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踪的茶商
第二日,等月晓池浅睡醒来,院落已经恢复往日的平静。
昨夜那一阵让九水城候了半年的雨,连积累已久的尘土都扫不走,更何况他心头的重重迷雾和阴霾。
他心里反复回想着所见的一切,鬼使神差走到了马厩边上。
鸠今天绑着个辫,坐在马厩后头的石台上,盯着手里端着的铜盆儿发呆。铜盆里是昨夜接的雨水,上面还飘着几片灰屑。
月晓池一言不发走过去,伸手却正好伸手能揪起这十四岁少年的冲天辫儿。
“二爷,你说,这偏方,我脸上的麻子这样也能洗掉吗?”少年转过头。
他今天梳了个头,又洗了个脸,脸上从小就有的那些斑斑点点,加上年轻气盛又风吹日晒带来的疙疙瘩瘩,反而更明显了。
“切。”月晓池心里有事,笑了一声便在一旁坐下。
“少城主今天起来就带着贼婆娘把我昨夜接满的水都抢走了。还怪我没告诉他下雨叫他起来接水”
他不记得昨天下雨了?”
“啥呀,他肯定睡死了,明明是贼婆娘忘了叫他。”
“喜鹊也没说什么?”
“什么呀,就说大少爷要收淀好的雨水给莺儿公子洗脸,让我都交出来。”鸠气鼓鼓地说道。
“哼,莺儿公子。”月晓池不知为何就是不屑这个名字。
昨夜混乱停歇以后,老宋稍和说起了他大哥的病症。
月知川这“降神之症”,具体是什么毛病,这么多年都没有定数。“降”的到底是什么,谁都不知道。发病以后,他本人不记得发生过的事,第二天起来还是平常一样憨傻。
但加了“降神”这样一个名,至少能让人不觉得那么可怕,有没有鬼怪附身那么邪性。
况且在沙洲,任何和鬼神相关的事情,即使不清楚,人们都要敬它三分。
从月晓池记事起,他的大哥就从没有住在月家的大宅子,而是住在了一个偏院。原来,目的为了就是避开闲杂人。贴身丫头只有一个。
发病时的样子,月晓池昨夜终于得见。
但其实,也只是听见了。
那雕花门合上了以后,除了听见诵咒声,里面还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想去想。
老宋说,小时候,长辈怕吓着他,所以每次大哥发病,就会把他抱走。而十七岁以后,他就跟着马队经常离家。那时起,大哥的发病情况,他便没有什么记忆。
“鸠,你说,这吉祥咒是什么?”月晓池想着心事,随口问道。
“啊?”鸠小心翼翼用手舀着盆里所剩不多的水往脸上擦,听他月二爷一问,水又撒回了盆里,“吉祥咒啊,蟒君保吉祥的咒啊,平安吉祥。我阿妈说,我生下来就有蟒君神保佑,才没饿死。吉祥咒赐福,我从小就会念。阿妈死了的时候我也念,每天念,才在石窟被月二爷捡了回来,还跟宋叔学了些功夫,跟二爷学了骑马。二爷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吉祥咒赐福?”
月晓池看着少年傻笑的样子,想着他很小的时候,似乎也曾经对吉祥咒深信不疑。什么时候他就开始不信了。如果真的有吉祥咒,他也许已经是不会被赐福的那个人了吧。
“跟着我好吗?我又不是少城主,每天害你在外面风吹日晒,做些危险的事情。若是你当时选伺候我大哥,难说现在和能喜鹊一样,不说穿金戴银,至少细皮嫩肉的,不用担心你的麻子。”
“那能一样吗!月二爷,别人不知道,我心里可清楚,九水城其实也有好多人都说,月二爷,才是月家的正统……”
“哼,正统。”
月家正统。月晓池暗自思忖。
“鸠,去查。曲家茶庄老板的侄子,失踪前还去过哪儿,和谁接触过,跟的是哪个商队,还有,送的哪批货,从哪里来,销在了哪里。”
“好嘞爷,我这就去。”少年放下水盆,轻巧越过石台,几步就消失了踪影。
月晓池将手放进那铜盆。
就是普通的水而已。
然而手伸出来时,一片黑色的碎灰渣,粘在了指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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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的?”
“嗯,是甜的。真的是甜的。”
“不可能,但很软是吧?”
偏院大少爷的房里,月知川抱着一个装满水的大碗,伸着舌尖轻舔,像一只猫。
“莺儿傻,水都是软的。但昨天的雨是确实是甜的,可惜了,你们一个都没想着叫醒我。”
“我傻?你才傻。”莺儿的手在另一边的木桶里搓洗着一块软帕,“怎么可能甜。”
傻子正要大口喝那碗里的水,见莺儿瞪了他一眼,便合上了张大的嘴。
“过来。”
傻子慢悠悠坐过去。
“坐下。”
傻子背对着他坐下。
“雨水而已,怎么会甜。但是可能比这搀着沙的井水清一些,所以我说软。”
他轻轻掖开傻子的衣服,用沾了水的软帕去擦他的后背,顺着背脊肩膀往手臂擦拭,擦至手腕。“你这又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贝,海里的贝。”
“真好看,哪儿得来的?”
傻子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答案。
“忘了?”
“不记得了……”
“是姐姐给你的?”
“嗯。”他点头,又摇头,“是姐姐给的。”
“没事,记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他揉揉傻子的脑袋,“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
“……莺儿喜欢吗?”傻子把手伸给他看。
“喜欢。”
听莺儿说喜欢,傻子立刻转了个身,摘下手腕上那串着贝壳的红绳,交给了他。
“可以给我吗?”
“莺儿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笑笑,把那叫贝壳的东西捏在了手心。重新洗好了软帕子。
“转身。”
“嗯。”傻子听话。
他开始轻轻擦他的前胸。
月知川的身上,是一道道鲜红的血痕。
“莺儿你知道吗?海里的水,是咸的。”傻子痒痒,又不敢乱动,秉着呼吸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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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家大宅位于边境沙坡商道上的九水城,与周遭一切之格格不入。
宅院按照夫人的喜好,依都城大京官家风格而建,除了庭院中的郁郁葱葱都由沙石假山代替,也算是曲径通幽。
午后,还未入夫人内院,月晓池就听笑语盈盈。
夫人那里,丫头正给新来的“莺儿公子”试新衣。
月晓池自小便没了亲娘,月夫人待他很好,但毕竟不是生母,敬重之余也始终隔着一层。
刚回那天,他去厅堂见虽然见了珠帘后念咒的大娘,但没有好好打招呼。今天丫头来传话,说三年不见,夫人要和二少爷吃饭叙话。
他请了安,见夫人看着莺儿左右欢喜,便不吱声坐下冷眼看。
“晓池也回来了,正说着也要给晓池衣裳。你这一走三年,身板都像个大人了,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在家里,也总不能每天穿着马靴戴着软甲的,不舒服。”
“让大娘操心了。”
“你啊,和你阿爸年轻时一个样,说大京的衣服怎么都穿不惯,说不能骑马,又重又长。”
丫头们偷瞄月晓池,正和他投来的目光撞上,不小心红了脸。手下一用力,把那莺儿公子腰勒了个紧。
“诶呦。”他一哼,月二爷反倒是蹙了眉。
那锦袍不似嫁衣却也用了雅致暗红,把莺儿的皮肤衬地雪白,也把满屋子的人的脸都映出了个好气色。
少城主偏院一向冷清,常年飘着一股腥苦的药味,下人们避而不及。如今偏院房里终于添了个人,不管进来的是哪位神仙妖怪,也无所谓明媒正娶,甚至连男女都不重要。只要不连累平常女子,傻子若像昨夜一样疯起来,病起来,有个男人伺候着,力气也大。更重要的是少城主欢喜。
怎么都是桩喜事。
“昨夜听说多亏了莺儿的照顾,知川后半夜就睡下了,也没有以前那么伤神伤身。”
“夫人,昨夜大少爷病痛发作,是多亏夫人最近教他,大少爷吉祥咒念的才越来越精进,我只是陪了一会儿,病症就舒缓了许多。”莺儿乖巧作答,功劳都不往自己身上揽。
“还是宋总管周到,还帮着请来了教书先生,以后啊,还请莺儿公子陪着知川一起读书写字,修身养性,以前他身体不好落下的那些学问,要能都学……”
“夫人,可莺儿并没有读过书,只是有幸习得过几个戏本上的字。”
“是吗。可莺儿吉祥咒念的,可是要比那巫师大人念的还好。”
“小时候,在城外养我的人,也会说些关外的语言。莺儿的吉祥咒,是跟他们学的。”
“啧。”月晓池听不得“莺儿公子”这四个字,又不敢在夫人面前说的太明白。这“公子”是九水楼上三层的人,最好夫人也许根本不知。
帮着换好了衣裳,丫鬟便摆上了酒食。那莺儿和夫人交谈甚欢间,月晓池只是自顾自一杯一杯地喝酒。
“你来。”夫人让莺儿来了身边,拉着他的手,“这是月家的二少爷。最近才回的城。”
没等心神不宁的月晓池反应,夫人就把莺儿的手交到了他的手里。
两个人先是一愣,下一刻盲莺便微微一含身,又悄无声息地用指尖扣紧了他的掌心。
“知川不懂事,你们俩多担待了。我知道,晓池委屈,从小替他兄长就照顾起了月家外头的生意,没过过少爷的日子。莺儿也是,生的这么好的一位公子,却由着知川的性子愿意陪他。”夫人眼眶一红,没注意垂下的那手又握紧了些,“吉祥咒赐福,知川真是修了什么样的福分,才能有你们两个人,情同手足……”
月晓池没准备,酒劲儿还没下去,又被他这一下掐得,浑身发烫,糊里糊涂还没厘清这三个人究竟如何“情同手足”,那边莺儿公子就乖巧讨喜地回了话。
“能照顾伺候大少爷,都是吉祥咒赐给我和大少爷之间的缘分,莺儿才是要珍惜缘分的那个人。”
那手还牢牢拽着自己,这“忠心”就表出去了,让月晓池由衷佩服。
他借着酒意喃喃自语,便把人甩开了。
“大娘,我还有事,一会儿先告辞了。”
“啊,是我耽误事了。要不是喜鹊那丫头最近倔得很,我不会劳烦你。只想着莺儿刚来,以后要劳烦月二爷也照顾着。”
“大娘放心。阿爸说了,这莺儿公,这人,进了月家门,我,一定,要好好看着。”
他瞪了他一眼,愣是喊不出“公子”二字。一口把酒坛子里的酒都喝了个光。
两人告别了夫人离开,临到门前,莺儿还不忘暖心道:“夫人,莺儿下次再带着少爷来陪您说话。”
嘴上答应是把莺儿送回去,其实这去偏院的路是莺儿在带。月晓池只是远远跟着,脚下因为酒意而摇摇晃晃。
只是到了偏院,他见“莺儿公子”迟迟还不进门。
“怎么了这新婚燕尔半天不见,公子嫂嫂你还不回去,好珍惜这段缘分。”月晓池借醉揶揄道。
莺儿忍不住偷笑,理了理暗红色锦袍的领口袖子。又抚弄着月晓池从沙坡回来就没换下的软甲:“你这一走三年,身板都像个大人了”。
他学着夫人的样子说话,却伸出手指玩笑般按月晓池的脸。那脸少了些少年的稚气,变得更加棱角分明。如今下巴上还不服气地戳着几截胡渣。
“却还是小时候的那个臭脾气。还学会喝酒了。”
“臭脾气至少不会骗人。”月晓池打了个嗝,也故意回戳他的脸,傻笑,“喝酒了也没你浪荡。九水城人尽皆知,东边阁的莺儿公子,荒唐透顶。说说,你是怎么骗了我阿爸大娘,偷偷进了我家傻大哥的房。用的又是什么下作的骗人手段……”
“啊呀呀,是真的生气了。我好怕。”莺儿佯装惴惴不安说道,“这几年啊,我也在城里一直听说,如今月二爷才是月家的正统,惹了他啊,可是要去被扔去月儿坡祭蟒君的……”
“切。”月晓池心坎里不安稳的一处被轻触,哼了一声没了劲儿。
“那你别惹了,惹别的男人去就是。”
“可我已经惹了,而且从前开始就惹了,怎么办?哪天要是我失踪了,我可得告诉别人去哪儿找我的尸去……”
“喂。”月晓池语气微愠,“九水城的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你怎么可以……”
他一把抓起莺儿纤细的手腕,又要借着醉意压上去,却被不知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割到了手。
“嘶。”
定睛一看,眼前,袖子里,露出的是他的手腕,那一截雪白上,绑着一根红绳。
红绳崭新,上串着一片残破的贝壳。
“你,为什么有这个?”
月晓池突然醉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