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失踪的茶商
回去的一路,两匹马越走越慢,最后混入了进城的驼队中。
阵雨过,又逢满月将至,市集大开,城里热闹。
每逢满月,念着吉祥咒的巫师就会随着驼队穿越沙坡,来到九水城为百姓祈福。城门口会摆起大集,黄土戏台上,关内关外,杂耍曲艺,唱戏说书的轮番上阵,九水城楼灯火通明,给进出边塞的人最后的狂欢之夜。
月晓池见衣衫华贵繁复的商客坐在骆驼上悠闲地看着热闹,而城门脚下是卷着铺盖坐在地上等着施舍的饥民。城门头的烽燧旁,飘着两面旗子,黄色的大旗上绣着“大京”,四角盘着龙,而旁边一面黑色的旗似乎更大,旗上纹着银色的“月”字,只是那个“月”,与他在所有的书上看到的都不相同,形不似满月,也非月牙,定睛看,那像一个扁长的齿梳,或者更像是上下对称的翅膀,只有翼骨,或者是一只没有血肉鸟。
他还是没能想明白,月家的正统到底是什么。
近了城门,鸠都走在了前头:“爷,快点,半天的路你都走一天了。若是赶上巫师大人来,这几天肯定杀鸡,早点回去有肉吃。”
“你先回去。”月晓池把马交给他。
“爷你去哪儿?”鸠刚接过缰绳。随着月二爷的目光望去,九水楼上三层已是美人霓裳不夜天。
鸠少年知道主子心思郁结,牵了马便乖乖收声一溜烟隐了。
上三层生意红火。即使再有经验,再熟悉沙坡的人,每次来往数月的犯险之旅,也算是搏一把小命,赚一把大钱。男人们如今终于找到了有酒有女人的地方,自然要来找些快活。
月晓池脚才踏上花楼,妈妈就迎了上来。
“没想到月二爷这个时候有兴致来。”
花楼今天房间通通敞开,歌舞酒色被月亮照着,以往遮遮掩掩隔间里,今天来的都是过了命的兄弟,于是抱着各自的姑娘没羞没臊的醉城了一片。
月晓池轻啧了一声。
妈妈立刻反应:“月二爷,给你最东边的雅间收拾好了,您先喝着,今天有刚进城的好酒,姑娘随后就来。”
说是雅间,最多也就是与刚才那一群狂欢的人隔了一层纱窗。
醉汉操着各处的口音,抱怨着菜上慢了,酒又凉了。月晓池见伺候的人影进进出出,就是不见自己这儿有人来。
酒杯里今天装的是黑紫色的葡萄美酒,他喝了两口觉得没劲,就放在了旁边。谁知刚放下,屋外飞廊上突然发出了几声浪。叫,惹的人心烦。他便把随手将杯里的酒泼在纱窗上。
“哟……”
放肆胡闹的人群突然小声了些,醉汉轮流着出来盯着纱上的血红看了一眼。
“吓死老子了,我以为隔壁杀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哄笑,“杀就杀吧,这九水本就是沙匪地界,说不定得罪了谁,明朝一闭眼就祭了蟒君了。”
“诶诶,听说了吧。最近就有,好多进城的人都说,蟒君神被人叫醒了,还吃了人肉,吐了人骨,那前两天下的雨,就是死人的血祭出来的!”
“太吓人了,兄弟既然还能活着来,今夜我一定要快活个够。哈哈哈哈。”
笑声和玩闹又一次放肆开来。
“诶,这间楼上,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东边阁啊。”红胡子糊里糊涂指着刚被染了“血”的纸窗,抱着怀里的姑娘问道。
“哎呦,吉祥咒赐福,幸好,那神仙早就已经不在九水楼里啦。”姑娘微愠,“不然啊,钱都被他吸走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去过楼下的局。”突然,众兄弟中,一个倭瓜脸的兴奋地说道。
“什么局?”
“他在戏楼的局啊,你不知道吗?”那人炫耀着自己亲历的事情,得意得说道,“只要东边阁那位,在戏楼唱,小二就会端着装满封笺的茶盘满场跑。”
“茶盘不放茶,放封笺干嘛?”红胡子打岔。
“放赏钱啊。”倭瓜回忆着,“唱罢开封。当场赏钱最高的主,用赏钱第二的五十倍价格,买他一夜。”
他说着,朝着天花板指了指:“过路的客,无论进城的还是出城的,当晚就行,等东边阁亮红烛,就能上……”
啪!
突然,隔间另一边,一只瓷杯在窗楞上砸的粉碎。
众人愣了一下,瞬间安静,只听飞廊上踏踏踏的脚步声经过,然后是隔壁雅间的门被移开的声音。
“姑娘来啦!”摔进门里的人一抬头,正好把他滚圆的下巴搁到了结实的大腿上。
月晓池定睛一看,眉头一皱。又是这张熟悉的圆脸。
“妈妈最近生意做的可真好,如今拿你来打发我。”
“我说小二爷啊。”柳青青翻了个身,直接枕在了月晓池的膝上,“妈妈知道你此时心情不畅快,于是才派我这个贴心人来陪你喝闷酒,也好照顾着你。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
隔壁的人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开始唱开跳开。柳青青尬笑。
“今日开城,客满,红日。没姑娘了。”
“这什么酒哦……”他舔了一口妈妈今日送上来的新货,便叫人都撤了,换成了月晓池平日常喝的白酒坛子,给他倒上,“怎么,以前他在这儿,你不回家。如今他在月家了,你还不回家……”
月晓池端着酒杯的手青筋直爆。而隔壁的响动又开始让人分心。
“行了行了,不气你了,我都听说了。我本以为他去月家的时候,你正好回来,自然以为他是去了你那儿。没想他去做了个少城主夫人。啧啧啧,真是戏子无情……”
“少城主夫人。”月晓池冷笑到。
“那你看看我,今儿我陪爷开心?”柳青青体热,三两下就出了汗,散了衣服硬是把月晓池的脸掰了过来,“你看,我和他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月晓池眼神迷离。
“他从来滴酒不沾,倒是沾花惹草,如今更不会陪你。”柳青青直接拿起了酒坛子,“你今夜若不想回去,我也不会赶你,还能陪你喝到天亮。”
“这算哪门子不一样?”
“我们不一样啊。大不一样啊,你看不出来?”
“什么?”月晓池恍惚。
“小二爷,东边阁揉着腰被踹出来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你忘了,莺儿哥当初纠结了多久才对哪个没良心的小崽子松的口?”他脸一扬,自豪的很,“我就不一样了……”
月晓池打了个嗝,冷着脸伸手捏了捏柳青青鼓鼓的脸。
小白胖子觉得要被宠,一个开心,笑醉了:“小二爷今夜要姑娘,我今夜就是姑娘……”
柳青青刚想把自己往月晓池怀里送,便被一把死死捏住了两颊。
满满一坛酒被强行灌了进了嘴,他一口口咽下暴虐,直到一滴都不剩。
他边笑边喝,咽得喉咙生疼,仍不推不挡,片刻后突然觉得脸上一阵湿热,一惊,轻舔嘴角,酒味微咸。
坛子刚好见底,他二话不说立即开了一坛递了过去,一甩袖子顺手遮住了那双通红的眼睛。
“小二爷别这佯,继续喂啊,我柳青青恩客虽多,但难得喝到真正的好酒,这掺了别的东西的,我可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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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水楼上三层都知道,给二爷陪酒,最好别说话,要命的,装哑巴最好,胆大的也别动小心思,二爷一般不会过夜。
可那夜二爷家竟破天荒住下了。且一住就住了三天三夜,据说也醉了三天三夜。
月晓池在醉酒和噩梦中醒来又睡去。
他梦见有人在沙丘中呼救,金色的巨蟒破沙而出将人撕碎,而死去的人掐着他的脖子要他偿命;梦见千万红烛燃尽,心上之人与别人纠缠,离他而去远到沙洲的镜头,骑马都到不了的地方……
只听说月家来人找,却没见月二爷出过雅间的门。
浑浑噩噩中,他记得月家人第一次来,派了鸠。鸠在躲在门外往里头喊,爷,真的杀鸡了,巫师明天来,有肉吃。
月晓池知道他在门缝里偷看,故意盖上了被转过身去装睡。雅间里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柳青青夜里就丢下他走了。
月家人第二次来,派来了老宋。说二少爷,巫师大人今天来,请他回去沐浴更衣早做准备,还能赶上和夫人大少爷一起念咒。
月晓池没有理会,把空酒坛子踢到了地上装醉。
月家人第三次来,没有说话,就在外头轻轻敲了三下门。月晓池从被子里钻出来,看着门外。看身形体态,纤瘦娇弱。
“谁?”
外面的人没有说话。
月晓池坐了起来,被子盖着头,不动声色看着。
可人影只是在门边静静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人走后,他突然才觉,自己如此这般,在这花柳之地躲躲藏藏不像样。
他起身,头疼欲裂。刚穿上衣服,却听楼下一阵吹拉弹唱。一开窗,果然热闹非凡。
同时,身后门也被人拍响。
只是这拍门声既不算文雅,又不算暴躁,只是不喘气地连着响。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个节奏,没有轻重缓急,没有喘息,只是一直没有停。中邪一样。
月晓池深吸一口气用力把大门打开。
门外是丫头喜鹊。
“怎么……”
丫头满面是泪,在看到月晓池的一瞬间却裂开嘴笑了。
“降神了。”
月晓池觉得这惊悚的感觉让人熟悉。
“走,去医馆请大夫回去。”他也不信邪术,听说降神,拉着喜鹊就要下楼。
“老爷和巫师大人请二少爷回去。”
“我知道,我这就找了大夫回去给大哥看病。”
“不是川少爷的病,是大喜之事。”
“什么喜事?”
月晓池回头,只觉得喜鹊的神情让人熟悉,只是这次不是雨夜的庭院,而是九水楼上三层的飞廊。高高挂起的灯笼疯狂摇曳,舞女娼妓的霓裳在喜鹊的背后,卷着沙尘,被风刮上了天。
“蟒君神醒了。”她喊道,却让人分不清是大悲还是大喜,或者两者皆有。
九水楼下的吹拉弹唱更是热闹了一重,泥屋里的百姓都纷纷跑了出来,沿街跪拜。
“蟒君神来报恩了,要给叫醒他的人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