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失踪的茶商
月晓池走出九水楼理应是晌午,而城楼出来短短几步路,晌午便成了白夜。
狂风卷着铺面而来的扬沙,将边塞之城的天渲得昏黄。
九水楼上的人都探出头来,将窗户关拢。而泥屋里的穷人纷纷跑了出来,往城中的一处涌去。月晓池这才发现,这些人和自己一起,都在往月家大宅的方向赶。
“吉祥咒赐福啊!”九水楼下的黄土戏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驻着拐,跌跌撞撞随着人群冲到了路中央,摔在月晓池身边的一口枯井旁便开始磕头跪拜,“蟒君神醒啦!”
老头念着咒摇摇晃晃站起来,眼看架势是要一头扎下去。口中方才还念着信仰,却在对着井口的时候变成了最为肮脏的咒骂,
“口口口口的荡货,吃人喝血的妖兽,卑鄙阴狠的贱胚子,蟒君神,你倒是动啊!”
月晓池一把拉住将要栽进井里的老头。老头一回头,满是褶皱的脸死死盯着月晓池,眼睛就似那枯井一样深不见底。
“喂……蟒君神到底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老头裂开满嘴腐坏的牙,低沉说道,声音似从另一重世界而来,“托您的福。它终于吃饱了,你看,它吃人肉,喝阳血,如今都吐出人骨头了……”
“什么人肉?你说清楚。”
月晓池摇晃着老头的肩膀,而老头就像失了魂一样,大喊了一声“吉祥咒赐福!”便脸垂了下去没了回应。月晓池再尝试去叫醒他,然而没有用。
片刻后,他只觉得手背上一阵湿凉,两三滴雨点夹着泥沙落了下来。
沿街的人都伸出手,抬头开始朝黄土飞扬的天上看。
“蟒君神醒了!吉祥咒赐福!”
“快回去……”喜鹊在他身后哆哆嗦嗦,“巫师他在等……”
“一个个装神弄鬼而已。”
月晓池撇下人群赶回了大宅。刚到门外,便听偏院传来声声诵咒。
循声赶去,大少爷房外,月家老老小小跪了一地。
“找来了。”喜鹊小声说完,便躲在了门口。
“爷……”鸠脑袋嗑在地上,侧过脸向他他喊道。只是诵咒声压过了他的话,月晓池听不清。
他一路拨开跪着的人,撞进了月知川的房。
床上躺着一个人,面若死灰,唇色惨白,不知死活。
幔帐半掩着。家主和夫人则跪于床前,夫人含泪呢喃。
月晓池见状刚要闯过去看,就被挡住了去路。拦他的人,右脸上留着一道淤痕,应该是那夜的擦伤。而脖子上则裹着一个水滑的兽毛的围领,病态里显着一丝诡异的华贵。
“大夫呢,为什么没人叫大夫来?”
月晓池望着他质问,而莺儿毫无表情,也没有给任何答案。只是望着那虚掩的幔帐,又将双手缓缓藏于袖中。
“吉祥赐蟒君神降……”
月知川的床前,站着念咒的是一个带着鸟兽面具的巫师。
巫师穿着皮毛编织的宽大袍子,拿着一根杖,杖上挂着水袋,羽毛,风干的鸟尸,七零八落的兽骨。
那扮相,月晓池从小就见过。
月晓池忿忿看了巫师一眼,便要去搀地上虚弱的月夫人。
“大娘。这牛血马肉都祭过了,没用的。我这就去大夫……城里有大夫,不行我们就去大京找……”
而他刚刚跨出一步,巫师便慢悠悠举起杖。
“卡啦。”
七零八落的兽骨一阵响。
“你跪下。”
巫师没有说话,那个手藏在袖子里的人却开了口。
月晓池推开那缠满诡异零碎的杖。
“我从小到大只见子女跪父母,臣子跪君王。即使诚心相信吉祥咒赐福,也没有听说过一定要跪巫师大人。何况我根本不信……”
而话音未落,便听得院内院外,痛哭声和欢呼声连成了一片。
月家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哭着求他:“二少爷了,快跪下吧,刚才,刚才大少爷差点就没了……”
鸠爬到了月晓池脚下,扯着他的袖子对着他轻喊道:“跪下吧,二少爷,就等你回来了。”
而大宅外,欢呼声,木桶盆碗敲打的声音一波一波响了起来。
“下了!下雨了!吉祥咒赐福!蟒君醒了!”
“月家是九水城的大恩人啊!”
“下雨啦!有水啦!”
“祭蟒君!”
“祭蟒君!”
“祭蟒君!”
祭蟒君,赐吉祥,此起彼伏时,月晓池只觉得这一切疯狂。
院外百姓口中千恩万谢的九水城大恩人,月家的一家之主,花甲之躯,对着巫师和他疯傻的大儿子的床铺,直挺挺跪在地上,双目紧闭,一言不发。
“阿爸……”
“快跪下,二爷,求求你了快跪下吧……求求你跪下,救救川少爷。”喜鹊带着哭腔祈求着。
月晓池回头,庭院已是细雨连绵。
他发现自己站在吉祥咒的信徒中,不管是哭喊还是欢呼的人群,他都与之格格不入。他们崇拜或者恐惧着他们的神,而他,此时倒像是成了众人要劝降的魔。
“找到了。”头顶传来轻巧一声。
他突然一阵目眩,嗡的一声,耳际如千万洪钟齐鸣。
“晓池……少爷……二爷,儿啊,快跪下……”
身后的似哀求渐渐扭曲成一片嬉笑怒骂。
“月晓池……恶煞……正统,沙匪而已…杀人,弑神。”
“嗡!”千万洪钟伴着声声吉祥,最后变成了让人头疼脑涨的绵长杂音。
他胸口恶心,身子摇晃。脑中混乱不堪,眼前天旋地转,似是狂醉后的恍惚。
站不稳,单膝支在了地上,只见幔帐里便升起了人影。霎时间,那人影突然变成两重高。而屋内屋外突然死一样肃静。
而这寂静没有给惊恐的众人反应的余地。幔帐里便传来了可怖的惨叫。
“啊啊-----”
和那夜雨中一样,似人似兽,千魂百魄,嬉笑怒骂,夹杂着痛苦的尖叫。那尖叫带着折磨直戳人心肺,如看至亲之人被千刀万剐,而切肤之痛,感同身受……
“少爷,晓池少爷,救救川少爷吧。他体弱,经不起蟒君降身……”
如今要怎么救,跪这装神弄鬼之人就有用?月晓池扪心自问。
“你跪的不是巫师大人,你跪的是蟒君。”一字一句,从幔帐中传出。
那声音似乎有两个魂魄,一个是他向来认识的痴傻的兄长,而另一个他不熟悉,妖媚诡谲。
“谁?”月晓池视线模糊,却要在颠倒混乱的世界里找到第二个声音的主人。
“他说,你跪的不是巫师大人,你跪的,是你自己喂饱的,蟒君----”
他找到的只有耳语,夹着轻轻的铃鸣,把刚刚那句话,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似咒语又似魅惑,三分善意警醒,又执意压人臣服。
“不是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运了那个麻袋,我……”
“哦?你运了什么麻袋?”
面对突然而来的质问,月晓池没了底。
“你不知道?”声音由虚便实,“那我也只是得了一串贝而已,我怎么就该知道?”
“是你?”他想喊,却发不出声,也使不出力气,“是你,你……装神弄鬼。”
右肩突然被一顿猛踩,腿下一软,月晓池双膝着地,跪在了房间的正中央。
面具既然已经被撕破,身边的人便开始毫不留情,凑近了月晓池不依不饶……
“怎样?花楼的酒好喝吗?二十一坛。”
“柳姑娘怎么伺候的你,和我说说……”
“没有……”
“月晓池啊…”
后脑勺的发髻被狠狠拉扯,头被人沉沉的按了下去,砸在了地上,一阵晕眩之间,他闻到淡淡的膏药味。
“我说了,跪下。”
他无力反抗。
“什么都不信,不听,不承认。好啊,月晓池……”
他头皮一阵胀痛,后脑的发髻被人抓着拎了气来。
“怎样,你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算了。反正,蟒君要你。”
而眼前突然闯进来一张脸,是他兄长,而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蟒君要你。”
如稚童,似妖鬼,纯净,又可怕。
两个声音交替着诉说着,似是享受欢愉狩猎的猛兽,轻松将猎物放在手心把玩。
“反正蟒君要你。”
“蟒君要他。”
“让他逃。”
“抓回来。”
“沙里的白兔。”
“月晓池。”
他正要呼喊,却见眼前陌生的月知川伸出了舌尖,在他鼻翼上轻轻一尝,轻笑一声便烟消云散。
“蛊术。”
他摇着头试图保持清醒。而背后又拢上来一个熟悉的怀抱,用他惯用的伎俩,对着他的耳垂用力一咬。
“逃家的坏孩子,蟒君自己来找。”一个声音扑面而来轻巧又喜悦,似顽童妖灵,又天真无邪。
“找,到,喽。”另一个声音随着刺痛从耳廓攀附着脊骨,贯穿全身。
他清醒了。
“啪!”
颈后传来沉沉一击。他眼前一黑,又没有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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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还有多久来,是用夕阳逃过窗,照亮的阁楼地板的条数决定的。本来照到还有三格,戏班就该收场。
现在只有一格了。
不如用被子盖住了头,让夜晚直接来了算了。
“逃家的孩子在哪里~”
窄梯被故意踩得咯吱响。
“逃家的孩子在哪里哟~”
嘎的一声,木板门向上打开。
“逃家的孩子……”指尖都触到了额头,被子被掀开,空气被迎了进来。他故意寻找,明明就在眼前,“找到喽。”
他把被子夺了回来,裹住自己背过身去不说话。
“小少爷还躲在我这儿不回去?月家的人都快把九水楼掀了。”
他不理。
笃笃两声以后,是火苗燃烧的声音。烟草味。
“又闯祸了?”
“带大哥出来走走,结果泥屋里的孩子说我没有娘。我们明明打赢了,可大哥不小心伤了,都是因为我。”
“哦。没事儿,小孩儿玩闹都下手没轻重。”
“我不是小孩儿了。”
“好。”他笑笑,“那别躲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快回去吧,天都要黑了。”
“我今晚可以不走吗?”
“不行。”
“那你,今晚别让人上来……”
“你管我……”
他不服又委屈,拉过那个人的衣襟,强行吻了上去。
吻的生疏笨拙,那人却不逃。但也不喜。就像随便糊弄一样,任他小兽一般嘬咬。
就像放任了“小孩儿玩闹”,知道他下手必然没轻重。
“我,就要管。”他眼红,因为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急到气喘。“是我让你住这里的,我就是不许…”
“好好,行。”他掖起袖子帮他擦濡湿通红嘴角,又一次哄道,“都听你的。那你先回去。”
九水楼上三层升起了灯。他在楼下,月家人来接,提着灯笼一路往大宅走,正遇骆驼马匹进了城。
“今晚去哪里?”
“九水楼上,今儿有幸会一会传闻东边阁的美人儿,只是听说是个半瞎子…”
“瞎子好啊,身娇体弱易推……”
“你以为?其实啊,我听说……”
“骗子。”他再次抬头看,愤恨地将下唇咬出了血。
东边阁的窗内亮起了红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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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
他从回忆中惊醒。满身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