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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失踪的茶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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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半年,沙坡才等来一场雨。雨过,虽然只是洗去了一些沙尘,人还是在城门内外聚集起来。门外的人交了银子想进来看看,而门里的人带着货物,想集了马队,出去闯闯。

    月晓池在宿醉中清醒过来。见城门口,晨光中,一个人在驼队中跳跃着,朝阁楼这边挥手。

    一根冲天辫儿随着跳跃而摇晃着。鸠不知什么时候跑出了城外,又随着想入城的马队回来了。

    “二爷,你要我去问的人!他们……”

    “你说什么?”城门口嘈杂,月晓池听不真切。

    “他们说亲眼看见的!”少年挥着手。

    “找到了?”月晓池以为失踪的人被商队找了回来。

    “亲眼看见的!”少年重复了一遍,“死了!”

    -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天夜里。”鸠一仰头,就把月晓池递给他的水碗喝了个空,举起手臂抹了抹嘴,又靠过去,偷瞄他二爷面前的酒坛子。

    “为什么是昨天?昨天夜里有人亲眼看见他死了?”月晓池把酒坛子移开,追问道。

    “嗯。很多人看见了,说是在月儿坡外头。就是差不多是……”他小声道,“前几天咱们送麻袋的地方。”

    今日清晨,月晓池派他去打听曲家侄少爷的事情。他便出了城,蹲在城门向西一里地的石头堆上守着,瞅着驼队就打听。问了几路人以后,才见几个眼熟的九水本地商客回来,一个个面色青紫。

    那些人说,他们驼队回来,途遇沙坡暴雨大风。他们亲见曲江海被卷进了沙子里。

    等风停了停,胆大的人想去挖,可怎么都找不到人,天又黑,于是他们便带着驼队在附近找了个地方歇了。

    直到今天早上天亮,驼队的人继续找,才看见了月儿坡附近,被沙坡“吐出来”的侄少爷。

    只是已经是碎的七零八落的骨头了。

    “那曲江海一路有没有带什么大烟,或者服什么麻药?”

    “我问了,他们说,不曾看见。但他们都觉得,曲少爷这次,估计是祭了蟒君神了。”

    “祭蟒君。”月晓池扶着额头,喝了一口酒。

    他知道,在月儿坡附近找到骨头,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蟒君神要用血肉祭,只是九水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说烂了的,骇人听闻的故事之一。

    只是连年饥荒干旱,平常百姓自不会,也没有可能杀猪宰牛去献祭。

    唯一能这么做的,又对吉祥咒的蟒君神如此诚心的,只有边塞沙洲之城的月家了。

    月家偷偷祭蟒君,说是为求水,但月晓池知道,其实更是老爷夫人坚信,并照着巫师所说,为少城主治疯病。

    “他们怎么就这么确定是第二天找到的是那个人的骨头?”他看着少年。

    “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鸠小心四处打量,从胸口掏出来一个东西,放在了酒桌上,“他们带回来了这个。”

    经过月儿坡的驼队目睹了沙坡“吃人”,根本不敢去帮曲家侄少爷收尸,再说,这七零八落的白骨,他们也不知如何收起。但又觉得回来不好交代,便捡回来他随身带着的东西。

    一串由红绳穿着的贝壳,贝壳一共五片,尺寸整齐,颜色白润,纹理清晰。

    那红绳,让月晓池想到了他前几天随意挂在骆驼刺上的破旧绳结。又想到了莺儿手臂上的红绳系着的那一片贝壳。

    虽然三者都不大一样。

    据茶庄老板所说,侄少爷是最近跟着商队出城送茶。可月家所守的出城的道上,并没有人见过他。可如今他却“回来”了。

    失踪的这个人在某时和九水楼和人说商道上的事,说的头头是道。但风沙特别大,都看不见道,走着走着能听到驼铃声,不能是在几天前发生,唯一可能,确实是最近的雨夜。可是雨夜里,他明明并没有“回得来”。

    他最后见的人是城楼的男娼柳青青,最后拿走的是莺儿卖给他的“药”。

    而那一批货,茶庄老板竟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城内城外并没有任何销货的痕迹。

    茶要不就是没了,要不,就是和他一起,被沙坡吃了。

    而月儿坡没有吐出茶,倒是吐出了一串由红绳串着的贝壳。

    哪里似乎对得上,又好像完全对不上。

    “爷。我觉得你多虑了。咱们送出去的那个麻袋,不管里面是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月晓池听鸠如此沉着说出此话,目光惊异。

    这才是问题的所在,也是令他如此思虑不安的原因。

    “今夜你跟我再去一趟月儿坡。记得谨慎些。”

    他觉得或许有什么偶然,或者错乱,搅乱了这个迷局。但更担心的,还是自己变成了复杂“偶然”“错乱”里的一种。

    --

    夜幕降,两匹马出了城。往月儿坡的方向狂奔。

    鸠在当夜见月二爷跨上马时,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出城便直奔沙坡去。觉得反常,又不敢多问,只能抽着鞭子一路赶上。等天露一丝曙光,他家爷才让两匹马喘了口气。

    等月晓池回过神,才觉天已微明,马蹄下的沙石已变得松软。

    他想着昨夜酒后莽撞,拉着缰绳的手不禁握紧。再次松开,指骨嘎嘎作响。他握拳砸了自己胸口一下,却始终记不得昨夜是施了多少力。

    当时有几分怒气是因为怀疑他与曲江海失踪有关,又几分是因为莺儿说出了“沙匪”二字,还有几分是因为对茶商家侄少爷,亦或者是对月知川,甚至是所有关于东边阁的流言蜚语的的无端妒火,他自己也分不清。

    “天生的娼妓……”他想着昨夜对他说出口的那几个字,又重重砸了自己心口一拳。

    那一串贝壳,和莺儿说的,曾在九水楼见过曲江海,其实说明不了他给的药与这件事之间的联系。

    而线索的另一个方向,却是令他更加不愿触碰的不安。

    “鸠。”

    他喊了半天,一路小心翼翼,远远跟着的少年才赶了上来。

    “上一个麻袋,是咱们的人沿途收的吗?”

    “爷,不是咱们的人道上收的。那一批货是城里送出来的,说是最近最后的马肉了,咱们只是运。”

    “具体是城里哪里,哪个兄弟经手的事?”

    “爷,那天咱在城楼下等,宋叔直接把货送出来,然后咱一起出的城。你忘了?”

    他是忘了,至于怎么忘的,也记不清了。他似乎是在城楼下,仰着头,看落日的余晖一点点移过东边角阁。那天窗没开。

    “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鸠从小跟着他二爷,就是月晓池心里的蛔虫。

    “我记得你那天说过,马很瘦,骨头很细。”他回想道,“有没有可能……”

    “爷,你想多啦。”鸠语气沉里下来,“我也曾经有一瞬间有过这个念头。可这最后一个麻袋里的若真的是个人……”

    少年越说越小声。

    “那袋子里的,都成块儿了,肯定几天前就已经死的透透的了。怎么会是昨天被看到的呢?难不成还真有死了几天又回了魂的,出来装神弄鬼——”

    少年骑在马上,故意伸着舌头翻着白眼装鬼怪,见月晓池拉着缰绳的手掌再次握紧,牙冠紧咬,才意识到玩笑开过了头。

    “爷,咱觉得吧,您是这几年突然听了太多,看太多,疑心了。现在月家可是九水城的仁慈之主,每月光粥饭,少城主就往泥屋和城门那里送了多少。二爷你也是,路上的流民和孩子,你往城里带了多少,大家心里都清楚。偷偷祭蟒君是求雨水,还不是为了九水的人好。”

    这时,同路的商队经过他们身旁,驼铃轻响。

    “况且咱们的人,在这九水和月儿坡之间,一直帮着官府追着私茶私货,查的都是以假乱真,以次充好,销的九水城里的毒药毒烟,立的是通市里的规矩。规矩是生意之本,咱做的都是吉祥咒赐福的大好事儿……送出去埋了的老马肉老驴肉,顶多就算是挺可惜的……”

    “他说听见了驼铃?”

    少年试图打消月晓池心中的疑虑,未果。见他继续穷追着微小的线索不放,愣了一下,也认真了起来。

    “说是他在失踪前在九水楼和人说的,什么沙坡大风,根本不可能吧。他若是前阵子从沙坡回的城,根本就不可能有风。最近大风天只有一天,就是下雨的那一天。所以说,他当初就是在骗人,他可能啊,在那之前根本没出过城。”

    “你说我们当时送最后一批货的时候走的特别快?”

    “可不是,二爷你听说老爷要你回去,你又听了说家里要有新嫂嫂,跑可快。呵呵,呵呵呵。”鸠晃着辫子乐呵,把脸裹了个严实,“诶,爷,你说那个人到底算什么?又没个礼,又不拜堂的……

    “闭嘴。”

    鸠专挑了月晓池不爱听的,又碰了壁。

    两人身边的骆驼走的慢慢吞吞,队伍拉得零散,领队骑着马回催促,提醒着人们现在是什么时辰。

    日头明晃晃照着,四面八方都是同样的沙丘。不一会儿,驼队的首尾之间,便隔着半个沙丘。

    “鸠。你当时是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个驼队?”

    “是的二爷。”

    “他们中的哪些人说在阵雨夜的月儿坡里看到了曲家侄少爷?”

    “爷,所有人,所有人都说看到了。他们都说那天夜里,他们走着走着,突然狂风暴雨,曲家侄少爷就被卷进沙子里了。等一夜过后,他们再去找,就只有被吐出来的几块白骨了……”

    月晓池眉微皱,暗自思忖:“所有人都看见。”

    “…我只是觉得那个人吧,迎进门也太不像话了。咱们月家好歹算是九水大户人家,以前也是沙坡一霸,见鬼杀鬼,见神杀神,反曲一出,让人闻风丧胆的……二爷看!月亮圆了,比昨天还圆!蟒君神降水,月儿满。吉祥咒赐福喽!”

    然而这将满之月,并没有给月晓池带来什么新的线索。

    他们没有在月儿坡附近找到想找的那个失踪的人。而更早前埋的那些肉块也已经消失,沿途一路寻找,也没有商队所说的白骨。而上次的那株骆驼刺如今可能是他脚下的任何一颗。那破旧的暗红色绳结也无处可寻。

    月晓池猜测着“祭蟒君”的麻袋与消失的茶商少爷之间的关联。

    他视线的尽头是月儿坡,身后不远是见了月满兴奋的少年。他把那吉祥咒哼成了一首悠扬松散的儿歌。

    一切无处查证,因为今日的月儿坡或许和那天的不一样。

    月晓池运的,和被沙吃了的,根本不是一个东西。而那人随身戴着的贝,和莺儿的手串也没有关系……

    这就是沙坡的妙处,随时吞噬一切,又造出另一个天地。

    “……沙匪而已。”

    他重复着那夜莺儿说的话,只觉得回城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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