好全了没?”
“瞎子耳朵尖。不是月二爷的错。”他明知月晓池压着愠怒不说,却淡然一笑,“莫非,这始乱终弃心生怨恨是假,联手窃茶计划私逃是真?”
月晓池不理他。
“你肩膀还疼么?”他反问。
月晓池依然没应,将一连串的事情通通在脑中盘算了一遍。那些将信将疑的,假意闭着眼的,故意将头埋进沙子里,不听不闻的,全盘翻了回去,回到最初的沙丘,回到蟒君降的时候,那人将自己的脑袋往地上砸的一瞬,然后重重踩在右肩的那一脚,还有当时他在自己耳边说的话……
或许他长久以来的压在心头不敢揭开的不安,一直都被看在眼里。
“我刚才翻看出入库房的账簿,发现了还有一处蹊跷。”
“什么?”
“回城之前,我送出去了最后一批货。这批货理应是由月家库房出去的马肉。然而却完全没有记载。”
“你指的马肉是?”
“回城之前,我确实有去过月儿坡一趟。”他坦诚道,“为大哥的病,祭蟒君。”
莺儿听后并没追问,而月晓池却把心中最后的存疑说了出来。
经鸠提点,那天他们在城门头和宋程交接了货,一路赶的非常急。为的就是早日把货送出去,好早日回城来,赶上少城主偏院的“喜事”。
而目击曲江海在沙坡被卷走的商队,途遇风沙,似乎比预计的回程要晚。
“十天半月的路程,脚下轻快,便会提前几天到达,途遇风沙烈日,又会多花几天。”莺儿自言自语。
明天和昨天之间,若否有确切的参照,麻袋要是到早了一天,商队的归程又晚了一天……
“于是尸身成了白骨,留下的只有一串贝壳……”月晓池眉头紧锁,“麻袋……”
“我陪你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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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前……
月晓池回到了自己的宅院。他思索着,记忆中并没有经手过这批碎红。或者说,经手了,他自己完全不知道……
是否就如同他这些年帮月家运出去的“货”一样。
究竟有多少事情,他后知后觉。
而今日与莺儿一起在库房中搜了一圈,才更有体会。
九水城,泥屋里,城门下,皆是穷困潦倒的流民。唯有那幢诡谲的奇楼和月家大宅的库房里,一切应有尽有,和大京的官家大宅不相上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若是月家在绝境中的霸道阔绰并非没有缘由……
他思前想后,终于翻身要睡,忽然眼角撇到窗边一个人影。
那人影瘦弱纤细,让他想起了与柳青青在九水楼醉酒后的那几天,月家最后来雅间敲门的那个影子。
“谁!”
月晓池喊了一声,人影便飞快闪过。
他冲了出去,推开门以后,朝左右探去,皆没有人的踪迹。随后又沿着院子小心检查,还是无果。
等回屋,关门,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下意识从小腿旁边掏出的那把小刀,如今藏于掌中,竟然如此顺手。似乎就是本就该在那里,生来就与他融为一体。
“反曲……”他突然记起鸠骑马走沙坡时,总在嘴边盘着的那些话。
“月家正统,沙洲一霸,见人杀人,见神杀神,反曲……反曲一出……”
他念叨着,见人杀人……
九水城的月家人,祖上曾是沙漠上骁勇的一支牧族,如今是边塞沙坡的大善人。月朗年迈,带着月儿坡一带的流民在九水定城以后,大京的皇帝还给月老爷赏了个镇守将军的令牌。虽然不是真将军,但大京还送来了一位安城公主。这公主便是月夫人。
初一施粥,十五开城通市,二少爷带着弟兄给出关回城的商队保驾护航,沿路又饥民都往城里救,怎么可能见人杀人。
他带着不甘和不信惶然入梦,直到梦到那一点星火,随后烟雾缭绕,“我陪你找”,皱成一团的眉心才舒展开,终于披着疲惫睡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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呲。
莺儿在偏远的厢房点燃了烟草。一夜无眠。
直到凌晨,才听得门外两声敲门声,节制又不容质疑。
他轻轻打开了门。
“莺儿公子,月老爷有请。”
“稍等。”
他收了烟斗,从柜子里拿出月夫人给他做的那件紫红色的锦袍,将手臂上的绷带全部解了。不紧不慢,端来水,梳完了头,又盘上了发。从那朴素的柜中掏出了一盒胭脂,在唇和眼角上染上了连片的红樱瓣,最后又拿出了三串精致的银铃,长的一串挂在了脖子上,短些的,缠在了脚踝上。
“麻烦宋叔带路。”
东边的天际,晨光熹微。
古旧的廊檐上,他穿着绣着金蟒的鞋轻巧向前。
铛铛铛。银铃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