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鬼童现世篇02
在无序山时,师父就常教导行止,凡事应当量力而为,不可妄为。现下的状况,行止恐怕是违背了师训了。
过了许久许久,行止才睁开眼。他惊坐起,猛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树丛上,身侧躺着昏睡的裕儿,但他的面色已然恢复了血色。
抬眼望向四周,除了漆黑的夜,深邃的林,萧瑟的风,再感受不到别的。头还有些微痛,尤其面门两侧眉梢太阳穴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行止忍不住抬手揉了揉,指腹感受到两侧熟悉的痣,按了许久,他的头痛才好一些。
“阿柔?”行止轻声唤了一声。只感觉到腰间有什么一动,右手有被细线轻微缠绕的感觉,行止舒了口气,阿柔还在,那就一定没什么事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低头看了眼自己。借着稀微的月光看见,身上青色的长袍完好无损,他又用法诀探查了一番,还好,护身法盾未碎。
此地不宜久留,念及此,行止立刻背起裕儿朝着山下跑去。
回到沣丘镇,行止立刻带着裕儿赶往了农户家。那农户家竟浑然不觉裕儿走失的事,睡眼朦胧地被行止从门外叫醒后,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纷纷吓得一身冷汗。
行止将裕儿送还给了他们,随即道了别离开。
回到岚泽庙观时已是丑时,他有些疲倦,于是和衣枕着包裹便昏睡了去。朦胧中,他又做了个梦,梦里,师父依旧在反复对他说道:“行止,凡世浑杂,人心无渡,切不可妄信妄为……切记,切记……”
不知睡了多久,行止被门外嘈杂的人声吵醒,昏昏然醒了来。
“这什么时候能醒啊?”“小点声,道长还在睡着呢!”“你当然不用急,我们家可着急得很啊。”门外,看样子是来了不少人。
行止简单整理了下衣裳,走去了门外。
只见除了昨日见到的夫妻外,还有七八个镇民也在焦灼地等着他。
“道长!”一看行止走了出来,昨日的那对夫妇立刻迎了上来,愣是要跪地道谢,“道长,真感谢您救了我们家裕儿!若是裕儿有了什么事,我们是真不知该怎么是好!”
“快请起来!”行止赶紧将他们扶起,“好在孩子无碍就好!”行止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法力尚缺,降鬼之事还需阿柔帮忙才行,况且昨夜他被震晕了后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晓,实在愧对这对夫妇的感谢。
“道长,您快看看,我这娃娃大前天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了,这可怎么办呀?”一农妇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还有我家的,道长,您快给看看罢!”另一人也横插了来。
行止见他们众人,小部分抱了几个小娃娃来,那些小娃娃无一例外都是昏睡躺在大人的怀里,一动不动。
他仔细伸手探查了一番几个小娃娃的脉象,无一例外都是魂魄乱象,即被其他魂灵占身勾魂后,原本的魂灵便不再完整。
看来,还是必须先抓住那两个鬼童,让他们归还了吃下的魂灵才行。行止一面向这些镇民应允会救这几个孩子,一面送走了他们。
裕儿的父母选择在最后离去,离去前,农妇又对行止说道:“道长,我说再多都表达不尽对您的感激,真是多谢您了!多谢您了!”
行止摆手:“哪里哪里,真是偶然救得。若不是熟悉芝兰佩的味道,我也断然寻不得令郎的。”
农妇愣了一秒,说道:“芝兰佩?哦,就昨天您送裕儿的那佩饰?说来惭愧……您夜里送了裕儿回来后,我就没再见着那佩饰了。”
“哦?”行止想了一下,昨夜奔逃得匆忙,那块芝兰佩估摸是在哪里丢了。“许是丢山里了,也罢,不过寻常物。”
“无论如何,道长,您救了我家裕儿,您都是我家的大恩人!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们说呀!”
行止忙摆手,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向他们询问道:“确实在下现有一事求问……敢问……沣丘镇可曾有一桩一母两儿死亡的命案?”
夫妻俩面面相觑了许久,男人终于有点忍不住开口道:“道长,你说的可是我们沈县长的家里事啊?”
行止朝他们作揖,“愿闻其详。”
“回想起来,这大约莫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我那会都还未成家,也是听人说哩……说那事情发生的突然,传得那叫一个惨哟……七八年前?……哦,那会的沈县长可还是我们沣丘镇镇长哩……”
在男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行止厘清了这桩命案。
约莫十多年前,沣丘镇秀才沈元朗迎娶了沣丘镇当地的富农之女茴娘,并于次年生下了一对乖巧可人的双生儿。一家四口幸福地生活了几年后,沈元朗因贵人赏识,当上了沣丘镇镇长。
幸福平顺的日子没过多久,一次午后,沈家便遭了难。彼时的沈元朗正在别地出差,家中仅留母子三人和一伺候他们的年轻仆人。不知为何,沈家突然发了火,除了那恶仆逃脱了火海,茴娘母子三人尽丧火海。待沈元朗回家之时,只留下一地的焦土残壁。茴娘母子三人死后的模样也分外令人唏嘘:扒出他们的尸身后发现,茴娘将两个孩子紧紧护在怀中,背靠着火海,任凭自己的背部灼烧成一片焦黑,而怀里的两个孩子依旧完好无损,仅有一点衣角灼烧的痕迹。
沈元朗看这情景,心碎万分,登时晕厥了去。待到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抓住那逃跑的恶仆,问他火因究竟是什么。
那恶仆很快被抓住,在严刑逼供后,终于说了出来,原是自己平日里就早与茴娘有了嫌隙,那一天茴娘误会他偷了家中的饰物,他一时气不过,恶念横生,表面装作被茴娘训斥乖巧听话,却在午间休憩时故意纵火,将母子三人全部烧死。
恶仆罪行败露后,不日便在狱中畏罪自杀。然逝者已矣,沈元朗再也盼不回他的妻儿了。为给故去的妻儿积善,他便在沣丘镇四角大修了四方池。
原县长感念沈元朗重情,叹息其不幸遭遇,又实在爱惜其才德,于是于两年后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沈元朗。再不久,就是沈元朗从镇长升到了县长,并再育一子的故事了。
行止听罢,向那对夫妇作揖致谢后,又简单询问了几句,随后朝着沈家的方向走了去。自那日沈府出了事后,并没有搬迁离开,而是原地重新修葺了府院,所以当地百姓都知道沈府的位置。
刚临近沈府大门,行止便看见沈府门前十步远,赫然有一巨大的四方池。估摸是年久了,左上角的一处石做的围栏裂断了,露出了极大的缺漏。
“哟,你这小道士,可是来讨食的?”沈府门前,看门的小厮一见到行止,便极不礼貌地揶揄道。
“多有叨扰。”行止朝他作了揖,“在下确实腹空难忍,想讨些吃食。”
“哼,你倒是诚实了。”那小厮冷哼了一下,“也怪得我家老爷心善,来者不拒。你可等一下罢,我这就叫人拿一点吃食出来。”说罢,他旋即回头往府内奔了去。
行止见他走远,就又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了沈府几分。
他颔首低眉,用余光探查了沈府内部,只见里头不过是寻常大户的院落陈设,并无二致。他正欲抽回目光,却一下子被沈府府院的大门给吸引了。
那褐铜色的大门,面上除了雕有寻常可见的花纹图案外,两侧门的最下方皆画有一掌长的黑色符文。那符文应是用黑墨加盖上去的,因着背景色深,加上有些时日,若不仔细看是绝对无法察觉的。
行止还欲上前仔细观察一番,这时,那看门小厮领着一人急急跑了来。
“道长,给您。”那人递来了一布袋子,行止接过,袋子沉甸甸的,里头正放着三四个白面馒头。
行止还未等开口说话,那人反倒先开口了,“这位道长,可是从哪里来的?”
“无序山。”行止礼貌回道。
“无序山?无序仙山?您就是昨日救了一小二的仙道?哎哟,道长,快快请进!”那人一拍大腿赶紧要上前迎他。
行止也不知怎么过了一夜大家都知道了这事,似乎还传得神乎其神,都传成了“仙道”,简直有些惭愧。行止有些汗颜,想到来沈府的目的,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一路上,那给他拿吃食的小厮都在絮叨着:“真没想到道长您这么年轻,简直年轻有为啊……旁人不知道,我们老爷是知道的,你们这类修道的,那可都是仙人……您这刚来了我们沣丘镇,就救了一娃娃,实在是了得,实在是了得……”
行止选择自动屏蔽他的话。
一路走至堂前,那小厮说道:“道长,烦请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唤我们老爷过来。”
行止点点头。
那小厮眨眼飞奔了离开,不多时便领着一中年男子来。只见他面容温和,眼眸低敛,一双唇似笑非笑,看着甚是和善。再加上他这一身黛青色宽袖开衫,更是显得分外雅致。
“道长?”看见行止后,沈县长率先朝他作了揖。
行止赶忙回礼:“沈县长,在下名唤奉行止。”。
“好、好。今早便有耳闻,沣丘镇上来了位仙人救了镇里的百姓,还是无序仙山来的,现下沈某就遇到了奉道长,真是大幸、真是大幸。”
行止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早在适才小厮的话里也听出了别的意思,便问道:“沈县长,您似乎挺了解我们无序山,可是早几年也遇到过像我这样的修道之人吗?”
“啊?”沈元朗被他问得顿了一下,忙含混道:“早些年是遇到了一位仙人,帮了沈某不少忙,不过日子久了,我也是记不得他叫什么了。”
“烁哥儿!别瞎跑!”随着一女声的呵斥,一约莫三岁大的小娃娃突然不知从屋子的哪一角横冲了来,直扑向行止。
行止生怕他摔了,赶忙蹲下护住这踉跄的小娃。
“不好意思啊道长,真是失礼了。”那妇人跑过来,连忙向行止道歉。
“无碍无碍。”行止连忙摆手道。
“烁哥儿,快放手,别抓着道长衣服。”沈元朗倒是很温和,他也蹲下身,耐心地教着男娃放手。想来这便是沈元朗续弦后新得的爱子,眉眼也与那妇人几近一致,这位便一定就是他后娶的原县长之女了。
只见烁哥依旧扒着行止的衣服不放,行止也不急恼,倒是挺喜欢这粉头白面的小家伙,朝他温柔地笑了笑。
那烁哥定定地看了一会行止,忽然伸出小肉手,朝着行止的面门探来。
沈元朗正欲阻止,行止倒是很和气地制止了他的动作。
烁哥的小肉手越过行止的发须,直直地摸向行止左侧眉梢太阳穴处,奶声奶气道:“爹爹看,小黑豆。”
沈元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奇道:“我倒一时还没发现,道长的眉梢后有颗痣。”
行止笑道,“不止左边有,右边也有的。”说罢,他还特意转了转头,给沈元朗展示了另一侧。只见另一侧的眉梢处,同样对称的位置,也有一颗一样大小的芝麻大点的黑痣。
在无序山时,师父每每看见他这眉梢的两颗黑痣,总会叹一口气。久而久之,行止便觉这黑痣不好,于是平日便惯用两侧的发须遮着了。没想到小小的烁哥竟会观察到这些。
“歆芙,将烁哥带下去罢。”沈元朗对着那妇人道。
这歆芙甚是年轻,肤白的模样一看便知是娇养的小姐出身。她温柔地看了行止一眼,然后就将烁哥领走。
行止望向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在逢昔山见到的母子三鬼,也是本该尽享人间安乐的运,却因一场意外,早早就葬身了火海。
沈元朗注意到他的目光,说道:“看样子,奉道长应是早已知晓了沈某的家事。”
行止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沈元朗似是回忆起了从前,眼神逐渐黯淡:“茴娘他们在的时候,日子过得虽不如现在富裕,但也是快乐安宁的。”说着说着,他的眼神愈□□缈了去。“茴娘生产后,我们简直是喜极了的,能有多少家生下双生儿的,茴娘这一生,还是一龙一凤,多大的福气啊……当时我便觉得,我沈元朗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儿……”他的语气逐渐悲伤,连行止都有些不忍心听下去。
“本想着做了镇长后,让茴娘他们日子能过得好些了,我就叫了一仆子来侍奉。谁知……可谁知……”沈元朗不断回忆,以致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那个混账刁奴!真是死性不改!害我痛失妻儿,死不足惜!”
行止不由叹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下山入世不过才个把月,对人世间的种种是非情感不甚透彻,故对于沈元朗的遭遇,他不知该从何宽慰,只能选择聆听。
“出了那事后,我连着数日噩梦惊醒,又总觉茴娘他们还在身旁,有一阵,实在过于思念,便梦见他们说在鬼府过得并不好,我就修了那四方池,只想给他们积点阴德,能过得好些……”沈元朗继续说道。
“说到四方池,沈县长,我见您府前就有一座四方池。”
“是了。为了给茴娘他们积善德,我在镇上便修了四座四方池,我府前便是其中一座。”
行止点点头,“我看那四方池,有一角似有裂断脱落。”
“噢,那是今年年初,修缮邻近墙宇时砖石砸到了,是准备派人修的,不过家中事忙,一直不得空。”沈元朗答道。“奉道长,是有什么问题吗?”
行止想了想,没多说什么,尔后,他沉思片刻,便回道:“沈县长,其实在下今日路过沈府,是刻意而为,有件事还需要您知道一下。”
“奉道长请说。”
“近日沣丘镇发生在诸多小儿的怪事,经我探查,其实是您已故的先妻和双生儿女所为。”行止缓慢地说道,并仔细地看着沈元朗的神情。
沈元朗的眼神先是猛然一惊,尔后仿若早有预料的一般,沉痛盖过了惊疑:“奉道长,其实你不说,我也有些猜到了。其实近些年,家中总觉有鬼魂作祟,惊扰地我夫人和孩子不得安睡,我便想,怕不是茴娘他们回来了。故而这才让家中小厮盯准了,若有像您这样的仙人出现,定要请到家中来帮帮忙。”
行止见他坦然,便道:“在下不才,也仅会些许寻常法术,若沈县长不嫌弃,尽可告知在下需如何帮忙。”
“奉道长,实不相瞒,过几日家中有喜事要办,总出些怪事也是不妥。所以,我想请你,再为我茴娘母子三人,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