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其心可爱03
今天的云特别多，层层叠叠铺在天空，像隔壁阿婆晒的棉被。
青青的禾苗都长了出来，梯田从上自下绿油油一片，偶有苗人背着喷药壶在给禾苗洒药。一群小孩背着书包，三五成群，沿着田埂往水春寨的方向走。石凝也在其中，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小碎花裙，可好看了。
“我下次也让我爸给我买。”小伙伴投来羡慕的目光。
“这个要二十块钱呢。”石凝说：“我奶奶说下次把布买回来，她自己做。”
其实石凝对金钱没有什么概念，在他们这里，小卖店的零食就那么几种，最贵不超过五毛。她最富裕的时候兜里也只有两块钱。至于瓜果蔬菜，都是自家种的，想吃就去地里摘。大人又十分节省，有时候半个月不花一毛钱。所以石凝觉得，二十块就是很多很多，要是这裙子再贵一点，阿爸可能就破产了。
几个小孩叽叽喳喳来到水春寨小学，来得早，早读课没有开始。几个小孩从书包里拿出一小袋子米，往学校的食堂走去。
虽然现在学校有食堂了，可是穷苦的水春寨小学并不能肩负起孩子们的吃食。所以每个小孩每周一都会从家里带大米过来，装在一个小布袋里，然后上交食堂。周校长就会用这些大米给她们做饭，然后买些白菜萝卜，炒一炒大家一起吃。
奶奶也给石凝准备了大米，大概有五斤左右，这一路石凝背得累死了。到了学校，她把书包放到教室，跟着其他人一起去交大米。
食堂的门口，周校长在左边放了一个大缸，小孩子们排着队自觉地把大米倒进去。而右边，一个老人正在洗菜。
“你看她，”潘小玉悄悄凑到石凝耳边说，“怎么是桂阿婆呀？”
周校长一个人忙不过来，学校需要人手，前段时间有不少人想过来干活，可都被周校长婉拒了。然而几天后，周校长亲自去请了桂阿婆。
桂阿婆看起来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看起来十分苍老，可作为一个农村人，她手脚还十分麻利。可因为独居，又传闻她中了蛊，所以小孩都怕她。
潘小玉和石凝也怕。
“她中蛊了。”潘小玉说：“会不会传染给菜，然后菜传染给我们呢？”
“不会吧？”石凝也不知道：“阿妈说蛊不会传染。”
同样前来上交大米的陆久越听了，问：“蛊是什么东西？”
“就是虫子。”潘小玉和石凝把她们知道的告诉陆久越：“虫子会到你的肚子里去。”
“对对对。”石凝说：“有石头蛊、□□蛊、还有情蛊呢。我舅舅就是中了情蛊。”
舅舅自那年走后，杳无音信，外婆因为这事，心疾成病，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石凝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觉得情蛊是个可怕的东西。中蛊的人会跟下蛊的人浪迹天涯。
当年舅舅送给她的笛子如今还挂在房间里，只是故人已去，此生未必再能相见。
但是陆久越对蛊虫之事一无所知，爸爸说了，二十一世纪要相信科学，所以他不是很相信：“不对，我爸说迷信是不对的。”
说话的时候，桂阿婆已经洗干净了一盆土豆，正费力地把水倒出去。上课铃声此刻也响了起来，一群小孩急急忙忙跑回教室。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郎朗的读书声开始在各个班级响起。外面的麻雀飞过去，停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太阳从云层中露出头来，洒下一抹温柔的光芒。夏天，就要来了。
今天小食堂的菜是土豆炖牛腩，牛是苗人的主要生产力，也是图腾之一。在苗寨，几乎家家养牛，比如奶奶，每日都要赶着三四头牛到山上吃草。而牛肉，在苗寨也是常见的肉类之一，相当于山下汉人的猪肉。
爷爷喜欢用牛角喝酒，石凝家的墙壁上就挂着好几个牛角。今天寨子里有人杀牛，周校长去买了牛腩，加上辣椒花椒，往锅里一炖，香气四溢。
这样的好菜并不是每日都有，大多数时候他们是要啃萝卜吃青菜的。石凝和潘小玉端着碗过去的时候，已经排起了长队。
今天又有酸酸乳喝了，周校长正在把酸酸乳搬到桌子上。过了一会儿，桂阿婆也来了。
她拿着一个大勺，站到一大盆牛腩面前。周校长摆好酸酸乳，也拿着勺过去打菜。看到这么多学生，周校长说：“排队，排两队。”
学生们赶紧排队，可每个人都排在周校长面前。桂阿婆的面前空无一人，没人排队。
陆久越觉得很奇怪，他端着碗想去桂阿婆面前排队，却被潘小进拽住了袖口：“别去，不要让她给你打菜，她中蛊了。”
苗寨并不大，又极少与外界联系。像桂阿婆这种奇怪的人，早就寨苗寨传开了。人们坚信，桂阿婆就是被下蛊才无法生育，她孤家寡人，独来独往，一定是蛊虫作祟。
以前也有小孩欺负桂阿婆，用石头砸她家瓦片。过段时间小孩生病了，父母就会没好气地说：“让你欺负桂阿婆，被传染了吧？以后不要折腾人家。”
小孩听了，再也不敢靠近桂阿婆。
桂阿婆有些驼背，拿着大勺无所适从，周校长面前是一条长得拐弯的队伍，而她的面前却空无一人。周校长顿了一下，用苗语对桂阿婆说：“你先去把下午的菜洗一下，我来打。”
桂阿婆点点头，放下大勺，走出门去。
待桂阿婆走远了，周校长突然沉下脸来，生气的对着这一群学生说：“你们怎么回事？教你们读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学生不说话，周校长又说：“‘尊老’这两个字没学过吗？跟你们说过多少次，相信科学，蛊虫是无稽之谈。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你们爷爷奶奶，你们还这样吗？”
“今天酸酸乳大家都别喝了。”周校长是真的生气了：“你们要是不能尊重一个老人，用流言和从未见过的蛊虫去伤害一个没有做过坏事的老人，那以后酸酸乳都不要喝了。”
学生们低下头去，没有说话，整个食堂安静起来。
“还不排两队？”周校长又说：“这一队干脆排到门外去好了。”
可是学生们还是没有动，他们好像在观望，周校长极少生气的，这令小孩子们有些害怕。陆久越端着碗，看到大家都不动，自己主动站了过去。
但凡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也就陆陆续续过去了。
“小久。”周校长看着端碗的陆久越，说：“你去把桂阿婆叫回来打菜。”
“好。”陆久越点点头，跑了出去。
桂阿婆在外面洗菜，水是从山间小溪引过来的，流到一个铝制大盆里，里面全是青菜。她一叶叶的慢慢清洗，像一个没有生命的老人。
“阿婆。”陆久越叫她：“周校长叫你去打菜。”
桂阿婆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陆久越。她脸上全是岁月的痕迹，风霜从未宽恕过她。很难相信，桂阿婆年轻时候是个美女，一个令众多苗小伙神魂颠倒的苗家姑娘。
陆久越又重复了一遍：“周校长叫你去打菜。”
因为桂阿婆的事，今天没有酸酸乳喝。潘小玉眼看着周校长又把酸酸乳搬回去，很是失望：“上次我阿妈喝了，说很好喝。”
因为家里贫穷，潘小玉潘小进兄妹二人十分懂事，事实上，苗寨的孩子大部分都很懂事。他们会帮父母干活，却不会过多奢求，比如潘小玉，已经一个多月没买过辣条了，每次都是石凝掰给她吃。
石凝因为父母出去帮别人盖房子，爷爷奶奶又要去地里干活，所以野了些。但是周校长说，大家能活着就应该感恩，感恩父母，感恩一切让我们活下去的人和物。所以哪怕生活中出现了陆久越这样的有钱人，大家虽然羡慕，但并不嫉妒。
“我们去买呀。”陆久越说：“我们去小卖部自己买。”
“我们没钱。”别说潘小玉兄妹了，就连石凝身上都只有两毛钱，哪里买得起酸酸乳。
“我有。”陆久越又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来：“早上我爸给我的。”
……
有钱人的世界真难理解，随时掏出巨款来。
“可小卖店没有酸酸乳卖。”石凝说：“只有娃哈哈ad钙奶。”
陆久越：“那我们就买ad钙奶。”
几个人说着往小卖部的方向走，路上，遇到石钱来。石钱来主动打招呼：“你们去哪里？”
陆久越：“我们去买ad钙奶。”
石钱来脸皮厚得很：“那你能给我买一瓶吗？”
陆久越不假思索：“可以。”
石钱来很感动：“你真是一个好人。”
几个人又继续朝小卖部的方向走去，路过小食堂的时候，桂阿婆还在洗菜。她怎么那么爱洗菜？一大盆豆角，装在盆里，她正一点一点地掐头去尾，力求每一节豆子都干净无虫。抬头看到看到这一群小孩经过，她忽然笑了一下。
她笑得很干涩，可却是真的笑了。
石凝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只觉得天气忽然变好了，云层也变得可爱起来。
绕过小食堂，经过学校围墙，围墙上的宣传语周校长已经写好了，这句宣传语石凝还没学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老吾老吾人之老，幼吾幼吾人之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