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其心可爱01
春天只剩下了尾巴,昼日渐渐变长,黑夜来得越来越晚。一大群小孩放学不回家,要么在操场跳皮筋,要么相约一起去抓蝎子田鸡。蝎子可以炸一炸,田鸡架火烤起来,可香了。
陆久越回家的时候,周校长正提着油漆桶在新建的围墙上刷宣传语。这围墙是新建的,为防止学生们往河边跑,当然,有心跑过去的这围墙根本拦不住。
围墙左边写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右边周校长正在写“老吾老吾人之老,幼……”幼什么还没写完,陆久越也看不出来。
“回家了?”周校长看到陆久越背着书包往校门走,主动叫他:“认识路吧?”
陆久越点点头:“认识。”
以前在省会城市的时候,每天上学有校车接送。到了苗寨,别说校车了,连个三轮车都没有。这里的小孩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空,都步行上学。像石凝这样每日单程一个半小时的,大有人在。
前几日,陆久越跟潘小进说自己以前都是坐车上学的,惊得潘小进嘴巴圆成一个o:“哇,你们居然有车呀!”
陆久越从未想过,如此稀松平常的事,他们却是想都不敢想。
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陆久越也渐渐习惯了,每日放学走过一条小草丛生的小道,路过一段田埂。就到他和爸爸临时的家了。
爸爸应该还没有回来,陆久越远远看到家门是关着的。正想着要不要回头去学校找潘小进玩的时候,隔壁的奶奶忽然叫住了他。
隔壁住着一个老人,年纪陆久越不清楚,但是看样子比自己奶奶还老,附近的人都叫她桂阿婆,于是陆久越也跟着叫。
桂阿破朝陆久越招了招手,嘴里说着什么,可吐出来的音调是苗语。陆久越听不懂,于是老老实实说道:“阿婆,我听不懂,你能说普通话吗?”
久居深山的阿婆哪里会说普通话?她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葱,又指了指里屋,然后转身进去。过了一会儿,兰阿婆拿了一个刚烙好的香藤饼出来。这饼薄薄一张,用糯米饭和山坡上野香藤做的。
“给我吗?”陆久越问。
桂阿婆点点头。
桂阿婆就住在陆久越家隔壁,她一个人独居,无儿无女没有家人。家里只有两块地,她日日辛勤耕作,每日摘些小菜拿去卖,挣个五毛一块维持生活。
每日陆久越上学都会遇到她,她早早起来扛着锄头去地里忙活。因为尊老爱幼,偶尔在小径遇到总让她先走。不过在这里住这么久,她和陆久越一家并没有交集。
事实上,桂阿婆跟任何人都没有交集。
“谢谢阿婆。”陆久越接过桂阿婆给的香藤饼,拿在手上热乎乎的。
桂阿婆笑了笑,满是皱纹的老脸满是笑意,她又张嘴说了什么,可惜是苗语陆久越听不懂。
“我回家了。”陆久越说,
家就在隔壁,陆久越进去关上门的时候,桂阿婆还站在外面。
回到家,眼看时间还早,陆久越便把作业拿出来写。陆爸爸提着苹果回来的时候,陆久越已经做到最后一道题。看到桌上放着的香藤饼,陆爸爸拿过来咬了一口:“你哪来的饼?”
“隔壁阿婆给的。”陆久越说。
苗寨的人大多清贫,就算条件好些地也比不过外面人家。陆爸爸想了想,从袋子里拿了个苹果装进陆久越的书包:“明天你看到阿婆,就把这个苹果给她。礼尚往来。”
陆久越点点头,继续写作业。
学校的小食堂终于建好了。
以前学校没有食堂,同学们都是自带饭菜,夏天还好,饭冷了也没关系,可是一到冬天,猪肉都结成冻。周校长东奔西周好几年,小食堂建建停停,终于弄好了。
小食堂的第一顿饭,是周校长自己做的。上街买了五花肉,地里摘的大青椒,放在锅里炒一炒,香味四处弥漫。
中午饭点的时候学生们狂奔小食堂。食堂干干净净的,桌面上摆着两个菜一个汤。周校长提前通知过了,学生们乖乖排好队,拿着自己的小饭盒等着打菜。
居然还有牛奶?
准确地说是优酸乳。因为山里的孩子吃不惯没有味道的纯牛奶,周校长怕他们浪费了,特意买了果味的优酸乳,一人一瓶,人人都有。
陆久越根本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排队的时候就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前看了。
“小久。”潘小进先占了位置:“快来这里坐。”
陆久越打了饭菜,端着自己的碗筷过去。过了一会儿石凝和潘小玉也来了。
“肯定很好吃。”石凝说:“我奶奶也会炒这个菜。”
小炒肉,炖排骨。光放在碗里就能让人开心,况且还有优酸乳,许多苗族小孩是第一次喝到,以前都是在电视看到的,有钱人家才能喝的饮料。
石凝把吸管插进去,喝了一口,然后反复看了几遍优酸乳的包装,说:“我的是草莓味的耶!”
潘小玉:“我的也是。”
石凝:“原来草莓是这个味道。”
苗人所居之地山高地偏,气候湿润寒冷,不易于种植草莓。而且又地处深山,里面的农作物出不去,外面的也难以进来。所以石凝等人至今没有吃过草莓。
“草莓酸酸的。”陆久越说:“我不喜欢吃。”
“哇。”这可把石凝潘小玉羡慕坏了:“你吃过草莓,你家真有钱。”
“不是……”陆久越想说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又不知道如何解释,确实,自己的生活条件比他们好太多。
潘小进也打开自己的优酸乳,他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潘小玉。陆久越见了,问她:“你干嘛喝你哥的呀?”
潘小玉:“我的带回家,给我阿妈喝,她都没喝过呢。”
陆久越不太理解。
饭菜是按照苗人口味做的,有一点辣椒,没有其他酱料。因为不太符合胃口,陆久越只吃了一小半。石凝见了,问他:“你怎么不吃了呀?”
陆久越:“我饱了。”
“可是你还剩好多呢。”石凝说:“吃不完就浪费了。”
陆久越又勉强吃了几口:“我真吃不下了。”
苗人的主食是水稻,每年种水稻的劳苦人人皆知。不管大人小孩,都会去地里帮忙。春天耕种,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割稻谷,累得人直不起腰来。不浪费粮食的习惯已经被苗人刻进了骨头里,看到陆久越这么浪费,石凝真的看不下去。
“给我吃吧。”石凝把陆久越的碗拿过来:“我帮你吃。”
陆久越的碗里还好好多肉,倒掉真是太可惜了。再看看周围,大家基本都把饭扒干净,不远处的石钱来甚至还伸长舌头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像洗过一样。
“酸奶也给你喝。”陆久越把酸奶推到石凝面前:“我也不喝了。”
“好。”石凝打了一个饱嗝,但还是把碗里的饭扒进嘴里。
“我去给你们洗苹果。”陆久越从书包里拿出两个苹果,比对了一下把另外一个放回去。潘小玉问:“你有两个苹果呀?”
陆久越:“对呀。我们只能吃一个,还有一个留给隔壁阿婆的。”
正在扒饭的石凝抬起头来:“是桂阿婆?”
陆久越:“对呀。”
潘小玉:“啊!你怎么和桂阿婆一起玩呀?”
桂阿婆是个孤寡老人,据说年轻时候很漂亮,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后来她自由恋爱嫁到水春寨。
可是嫁过来五年都没有生下一个孩子。
没有小孩就等于没有未来,丈夫因此家暴她,每日被打得鼻青脸肿。有一次几乎将她打死,活过来后桂阿婆便和丈夫离婚了。
离婚后的前夫很快再娶,而且生了个大胖小子。
坐实了,不能生的是桂阿婆。大家都说是她太漂亮,得不到的人心怀怨恨,偷偷下蛊,这才让她不孕。但是因为这一张漂亮的脸,桂阿婆不愁嫁不出去。很快,她就嫁个了另外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二婚,老婆早些年病死了,而且他还有两个儿子,桂阿婆能不能生并不重要。桂阿婆嫁过去以后,把这两个儿子当作亲生的抚养,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然而天意弄人,第二任丈夫也先桂阿婆而去。两个儿子长大后,娶了媳妇,分了家。可在桂阿婆的赡养上出了分歧,争执不下,甚至大打出手。这不是他们生母,他们不想出这份力。
有时候,人真的自私到人神共喷。
桂阿婆看不下去了,决定自己一个人生活。
因为寨子里的人嘴碎,两个继子也不敢做得太过分。他们给桂阿婆留了老房子和两块地。于是桂阿婆便一个人种地,一个人生活。
她似乎会孤寂一辈子,苦难也会改变一个人。
当年的小美女如今脸上满是沟壑,看起来比同龄人老了许多。她独来独往,不爱与人交流,偶尔还自言自语,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小孩见了很害怕,于是离他远远的。
“她被下蛊了。”潘小玉提醒陆久越:“不要跟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