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棺魔娶亲篇06
“我来。”逢华淡淡说道。
可是,这么大的棺盖,光靠几个木偶,确实有点吃力吧?
行止正这样想着,只见逢华抬脚,墨色长靴往那棺盖轻轻一点,那棺盖瞬间宛如纸片一般,朝着另一侧方向滑落。临近倒地时,下方恰好有几个木偶承接着,棺盖瞬间把它们压成了碎片。
嗯……真厉害……行止默默放下袖子。
她走近棺木,朝里头望去,只见一具瘦削的女尸正阖目躺在其间右侧。她身着一身干净整洁的喜服,面容苍白但安稳平和,乍一看就好似睡着了一般。她的双手交合放于小腹之上,其中放着一个极小的木偶。那木偶看着比先前行止见到的都要精致,模样似是循着思莹的样子雕刻成的。
行止还注意到,她的手指甲缝里隐隐透着些泥灰,看得出有被精心处理过,但最终未能全然去除。
她一定就是死去的袁思莹了,陈孝先为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却终究难以除尽她身上的污脏。
馆内左侧是空的,是陈孝先给自己留的位置。这时,抬着陈孝先尸身的木偶动了,连带着周遭的木偶一起跑来,互相交叠,将陈孝先的尸身举至高过木棺,尔后又在棺中互相交叠,将陈孝先移至棺内,稳稳地放好。
望着这些小木偶,行止忍不住内心赞叹,真是巧夺天工的工艺啊,就算没有逢华的“法术”加持,也能看得出它这工艺的巧妙。
这样想着,她双手合十,唇形微张,念起术语。
眨眼她便置身于虚空,来到了陈孝先的记忆。
脚刚落地,她便看到身旁的逢华。
逢华朝她偏头一笑,但行止早就不对此感到惊讶了——逢华身上有太多异能,跟随她一同来到虚空压根不算什么难事。
他们往虚空深处走去,果然,这里和陈孝先叙说的一样,这是一个极度不安、卑微的一生。
自小棺材子的身份,使得陈孝先受尽人世的白眼。尽管他聪慧异常,学东西很快,但生在棺铺,终究也只是习得了陈老铺主的棺艺罢了。
有一日,他闲来无事,雕了一只小鸟,正蹲在铺前空地上玩,面前出现一双翠色小绣鞋,他抬头,是一个年纪比他稍小的女娃娃,面容可爱,笑眼弯弯。
那女娃娃毫不介意地朝他靠近,蹲下身,指着那个木雕奶声奶气地问道:“哥哥,这是什么?”
“小、小鸟。”陈孝先第一次与这般年纪的人讲话,有些不习惯。以往,街坊领居的孩子都不与他接触的,因为家里的大人都会叮嘱离他远点。
“真好看!”女娃拍手,由衷地赞道,“这是哪里买到的呀,思莹也想要一个呢。”
原来她叫思莹啊……
“……我……我雕的。”陈孝先闷闷地回道。
“哇!哥哥好厉害!”那女娃瞬间睁大了眼睛,水灵灵地望着陈孝先。
陈孝先被她盯得有些脸红,第一次有人会这样肯定他,他有些小骄傲,更有些不好意思。他挠挠头说道:“呃……你想要就送你罢,反正我还能雕别的……”
“哥哥还会雕别的?哇,哥哥可会雕小狗吗?”
“当然会!”小猫小狗多简单,他的床下就藏着好几个雕好的成品呢……
“那、那山里的老虎呢,嗷呜一口的那种……”
“当、当然也会!”虽然没怎么见过老虎,但是买来街上的画本,看一看总能雕出个样子的吧……
“哇,哥哥好厉害!”小思莹又拍手道。
陈孝先也开心极了,这时,小思莹又说道:“那……哥哥会雕我吗?”
“啊?”陈孝先愣住。
“会雕思莹吗?思莹想要一个小思莹……”她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陈孝先。
陈孝先心头一软,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不由分说地回道:“会!我会!”不就雕人像么,有什么难的!他攒紧了拳头,这么想着。
“哇!哥哥太厉害了!”
“你……你等着,等我雕好了送给你!”
“嗯嗯!”
从那之后,陈孝先开始疯狂练习雕刻人偶,可他不过也只是十几岁的孩子,雕功再好也难雕出人像的精髓。终于在雕废了第十八个人偶后,他终于雕成了一个稍微能看的小“思莹”人偶。
他鼓起勇气,在一个午后默默走到小思莹面前,将木偶递给她:“给你,我……雕好的。”
小思莹接过木偶,捧在手里仔细端详了许久。
就在陈孝先以为她要嘲笑之时,她开了口:“哥哥……”
“……嗯?”
她抬眼,大大的眼睛盛满了惊喜:“太好看了,思莹真的好喜欢。”
悬在喉顶的心终于放下,“……你……喜欢就好……”
“嗯!谢谢哥哥!思莹好喜欢好喜欢的!”女孩将木偶紧紧搂在怀里,开心极了。
望着眼前的一幕,他的心跳好似停了一拍,那怀里的木偶他更看不顺眼了,小小的胸腔里,不知是什么开始燃烧……过了许久,他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这个还不够好!思莹妹妹你等着,下回我给你做个更好的!”
…………
眨眼到了好几年后,陈孝先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因为雕功的日益精进,逐渐有不少人喜欢他的雕刻,甚至有人愿意买他的手艺品。可是就在有一天,他在外头卖了不少手艺品回来时,却发现家中满地都是木头碎片——他雕的物件尽数被砸碎了。
他双眼发红地抬头,却见棺铺老主一边仔细地擦拭着自己打造的金丝楠木棺,一边一脸不以为意地说道:“好好的棺材本事不学!非要搞这些杂七杂八的破玩意儿!你以为别人肯买你这些东西就是承认你么!别忘了你是什么出身!……生在我陈家棺铺!生生世世就要做我陈家的事儿!……”
陈孝先气极,夺门而出。他没瞧见,身后,棺铺老主待他走后,颓唐地甩下手中的长布,叹气地摇了摇头。他满头的白发,伛偻着背,褶皱的老手抚摸着金丝楠木棺身,默默道:“臭小子,真不知当初该不该救下你……有些事,不可有求取之心啊……”
又过了好几年,陈孝先扑通跪在了棺铺老主面前,目光坚毅,他缓缓启唇,振重地开口道:“爹,我要娶思莹。”
棺铺老主几不可察地手抖了本分,尔后他过了许久,抬头道,“不行。”
“为什么!”陈孝先愤怒。
“没为什么!说不行就是不行!”棺铺老主将手重重拍在桌上,惊得茶盏与杯盖叮当作响。
“我不管,我和思莹两情相悦,我要娶她!”
哐当——茶盏跌碎的声音——
“回来!你这个不孝子!……咳咳咳咳咳!……回来……”
再之后,便是熟知的那段思莹撞棺、老主横死、陈孝先挖尸的故事了。
…………
行止缓缓睁开眼。
陈孝先的魂魄和之前的茴娘他们不一样,本就对人世间没有太多留恋,他在楠木棺上方盘旋了一阵,留恋地望了“思莹”几眼,尔后很快便升空消弭不见了——自行前去鬼道,与思莹相聚了。
过不久,只见那“思莹”的身体仿若碎沙般一点点散落,也开始慢慢消散于空中。直至最后,棺木里只留下了一套完好的喜服,红艳胜血。
行止大舒一口气:“这下,思莹姑娘也能好好过下一世了。”
身旁,逢华望着行止不作声,眼底隐隐闪过一丝哀伤。
行止转过身,望向他。“我们回去罢。”
逢华旋即收起眼神,点了点头。
他们一同朝着棺铺门外走去,“对了,胡二!”行止突然想起。
“那个莽夫?”逢华挑眉,“他没事,早就被你那像柳条一般的法器送回去了。”
行止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凡人少见异事,但愿那个胡二胆壮如牛,别被吓到。
“你那个柳条,倒是好物。”逢华随口说道。
“啊?”行止抬头,理解了他在指她的阿柔时,便回道:“它叫阿柔,是我下山前,师兄送我护身的。”
她挠了挠头,继续说道:“很奇怪罢?一般修仙的都该配把好剑,可惜我有些奇怪,自小见着剑就特别害怕,不敢用剑,所以师兄才送我柳条傍身。”
为了迁就她,当年,岚泽自己也是舍弃了用剑修术,选择炼了柳条做了法器。而且,凰瑄也为此从不在她面前甩出自己的剑,凰瑄师兄那样的性格,都肯为她藏起自己的剑,也是实属不易了。想到这里,行止又觉得自己欠了他们好多。
说罢,她转头看了逢华一眼,只见逢华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她。
逢华移过目光,只听行止说道:“没想到,逢华兄的术法竟如此厉害。要不是亏了逢华兄,我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闻言微笑:“我也没想到,行止兄是一副女儿身。”
此时,他们已然走出了棺铺,街上空无一人。
行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穿着一身嫁衣,一副女相示人。她轻咳了一声:“事出有因,平日里我还是习惯男相示人,还请逢华兄帮忙隐瞒。这衣服我马上就换了去。”
“好。”逢华微笑点头。他的眼神不经意瞥向了行止眉梢旁的痣。
行止见他盯着她的眉梢痣,就忍不住抬手抚摸了一下,“啊,我这颗痣吗?其实我两边都有呢。”说罢,她转了转头向他展示了一下。男装时,行止眉梢的痣就靠发须遮着,很少有人能观察到,现在的行止新娘发髻高高束起,没有他物的遮挡,两颗痣异常显眼。
“这两颗痣生得很对称吧?说来也奇怪,我就算化成男相也去除不了这两颗痣。师父常说我这两颗痣不好,所以平常我男相就有发须遮着的。”
“不用遮,挺好看的。”逢华笑道。
行止愣了一瞬,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两颗痣好看,叫她不要遮。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然后凝神聚气,念起口诀,不过片刻,她就化回了男相,换回了原来的衣裳,那两尾发须依旧落在她的脸颊两侧,隐隐遮挡着她的眉梢痣。
他们回到了客栈里,一同回了屋。
阿柔也回来了,围着她好一顿撒娇,行止温柔地摸了摸它。折腾了大半宿,现下已是辰时,望着窗外逐渐蒙亮的天,行止是怎么也睡不大着了。她干脆起了身,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又立刻跑去了柜子处,打开,只见她的包裹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她打开包裹,里面的铭文安稳躺着,铭文上的金色流光符文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这个逢华道行如此高深,却好像不是冲着她的铭文来的,不仅如此,先才他反而还救了她。行止汗颜,觉得自己多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有些不齿。
待又过了一柱香时间,行止走出房间,只见逢华正在走廊上,倚靠着栏杆望着楼下大堂。
楼下,胡二早就出现在了店内,他一瞧见楼上的行止,就立刻要跑上来道谢。客栈店主也闻声而出,跟着跑上了楼,拉着行止就要一通问。
行止长吸一口气,终究还是一五一十地把失踪女子的去向和盘托出。
当听到女子们皆遇害的消息时,客栈店主瞬间就晕了过去,倒是那个胡二冷静许多,一言不发地冲去了陈家棺铺。
腰间,阿柔温柔地动了动柳叶,行止知它心意,抬手摸了摸它。待众人走后,行止便立刻回屋收拾行李。
刚出屋子,只见逢华早已等候多时。
她朝他点点头,两人默契地朝楼下走去。
他们退了房,客栈的小二早没了昨日的神气,“客官,你们这是要走了?”
行止点点头。
“太可惜了,虽然很想感谢你们找到了小姐,但是我家老爷实在伤心过度,现在还在楼上躺着……”
行止摇摇手,“无碍无碍……”
“现在镇上都乱套了,好多户人家都跑去那陈家棺铺找自家失踪的女子了……那门口围得是水泄不通,你们若是嫌人多,大可绕着走……”
“嗯……”她复又点头。完全能想象,此时此刻陈家棺铺的情景。好在她在最后走之前拜托了逢华,让木偶们抬着那口金丝楠木巨棺送入了后院的那间地下屋子,并将出口直接封住了。不然,估摸气极的青山镇人们定会将陈孝先的尸身掏出来挫骨扬灰。
他们踱步出了客栈。行止抬头望了一眼那牌匾上的“来福客栈”四个大字,心底微微叹气。
果然如小二所言,不远处,陈家棺铺的方向全是围堵的人群,打破了宁静的清晨,还有不少哀恸的哭声。行止不敢再多看一眼,便扭头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过去。
总算远离了。行止长吁一口气。这几日,她感觉自己叹气的次数都变得多了。
清晨的秋风正好,撩得人神清气爽。天光是将将柔和,气候是将将微凉。
他们一青一黑,走在行人稀少的青石板路上,两侧的店铺还是静的。
这时,一片叶子缓缓落在了行止的肩头,她正想将它拂落,临一半却停了手。她将它用手指拈起,举到眼前端详了一番。
人间朝暮,叶落惊秋——她没来由地想到了这句话。
就这样发了好一会呆,她这才回过神来,却见逢九正凝望着她。
她轻咳了一声,尔后说道:“我们继续朝东走罢。”
逢九点点头,也不答话,悠然自得地背着手跟上她。
过了许久,行止这才注意到逢九又换回了初见时的那身墨衣长衣,但腰间赫然佩着与她腰上相同的那块芝兰香佩。
注意到行止的眼神,逢华很坦然地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那块芝兰佩,道:“是不是很巧,和你腰上的一样呢。”
当然巧啊,这可是我做的啊……行止边点头边这么想着。
“我偶然捡到的,觉得挺好看的,就留作自己用了。”他摸了摸芝兰佩,继续说道:“初见行止兄时,我就注意到了,想着自己这块是捡来的,好像来路不甚光彩,就隐去它的气息了。这香佩看着不像寻常物,可是行止兄的?”
行止复又点头:“其实,这香佩是我做的。”看来,就是那日在逢昔山时不慎弄丢了后被他拾得了。
“啊,原来如此。”他说罢,很遗憾地摩挲了佩面又道:“既然是行止兄的物件,那我还是要物归原主的。”
“不用不用。”行止忙摆手,“恰好我还有一块,这块既是被你捡得,就是有缘了,当是我赠你的吧。”眼前这人可是昨夜救了她帮了忙的恩人啊,一块小香佩,她也没道理问他讨还的。
逢华认真思忖了片刻,然后说道:“那我可就不客气收下了,多谢行止兄呀。”
他放下手中的香佩,抬头遥望了一眼远山,然后又道:“其实,在下从昨晚就在好奇了……行止兄,奉行止可是你的男相名?请问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呢?”
行止想了想,好像这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便回道:“行止确实是师父赐我的男相名,教诲我行有所止。我的女相真名是叫奉眠,长眠于世的眠。”
逢华轻笑:“眠?这么解释,可不是好字了。”
奉眠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礼尚往来,请问逢华兄的真名是什么?”
“嗯?”逢华笑道:“行止兄为何确定逢华不是我的真名呢?”
奉眠淡然道:“不知道,感觉吧。”总不能说,毕竟你这么厉害,藏了这么多本事呢。
逢华继续微笑,“确实。我的本名,叫霁华……不过啊,我这名字很久没用了,也不足为外人道也。”
“哦……”奉眠点头,“那既如此,我们在有外人时,就还是互相称呼原来的名字吧。”
“好,依你。”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