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失踪的茶商
莺儿说完那句“不必再知”,就留下月晓池一个人在窗边恍然。他自己整了整褂子,围好了围领,又将那左臂藏进了袖子中。
“月二爷不走?”站在向上掀起的木门边上,他转头问道,“你的姑娘可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他话音刚落,东边阁外,便传来了惊叫。
“你回来啦!”
飞廊上,趴着个红褐色头发的圆润男人。男人手舞足蹈,口中叼着一根黄铜烟斗,一见两人出来便立刻飞奔了上去。
莺儿也什么话也没接,只是抽出他嘴里叼着的烟斗,轻责了一句“让我好找”,
顺势扯了身后月晓池的袖子来擦了擦,又把烟斗挂回了自己的腰间,快步向前甩下身后的二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柳青青眼珠子一转,见月晓池贴着莺儿想要挨近,而莺儿却板着个脸不看他,便紧紧跟了上去,硬是挤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月二爷,谢谢你,上次请我喝好酒……”
他一转头道完谢,又凑上前来讨好赔罪:“莺儿哥,我上回说的是真的。我没碰,我一丁点儿都没碰……”
前后两人皆是眉头一皱,不说话。
“哎,酒再珍贵,也珍贵不过男儿落泪……”
“闭嘴。”
月晓池一句,生生将柳青青的感慨噎了回去。
于是他又悻悻掉头,凑近不说话赶路的莺儿:“哥。我真没碰他,你别再不理我了。不信你问他……”
“让你闭嘴。”莺儿慌忙打断,终于停下脚步来,还转身白了他一眼,脸上一阵微红。
“诶,好嘞。”
柳青青被骂还偷乐。抬头就见莺儿朝他勾勾手,便又扭着圆润的腰身就跟了上去。
“柳姑娘……”
他唉地应了一声,识趣地把一个烟草袋递到莺儿的手掌里。
莺儿一愣,似乎没料想着柳青青今天机灵过了头。他本不是这个意思,但也把烟袋收了起来摇了摇头。
“我是说,我和你月二爷,有事要问你。”
“问。”柳青青今日异常爽快。
“柳姑娘,你说,二爷上回给你买的酒好喝,不如,先请你喝酒,咱坐下慢慢聊。”
“你终于要花你的银票了?”柳青青掩嘴大惊。
“不花。还是二爷请。”
话音刚落,月晓池便一摸腰间,空空如也。一抬头,他便见那柳青青抛着他的钱袋,勾着莺儿的肩头。而莺儿已经熟练地点上了他的黄铜烟斗,眯着眼,上下打脸了他一眼,着朝着飞廊外吐了一口烟。
除了他披着月知川的褂子,一切就像回到了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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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间,月晓池的视线就没离过那黄铜烟斗。
那烟斗时而被吻和雾缭绕,时而被轻轻放在纤细的手里把玩。
烟斗的主人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动作都如同以前一样让他痴痴入迷。
自从方才无意知道他惦记的人也曾惦记过他,他便恍惚了起来,比起少年时的懵懂,情窦初开,如今他的眼神已是无处躲藏。
而烟斗的主人却突然对他冷落,根本不看他。
连驰骋情场的柳青青都尴尬。
“莺儿哥,他看你都看迷怔了,这话还问不问了。这我还说不说了。诶,你的胳膊怎么了?”
“没事,我喝醉摔的。你继续,他昨儿累了,我听着呢。”莺儿瞟了一眼月晓池,又见柳青青一脸怪笑,似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便低下头,干脆从纱布里掏出手,支在膝上暴躁地加烟叶,催柳青青继续说。
“别闹了,你根本不喝酒。”
“别废话,你继续说,他买了以后去哪儿了?”
“当时我确实问了,我问那曲江海要那落子散有什么用。还笑他没担当,说姑娘怀了就捞上岸,怎么还能嫌弃人家。九水楼的姐姐,哪个不是重情重义的好姑娘。”柳青青说着得意抬起了头。
“那他要了多少?”
“呃……”柳青青刚犹豫了没一会儿,那黄铜烟斗就靠上了他的额头。
眼看就要烫到那细皮嫩肉,红褐色的发梢冒了一阵烟。
“我说,我说,就拿了一副,钱都给你放木板下面了。”
“是吗?”莺儿若有所思,把烟斗重新靠在了桌沿上,“啪”,敲了一下。
“嗯,我就拿了,一点点。买了,香粉……”那白胖的人越说越轻。
“你知道,落子散怎么用吗?”
“呀!我怎么知道!人家可是个男人!”
柳青青本以为莺儿要和他追究他贪了的铜钱零碎。没想他问起落子散怎么用,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但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落子散是毒药,但毒的是未成形的胎儿,又不能伤害母体,所以,要人命,需要两幅。”盲莺一句话点醒了另外两个人,“麝香,蛙卵,红花。一副分多次服用,说是能避子。不可信罢了。”
“啊?所以莺儿哥,你说这姓曲的,拿着这个到底去干嘛了?”
莺儿眉心微蹙,伸手揉了揉右眼的眼眶,叹了口气:“走。”
“去哪儿?”柳青青跟着问。
“酒足饭饱,去吃茶。二爷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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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两伙人分头继续在九水城里打听曲家消失的那个人和那批货的线索。
月晓池带着鸠,在沙坡城头重新盘问商队;而莺儿拉着柳青青,在花街柳巷找那位可能得了曲江海买下的“落子散”的姐姐。
每日午间晚膳,莺儿则相约月晓池在九水楼各处的茶楼饭馆里,当着他的面把美酒佳肴点个遍。
月晓池不说半句话,任他花自己钱袋里的银子。绑着根冲天辫的鸠和天天穿的花里胡哨的柳青青则借机蹭饭蹭酒,大吃大喝。
每天从午市吃到上灯,一个打饱嗝,一个揉肚子。
莺儿每个菜都只尝一小口。他不饮酒,于是每逢吃饭必叫上茶,且叫的是那家馆子最好,最贵的茶。然而也只是每一杯只小心翼翼地尝一小口,便随手推给了月晓池,使个眼色就要他也喝。
月晓池一声不响连着几天,喝他喝剩的。
鸠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觉得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就是坏,是故意造他月二爷的钱,还欺负人。然而他在降神之日也算立了大功,貌似是做了巫师和月家人之间的通译,又照顾了大少爷的身体,便敢怒不敢言。
而柳青青则觉得另一个木头脑袋几天都闷声不吭,必有原因。他偷偷瞧见莺儿脖子里的青紫,到现在还没褪完全,脑中便书写出活戏本,认定这小二爷定是追夫不成,趁机使坏报复,如今自己活该。九水楼谁不知道,东边阁住着一个心如蛇蝎,睚眦必报的坏男人。各种意义上的。
“莺儿公子不用陪着咱少城主,每日倒是和这好胃口的柳姑娘一起还在这九水楼招摇过市,这合适吗?”
月晓池低头正闷声吃饭,一个没管住,让少年偷喝了两盅酒,一时不知哪儿来的胆,脚往凳子上一搁,和九水楼的“大神仙”叫了板。
莺儿不动声色,就像没听见,仍是摆阵一样,将茶碗在眼前一个个排开。
“脚收了。”倒是柔柔地说了三个字。
少年固执地晃了晃头,没动作,直到月晓池一个凌冽的眼神瞥过,才收了脚。
莺儿要把身旁凳子上的灰拍走,低头一看,干燥的沙城,这少年脚下,不知哪里踩来这黏腻松软的黑渣。他便嫌弃地掏出一块帕子,用手蹭了蹭,扔在一边没再理会。
“呃……”倒是柳青青朝天打了个响嗝,“这九水正统如今回了城,不去道上看着货,一天天的找丢了的东西丢了的人。这九水一带本就是盗贼匪帮之地,人和东西,自己不看着,丢了,还能找得回来吗?”
柳青青一个不悦便指桑骂槐,鸠人小,里外都没懂,只觉得见他阴阳怪气不男不女就来火,握紧了拳头,将尖尖的指扣在桌上一剌,发出刺耳的声响。
月晓池脸色一沉,站起来便离开了。莺儿则撂下一锭银,赶了上去。留下小孩和妖怪斗嘴。
“有茶的线索吗?”两人同行回到月家大宅,即将在偏远门口分开的时候,月晓池开了口。
“没有。我与店家打探,各家再贵的茶,都是各处茶商明码标价卖的。并没有哪处的茶叶里偷藏了什么让人脱不了的毒货。□□麻料,九水城月家都有在查,没有人敢乱掺。”
“若不是毒货……”月晓池思索,或许已觉得方向不对,“那明天还查吗?”
“月二爷是心疼银子,还是又害怕查出什么不想知道的真相。”
“没有。”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以往让他害怕的真相很多,可如今他也得学着一个个去接受。
接受月家“正统”,接受吉祥赐福,还得接受他曾经惦记自己,而如今自己每日回来,要把这个人给大哥送回偏院的事实。
“明天不查了,但只去最后一家店……不带别人。”
“嗯。你说去哪儿?”
“戏班楼下的珍馐坊。”
月晓池看着他的眼睛,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是当初他把这个人从泥屋救出来的时候,带他去的第一个地方。整个九水楼,只有那一家店主没有嫌他脏臭,即使带着他的人是月家的小二爷。
当天他衣衫破落,满身脏淤,店家还拿了干净的衣服给他换。只是饿了不知道多久的这个人,也不会说谢,结块的长发遮住脸,右眼似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在饭菜端上来的时候,饥不择食地用手去抓,什么都往嘴里塞的样子……
把还是少年的月晓池吓到说不出话。
如今不同了,月知川应该待他很好。月晓池看着他,今日他又穿着一件少城主的白色的袍服,玄纹云绣长及脚踝。脚上是一双红绣鞋,鞋面上绣着金色的蟒,细密的鳞片层层叠叠。细想,便是那天喜鹊给这“臭男人”绣的那一对了。
只是月晓池越细看,越觉得哪里不对,然后眯起眼睛,蹲了下去。
“干什么?”
莺儿见月晓池伸手摸他的脚背,不由自主地把脚抬了起来,然而又正好被月晓池将那红鞋抓在了手里,一个不稳,向后一仰靠在了墙上。
“这是什么?”
月晓池从他鞋底取出了一块细碎柔软,又带着丝丝拉拉经络的泥渣。
而这黑软的泥渣,莺儿似乎也在哪里见过。
他习惯性地想去掏以往藏于袖中的东西,却没有掏着。
直到月晓池从胸口的软甲内袋里悄无声息地拿出一块绣着月亮的方帕。
“你……”莺儿摇头,对这个人一脸无奈。
“还你就是。”月晓池把手里的东西摊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