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失踪的茶商
“爷!爷,我这边什么都没有。”
少年在夜色中小心翼翼喊道。
月晓池看了看他,眼神又朝另一个方向一瞥。
鸠立刻明白,轻轻翻了个身,往下一间屋子里去。
马厩边上,那些连着的库房里,藏着的是足以让月家安逸几年的粮草,这些粮草装得满档,一为对付沙洲时有的天灾饥荒,二为随时会经过此地的大京戍军提供补给。每月初一,月家还会从中分出一些,煮了粥饭,由少城主在城门头给饥民和流亡的人分去。这半个城的人都由月家的粮仓养着,穷人们见了少城主,脸贴着他的脚面亲,又摸又拜。抬头再一看那长张天真俊美,从未遭过罪,从未沾过污的脸,就像是见了天神下凡一样,除了脱口而出的“吉祥咒赐福,”也说不出别得什么感谢的话来。
月晓池查完马厩边的粮垛,朝库房那头一望。一个人影守月色下。
莺儿今夜跟来,说要帮他和鸠在库房边上放风。
今日看,他的手也已经好全了。
他的身影远看和昨日月晓池房门外飞快隐去人十分相似。
而今日在他询问的时候,莺儿却否定的一干二净,甚至都不承认上回在九水楼雅间外敲门的那个人是自己。以至于月晓池如今也不知道真相。本来,这个人说的话究竟能相信多少,该信多少,他从来不知道。
突然,库房尽头的扇门开了,一根冲天辫探了出来,摇晃了两下。
“爷!”
莺儿朝这儿望了一眼,随即走了过去,跟着少年掩进了门里。月晓池赶紧跟上。
那是一间酒窖,一进门,便有一丝阴冷袭来。他刚从月色下进了阴暗处,眼睛不适应,只听酒窖深处传来水缸摩擦地面的声音,便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想看个真切。
“呼。”
他听见有人在黑暗中吹了一口气,渐渐地,身后亮起了微弱的火光。
莺儿用手护着火折子,抬头刚和月晓池越过火星四目接上,便对着他朝着库房深处使了个眼色。
“咔咔。”
刚才摩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挪开了。爷,这儿有个门。”
“是地窖。”莺儿向前几步,借着微光探了探。
“我下去看看。”月晓池从他手里拿过火折子,与鸠一起,合力将沉重的石门掀开,走了下去。
“我和你月二爷下去看看,你在最后头守着。”莺儿紧跟着月晓池下了地窖。
“爷,可是……”
少年心急不甘,正要追上。月晓池便回头,示意他小声,又等了等莺儿走近身旁的微光里。
鸠便没有办法,只能泄了气听话,一个人垫后。
地窖很深,最窄的地方只够经过一人,墙壁干冷,有几处从横生出巨大的裂缝。
每走几步,便能见墙缝被木板加固着。
走过一段狭长后,通道才又宽敞起来。
“这已经是走到哪儿了?”火光再次变亮些的时候,月晓池发现眼前别有洞天。
此处说是地窖深处,更像是一个房间,除了四壁少了平常的陈设,桌椅橱柜一应俱全。
桌上还放着笔墨纸砚和茶具,像是刚才还有人坐在此地一样。
月晓池环顾四周,这里放置的其余的东西,却倒是和库房很像。
墙角堆着几处竹篓子,篓子里无非是豆子和陈米,几坛子酒,坛口倒是封得周到。再往深处走,是一个个红木的箱子,月晓池将其中一个掀开了一条缝,将手放进去一摸,便合上了。
莺儿远远看了一眼月晓池手下的动作,便收声不语。
经过了那一排排的红木箱子,地面开始下行。脚下的空气也越来越干冷。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让人觉得陌生的味道,似乎是酒,但又没有那么厚重,越走,越是一股子咸腥味。
月晓池之觉得这味道让人恶心,胸腔中一阵翻涌。
“停下。”
他走着,便听莺儿在身后小声说了一句。随着微光照亮的方向定睛看去,才察觉这地窖已经到了尽头。
“麻袋。”
眼前最深处阴冷的角落里,摞着堆成山的麻袋。麻袋上映出一片片粉红的晶霜。
月晓池一怔,身体正要向前,但腿却突然僵直而立。
“你说什么?”他转向身后。
“嗯?”莺儿一脸无辜,“我什么都没说啊?”
而月晓池的脸上却露出不安:”那是谁?“
莺儿朝身后看了一眼,暗处只有鸠一个人在。
“晓池,这里没有别人。“
“又是你?”月晓池不安道。
月晓池希望耳中的声音这次真是眼前人装神弄鬼,可莺儿突然也定住了脚步,轻轻闭上了眼。
“莫要追……”
“什么?”莺儿阖着眼睛,侧耳倾听,对声音发出质问。
月晓池这才确定,这声音并不是来自眼前的人。
“莫要追……”声音从地窖的四面八方传来。
月晓池下意识地向后退,将莺儿护在自己的身后。火折子灭了,眼前只剩一阵烟雾,墙角的那一堆东西,却幽幽地发出了绿光。
莺儿睁开了眼睛,推开了身前护着自己的人,朝着墙角的那一堆麻袋走去。
“小心。”月晓池要伸手去拽他,却被他挣脱了。
他走到墙边,伸出了手掌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又一次阖上了双眼。
月晓池刚要开口问,便见莺儿指尖抵着唇,示意他收声。
“是谁?”他护着莺儿背靠墙而立,谨慎问道。
莺儿一言不发,这时声音突然消失了,无论再如何侧耳倾听,都不见踪迹。
“真是可惜了。”莺儿转身笑叹一声,月晓池不解这“可惜”二字从何而来。
“这隔墙传音的蛊术确实能吓一般人一跳,但是,装神弄鬼这件事,对咱们月二爷从来没有什么用。”莺儿转过身来,“你已然找到了这里,他却还不敢露面,最终只能用这装神弄鬼的的方法想警告你吓退你。这只能说明……”
“莫要追查……”声音再次响起。
“你查对了方向。”
“莫要追查。”
“啊,对啊,也许真的从茶开始,就查对了方向。”莺儿一边继续试图与声音对话,一边走进麻袋堆
边不断翻找。
“莫要追查。”
月晓池这才意识到,这声音悄悄跟着他们,也许早已不只是这一路。他不动声色,因为不知到声音背后的主人是否来者不善。而莺儿却突然在墙边定住,回头边朝他这边看。
“找到了,你不看吗?”
月晓池试图将犹豫和不安隐藏于黑暗中。而“莫要追查”对声音,还在不断响起,甚至似乎更为合拢,从四面八方向两人逼近。
“那里面……”他朝着莺儿看去,“究竟是什么?”
莺儿对声音似乎完全不在乎,随意掀开了其中的一个袋子,朝着里头瞄了一眼,没有回答他。过了半晌才说了一句。
“你自己来看。”
月晓池慢慢走向前去。
“应是过年过节用的,咸肉腊肉而已,还有一些风干的腌货。以前月家祖先还在月儿坡的时候可没有库房,只有帐篷,肉都是挂在帐篷外头,都是跟关外的游民学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听这话,脚下似放松些,亲自走了过去,撩开了一个沾着粉红的麻袋……
“嗡……”他突然眩晕,随后,耳际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铛啷!”
一阵恍惚,他脚下不稳,身体仰天,向后倒了下去。
眼前闪过黄的沙坡,湛蓝的天际,白色的云朵,耀眼的日光。
随后,是一片煞白,那煞白中冒出了一颗颗的黑色茶渣,一阵炙热的风吹过,黑色的碎渣突然炸开,绽出一道道血红……
“手……”
“晓池,你想起了什么?”
莺儿扶着他轻轻问道,月晓池想开口,却说不出答案。耳边再次响起少年干哑却声嘶力竭的嘶吼。
“吉祥呀,赐福,蟒君神降——千秋呀,万代,子孙绵长——”
沙丘炙热。
白昼,无风。
呼吸间都是天地的滚烫。
骆驼刺,红绳结。
旧麻袋上的血点子。
“呕!”
他突然嗓子眼一阵干呕。
三年来,他往月儿坡运的,都是这样的袋子。
“莫要追查。”声音再次从天而降。
莺儿想在月晓池眩晕倒地之前抱住他,然而刚刚触及他的臂膀,眼前便闪过一道白色的寒光。
他不由自主向后闪避,身后却传来冷冷一声““早就与你说过,莫要再查。”
随后,一个白色的麻袋便蒙住了他的脸,脖颈被结实的皮绳缠住。
皮绳收紧,他呼吸越发困难。最后闭上眼之前只看到火折子砸在了地上,而月晓池被人稳稳扶住。
身体变冷,四肢变得麻木,他周遭的一切都在变暗,变慢。
似是濒死之际,莺儿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他一声。而缠在脖子上的绳子突然松开了。
“哈——”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空气重新灌进了肺里。恢复知觉才发现地窖似乎亮起来一些,而头上的麻袋突然被人摘了。
“停手!”
地窖入口处传来了月老爷的声音。
莺儿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手死死抓着脖子上缠着的东西,细看,是一副结实的马鞭。
而月晓池正对着自己,通红的双目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恐怖煞气,他沉重地粗喘着,手越过自己的肩膀向前直直地伸着,手里的小刀,不偏不倚,抵在了他身后的宋程的颈侧,刀刃上已然沾着一颗细小的血珠子。
“胡闹。”月老爷对着地上混乱不堪的局面再次训斥道。
而从他身后,幽幽地探出了半截孱弱消瘦的身子,葱白无血色的小手扯着老爷的衣袖痴嗔道:“爹爹,你看,我就说,他们都不带我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