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棺魔娶亲篇05
“这、这是什么意思?……”陈孝先瞳孔微缩。
“凡是入过鬼道的魂,非正道牵回,必受损伤。”行止缓缓开口。
自小奉丘礼便教导行止,古有神传,盘古一斧,天地顿开,众灵出世。尔后万年,神魔妖鬼人,各执一方,共分仙神、玄魔、堕妖、冥鬼、凡人五界。为寻求众生平和,仙神、玄魔、堕妖、冥鬼、凡人各界各立法则,互不干涉。即无论何等生灵,即便能力通天,也做不到越界行事。
冥鬼界就有这样一铁律,凡灵死,其魂魄都要入鬼道走一遭。正所谓踏冥鬼道,行奈何桥,饮忘川水,此是正道。凡是入过鬼道的魂,非正道强行牵回,其魂灵必受损伤。
这个棺魔本就属魔,修为也不过百年,要越过冥鬼界的规矩强拉了思莹的魂魄来人界并进行复活,想必就算真的成功,思莹的魂魄也必定残破,甚至很可能影响下一次转世。
“所以,棺魔前辈就算有能力牵回思莹姑娘的魂魄并复活,思莹姑娘也必然已是心智不全,且破碎的残魂也将再不得入轮回之道。这也是为什么,世间万千仙神妖魔,总奈何不了鬼道的缘由。”行止刚说完话,她就不经意看到逢华的手似乎轻微颤动了一下,嘴唇也好像白了一度。
她没管他的异常,继续说道:“陈公子,也不知棺魔前辈有没有和你讲过此事……但我想,你定是也不愿意你的思莹姑娘复活后,却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存活世间,且生生世世不得入轮回之道罢?”
“是……这样的么…大人……”陈孝先茫然地望向棺魔。
棺魔别过头,说道:“你别看老子,老子可是答应了会把你那婆娘搞活了的,但你可没问老子,那婆娘会变成什么样!”
“你!你!”陈孝先先是一愣,随即气到崩溃,手上的刀止不住地战栗。行止只感到脖间一阵刺痛,是那锋利的刀尖在不经意间划破了她的皮肤。
陈孝先的声音陡然尖利了起来:“棺魔!你骗我!你骗我!你、你、你害我助纣为虐,你害我杀了这么多人!你这个骗子!骗子!”
突然,只听“叮”的一声,他手中的刀瞬间被逢华弹落,整个人震飞倒在地上。
逢华一把将行止搂了过来,小心护在怀里。
“臭小子,你少血口喷人……”那棺魔艰难爬起,“老子且问你,这么多年,难道你不恨?……就你是弃子,就你是死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就你被养在了做棺材的家里……就你……任谁都见了你鄙视你、唾弃你……还连老婆都娶不到……哈哈哈哈,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嫁你了……还被整死了……你可真惨啊……就这样,你不恨?……陈孝先!我不过是在顺水推舟帮了你一把,你现在给我装什么圣人!”
“你、你闭嘴!”陈孝先愤怒地爬起身,颤抖着就要扑向棺魔。
生怕棺魔伺机侵入他的身体,行止不得不使出术法定住了他的身形。
“啊哈哈哈哈!……”那棺魔越发肆无忌惮,不断在用言语刺激陈孝先:“陈孝先,老子早就想说了,你这虚伪的伪君子!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哼、你们这些做棺材的,老子怎么可能不知道?!……亏你还名叫孝先,棺铺老主当初救了你,你反过来救活他了么!……我看你压根就不想救他罢?……你是不是还怨他,怨他当初干嘛救了你养了你,是不是,是不是?!”
“你给我闭嘴!!”陈孝先发红了眼,疯狂地怒吼。
“诶老子偏不!……那会子你给他找药,不过吃了几回闭门羹,你就放弃了……回去看到他死了,你是不是还盘算着就这么死了也好,就可以把这棺铺关了,然后寻个正经行当重新做人?!……”
“棺魔!你闭嘴!”
奉眠有些头大,简直也想替陈孝先堵住棺魔那桀桀的怪声,但是理智告诉她应该忍着听下去。
“……哼!而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天为何偷摸去了那婆娘家里,不过就是想告诉她你的打算,想让她等你,等你光明正大娶她……可谁知道啊谁知道,她竟死了!……哈哈哈哈……孝先孝先,孝为先……这名字,可真是笑话!”
“你闭嘴……闭嘴……”陈孝先狂怒地嘶吼。
“噢……对了,但老子有一点还知道,那口金丝楠木棺,原先就是老主打了给自己用的,结果现在里面放了谁……你说,放了谁?还每天搂着睡觉,真不知是谁恶心!……”
“你不是我!你不懂!”
“老子是不懂,反正,答应了帮老子娶亲吸魂的是你,坑害了青山镇那么多女子的人也是你,陈孝先!”
“你!”行止的术法本就支撑不了多久,这会子更是逐渐散去了。
陈孝先颓唐地跪落在地,眼泪仓皇地流了下来:“别说了,别说了……你不是我,你不懂……你不是我,你不懂……”他反复呢喃了好久好久,良久他才抬头,望向行止,无力地张嘴:“姑娘,思莹真的回不来了,是吗?”
行止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古往今来,想强行将已上路的魂魄完整牵回的痴人怨人不在少数,却没有一个是成功的。
陈孝先的身形朝后一顿,抱着头低吟:“为什么,为什么……我苦了这么久,她还是回不来……”
他的身形逐渐伛偻,那长久的几瞬,他在脑海中回顺了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终究,他的身体止不住再次颤抖,悲伤的言语低吟了出来:“是,我承认……”
“……我承认,我是恨,我恨他们,恨青山镇的所有人……他们不是棺材子,不做棺铺的行当,他们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我却不能!我连我的思莹都保护不好!那天、那天我把她从土里挖出来……我看到她的样子……你们知道她有多么惨吗?!我,陈孝先,收了这么多尸,见了那么多的死法,也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一个人,就那样被活活埋死在土里。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恨……”他掩面呜咽道。
听到这里,行止呼吸有些停顿。
“我恨啊……我当然恨……他们青山镇的每个人都能高高兴兴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为何我却不能?……他们为何不让思莹和我相爱……他们为何要为了区区一个体面就活活埋死思莹……”
“我想不通……我想不通……”他的哭泣逐渐癫狂,转而变成了笑。他赤红了眼,指着棺魔道:“袁家人搬家?哈哈哈,他们为何搬走?还不是因为我求着棺魔在他们家作了几个月的祟,硬是逼走了他们……而且……我告诉你们……他们在路上,就被棺魔抓了……我、是我!我把他们全都活埋在了后山!哈哈哈哈……都叫得那么惨!活该……活该!思莹死的时候,有谁心疼过她!有谁心疼过她!他们凭什么、凭什么独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瞧见没,这人就是疯了,就是疯了!哈哈哈哈哈……”棺魔在一旁不停地怪笑。
“都是因为你骗我……因为你骗我……”陈孝先窝在地上,反复呢喃。“……我害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沾满了鲜血。
现下,行止已然明白了大半,只是脑袋被这一人一魔念得有些头疼,只能扶额。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陈孝先突然朝前一扑,拿起地上的雕刀,手臂一横,指间的雕刀飞速地朝着自己的脖子扎去。
“糟了!”行止刚要伸手去拦,却已然来不及了。陈孝先将雕刀在脖子上狠狠地剌了小半圈,瞬时便血涌如注。这个举动,就连倒地怪笑的棺魔也惊得止住了声。
陈孝先无力地搁下刀,身形顿顿地倒在了地上。
行止急急地跑过去,跪在他的身旁:“你!”她立刻伸手欲要捂着他脖上的鲜血救他,却有一只手横在了她的前面,是逢华拦住了她。
行止无措地抬头,只见逢华平静地朝她摇了摇头,示意来不及了。
行止低头,只见手上、衣服上已然沾了少许陈孝先喷溅的血液,她无力地跪坐下来:“你……这是何苦!”
“哎哟!还寻上死了!真是……哎哟我闭嘴……”棺魔也反应过来了,随即的嘲讽又立刻被逢华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陈孝先的脖子上开始朝外慢慢吐着血泡,他缓缓张口,血顺势从嘴巴里头往外冒了出来。他定定地望着行止,缓缓地、含糊不清地说道:“姑、姑娘,对、对不住了……陈某、陈某一生、害人……无数……作孽……无数,本、本就……该死……以命、抵、命……实属、应、该……不、过……袁家、人……我不、后悔……”
行止叹了口气。
“姑、姑娘,陈某只、想求姑娘……一、件事……”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死后、想……与思莹、同、棺……”
“好,依你。”行止点点头。
“姑、姑娘……思莹、可还能……入、轮回?”他问道。
“能的。”行止复点头,“思莹若仍在鬼道,就无影响。”
“那、就好、那就……好……”他的声音逐渐微弱,嘴角微弯,“我、我不、让她过来了……我、我……现在、就去……找她……去……找她……只是、可……惜,不能、带她……最喜、欢的……木偶了……”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更加低弱了下去,再不久,就全然没了声音。
行止低着头,默然不语了许久。眼前的红色几乎淹没了她的眼。
在无序山时,行止是见过一次鲜血和杀戮的。那时她还小,才十一二岁,也正是不服管的年纪,常常忘记奉丘礼的叮嘱,不肯老实地用护身法盾掩盖女身。有一天,无序仙山的结界不知为何缺了一小口,闯进了几只小魔。时逢奉丘礼恰好正在闭关,并不知晓外头发生的事。就在那几个小魔快要逼近行止,几乎要掳走她时,岚泽出现了。
行止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岚泽有那副模样,面容严峻,眼神如刀,周身寒气毕现,身上的柳条如剑般杀机横生。在经过几轮交战后,那些小魔被他尽数杀尽。
冷寒的山风里,岚泽手执柳条,布衣沾血,缓缓朝她走来,眼神冷漠地直叫行止害怕。但就在岚泽即将接触到她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忽地软了下来,恢复了往常的温和。他缓缓张口,用最平常最温柔的语气叮嘱行止,下次不准再卸下护身法盾了。从那刻起,行止就将这句话奉若圭臬,再没有一刻松懈了护身法盾。也是那一日,岚泽杀魔飞升了。
逢华望着行止,微微皱眉,过了许久,启唇唤道:“行止兄?”
行止从回忆中缓过神来,茫然地抬头望了逢华一眼。“啊?”她转而又低头,看着早已咽气的陈孝先,叹了口气,道:“逢华兄……”
“我在。”
行止从怀里捧出八方罐,“我想麻烦逢华兄先将棺魔前辈收进这里。”经过刚才的事,她知道,逢华的能力远超于她,收服棺魔这种事,对于他来说是简单的。
“好。”逢华接下八方罐。
行止没有抬头看,只听身侧棺魔嘟囔了没几句,就转瞬没声了。
眼前再次出现八方罐,逢华说道:“还你。”
“谢谢。”行止将八方罐收回袖中,随后起身,环顾起四周,想要寻些什么东西能支撑起陈孝先的尸身。
逢华看出了她的意图,便说道:“不用这么麻烦。”
只见他一勾手,那些地上的木头碎片好像活了一般,蹦蹦跳跳地团抱在了一起,渐渐组成了五六个小木偶,嘴巴一张一合,“嘿咻嘿咻”地发出了声音。想必刚才那些奇怪的吟诵声,也是这些木偶发出来的。
它们一顿一顿地跳走向陈孝先的四周,缓缓将他的尸身抬起。随后,朝着门口走去。行止这才明白,先前她听到的什么物件敲击地面的声音,正是这些小木偶跳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她看了逢华一眼。
逢华也很坦然:“之前是那怪东西给它们灌了魔气。”
行止了然地点了点头。
行止和逢华一同跟随这些木偶,慢慢走出了这间婚房。眼前正是原先他们走下来的台阶,每节台阶的角落,皆是星点的烛火和破碎的木片,行止定睛一看,这些木头片若拼起来,也刚好是一个个木偶小人。
“当心。”逢华说道。
行止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婚服长至脚跟,若不牵拉少许,上台阶必会被绊倒。因为许久未穿女装,到现在她还有些不太习惯。
她拢了拢裙子,眼前,一只手伸了过来,是逢华的手。她愣了一瞬,还是默默将手附在了他的手上,借着他的力踏上了台阶。早在之前,行止就发现,逢华的手一直都是微凉的,不似凰瑄和岚泽他们的手,是有温度的。真是奇怪,不过,他身上也早不止这点奇怪了,行止想道。
一路的昏暗,终于走到了台阶的尽头,他们走了上去,发现自己原来正身处一具棺中。逢华先行止一步抬脚走出了棺,随后,行止借力也跟着出了棺。
出来后也是个房间。行止打量了四处,满目绛红,尽是拜堂成亲的布置。这里倒还留存着不少完整的木偶,有几个嘴巴一张一合,还在反复吟诵着之前的颂词。
想到方才就是在这里和逢华拜堂,完成了凡人成亲的仪式,行止有些不自然地瞟了逢华一眼。
刚望过去,行止便愣住了。
只见逢华嘴角带笑,似乎甚是愉悦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好似感应到了行止的目光,转头回望,惊得行止赶忙扭回头去。
木偶们“嘿咻嘿咻”地抬着陈孝先的尸身继续朝外走,行止和逢华跟了上去。刚出屋子,行止便明白自己之前身处了何处——正是棺铺后院,最顶头的房间——陈孝先之前拦了他们,想必就是怕这间屋子的秘密被发现。
他们一路跟着走,走在先前走过的檐廊上,这一次再面对那些侧屋里摆放的棺木,行止内心终是有了点隐隐猜测的不安。
逢华看出了她的不安,平静地说道:“你猜得没错。”
说罢,侧屋里的小木偶也活了过来,纷纷跳着将近旁大小棺木的棺盖推了开来。
行止只是遥远地看了一眼,便顿觉周身凝固,那些大大小小的棺木里,均躺着各类身着喜服的女尸,且无一例外都是被抽干了血。在最后眼角的余光里,一双粉色绣鞋映入眼帘,鞋面上,荷花式样清晰可见。
娟儿……
行止的喉头只感到一阵不适,她强压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终于来到了棺铺前厅,那口金丝楠木大棺正静静地躺在正中央,木偶们抬着陈孝先的尸体早在一旁恭候多时。
行止绕着这巨大的棺木踱了会步,看了一会儿后,便准备撸起袖子上手去推那棺盖。
结果,逢华又一次拦住了她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