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时莺都不用回头看,光听那尖利的嗓音,就知道来人是时富花。
她把手头的东西放好,站起身,走了出去。
这边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她不想一会儿和时富花吵起来后,对方说的话太过难听,回头污了祖国花朵的耳朵。
“时莺,我设计的竹制品一个都没被日商相中,这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捣鬼。”时富花脸色很难看,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
她消息还挺灵通。
不过像这种国营厂,本就藏不住什么秘密,时富花能知道展厅里发生的事,不奇怪。
时莺摊平手掌,对着亮堂的日光拔着手心里的竹刺,吹了吹,抬起头,语气懒散:“跟我可没关系,我不过是在杭城学了几句日语。那天阮翻译不在,我临时顶了个班。日商相不中你设计的竹制品,是你运气不好,我总不能摁着他们的手,硬让他们买吧。”
“哼,你骗鬼吧。我不信事情那么巧,单单我设计的竹制品,他们一个都没看中?以往我的入选率可是设计科最高的!”
“时富花,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至于信不信,那是你自个儿的事。没其他事的话,我要进去练破竹了。”
“你不许走!”一只手擎住时莺的胳膊,时富花的声音有些轻微发抖,“你根本不是我弟媳!你究竟是谁?”
嘿,长本事了!
终于,时家有人发现她和小可怜根本不是一个人了。
到底是国营厂最好的科室里上班的职员,眼神就是敏锐。
“我怎么不是你弟媳了?就因为我会说两句日文?怎么?我闲无聊的时候,就不能跟人学几句日文吗?”时莺一点都不怵她。
“不是日文的事,是你来这里学竹编!就这点,你就露馅了!篾匠这活有多辛苦,我和我弟媳可从小看在眼里。做活的时候要一直蹲地上,等到站起来的时候,胃被压了一整天,都被挤扁了,连饭都没胃口吃!你要是肯当篾匠,小时候,妈逼着你跟爸学手艺的时候,你就已经学了,而不是等到现在。你老实交代,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冒充我那个又懒又坏的弟媳?要是不好好交待,我现在就抓你去保卫科!”时富花恶狠狠地威胁道。
她好怕哦。
时莺耸耸肩,回过头,压低声音:“好吧。时富花,算你厉害,被你看出来了,我确实不是你弟媳,我是你弟媳的孪生妹妹。小时候,人贩子抱走了我姐,卖到你们家。我和我姐,就此分开了。上周,她托梦给我,说她死了,曝尸荒野,死相非常凄惨。只是她还有很多心愿没了,让我一定来余里县,替她把仇报了,不然,她没法瞑目。这不,大热天的,我只好替她跑这一趟,不然她会夜夜进我的梦里来烦我。”时莺凑过脑袋,一字一顿,“时富花,我姐说,你也是害她的众多人员中的一个。我来工艺品厂,可是专门为了你啊。以后你上班,千万要给我小心一点哦。”
时富花听了时莺说的话,吓得大夏天打了个大摆子,她松开抓着时莺的手,退到离她远一点的地方:“新中国已经成立,你别想用这种封建迷信的话来唬人。走,跟我去保卫科,不肯好好交待是吧?保卫科的人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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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莺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没法子,时富花要跟她闹,她只得奉陪。
“徐厂长,李科长,她刚刚明明亲口跟我承认,她不是时莺本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进保卫科,她就赖账了。她真的亲口跟我承认过!”时富花一张脸被憋到通红,双手漫天舞动着,为自己辩解。
“小时同志,我们已经让人去喊你父母亲了,等人都到齐,我们再聊这件事。先别急,别急啊。”保卫科的李科长宽慰她。
时莺倚在办公桌旁,拿起桌上的报纸慢慢浏览,反正要等时根发他们来一起对质,她这会儿没事干,就先看看这两天浙省又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吧。
哪知,她的这个举动又戳到时富花的兴奋点了,她站起身,声音尖利:“你们看,你们看,我弟媳只读到小学,字都认不全。平日里,她顶多听听半导体,根本不碰报纸的。你再看她,看报纸那么入迷,她真的不是我弟媳!徐厂长,咱们还是赶快扭送她去派出所吧。她说不定是海那头派过来的间谍!”
“越说越离谱!间谍来我们竹制品厂干什么?海那边的人是不会竹编还是不会打家具?时莺要真是间谍,她应该去兵工厂。小时同志,你看时莺能安安静静地读报纸,你就不能向她学学吗?赶快坐下,耐心等着吧。”徐礼国也被时富花的呱噪弄到心烦意乱。
好在时根发和王春花两人不多会儿就到了,不大的保卫科办公室里一下挤满了人。
“富花,莺子,这是咋的了?”时根发一进屋,发现屋里头的气氛很不对,他开口问道。
时莺还没说话,时富花急急抢先喊道:“爸,妈,这人根本不是时莺。你们是怎么搞的?跟她在同一屋檐底下生活了好几天,你们就没发现这个人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富花,你瞎说什么呢!莺子就是你小妹!”时根发还没开口,王春花一个大跨步上前,冲到时富花跟前,“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么桩小事。真是的,害得你爸跟我顶着大日头跑过来。待会儿,你要带妈去你食堂吃个中饭,不然我就白跑这一趟了。”
时富花:“……”
“妈你干什么?这个女人亲口跟我承认的!她说她不是时莺,她是时莺的孪生妹妹。时莺已经死了,托梦给她,她才到我们余里县来的,为的就是帮时莺报仇!”
王春花听到时富花这么说,先是愣了会儿,脸上继而乐开了花:“富花啊,你要说报仇,我可没看见,报恩倒是有。”她双眼放光,凑到富花耳朵边,张开五指,在时富花面前晃了晃,“前儿晚上,她一下给了我5张大团结,让我随便花。5张大团结,可抵得上普工一个月的工资啦!富花,你要说这是报仇,那我可真希望,我们时家能多些仇人。”
时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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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富花像一只斗败的母鸡,带着来了就必须蹭饭的王春花,去食堂吃午饭去了。
时莺要先去车间喊上柳絮,她早上跟柳絮约好的,中午两人一起去食堂。
时根发看时莺走了,忙追了上来,喊她:“莺子……”
声音里有一丝犹豫。
时莺顿住脚,回过头,看到时根发佝偻着背,目光里带着明显的狐疑。
她走到时根发身旁:“爸,今天是我不好,大姐说我害得她选样失败,但那真不是因为我,是日商恰好不喜欢她设计的竹制品。我一急,这才信口开河,编了些瞎话刺激她。你放心,我就是时莺。”
时根发嘴巴翕动,良久,轻叹一口气:“莺子啊,你大姐这个人吧,从小喜欢凡事占个先,但她心地还算可以的。你现在在工艺品厂很吃得开,徐厂长还亲自收你为徒了。你大姐看到了,心里肯定会有些冒酸水的。莺子,你就算是看在爸的面子上,千万别跟你大姐一般见识。”
时莺懂了。
时根发已经意识到,她并不是这边的小可怜了。
或许早在这之前,他已经隐隐认识到这一点。现在被时富花这么一喊,他就算想骗自己,也不行了。
先前时根发不质疑她,应该是不想承认他看到的“认尸启示”里的人真的是小可怜的心理映射。
王春花这会儿不质疑她,甚至还帮她遮掩,完全就是她性格的缺陷造成的,这人太贪财了,她怕她把这层面纱撕破,以后就没有五张大团结的“闭嘴钱”好拿了。
可时莺才不愿意跟他们打哑谜,她就要主动挑破!
小可怜确确实实做下了很多龌龊的事,时莺才不想就这么认下这顶脏帽子,她又不是魂穿。
魂穿没得选,但她是身穿,身体,名字都是自己的。
她还想再博一博。
时莺点点头:“爸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大姐毕竟是大姐,我不会对她不利的。”
只要时富花不作妖,她当然可以放过她。
她的目的又不是真报仇,她跟这里的时家可没多大仇恨。
她给自己设定的主要目标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扬名立万”。
上了报纸,把报纸烧给小可怜,应该能算完成契约。
然后,她再去跳运河。
要是这么一通折腾完,她还是不能穿回去的话,那她会给自己找个各方面都让她舒服的新家。
反正小可怜也是被人拐过来的,她就不信,她都已经上了报纸,还能没好人家主动站出来认领她?
不说三打,一打的弄丢她这个年龄段女孩的家庭总会有的吧?
然后她要做的,就是从这些家庭中挑出一个极品少一点的人家。
让自己以后的人生舒坦点。
一句话,她在2021年学到的一身本领,绝不能平白贡献给王春花这样的恶人。
这个家里,也只有时根发还值得她回馈些许的“亲情”了。
“那就行,我也会叮嘱富花的,叫她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处处跟你作对。两姐妹在一个厂子里,应该互相帮衬。”
时莺挽起时根发的胳膊:“爸,不说这些了。你还没吃中饭吧。走,我带你去食堂随便吃点。”
时根发摆摆手,嗓音沧桑:“家里拌好黄瓜了,我回家吃。莺子,昨晚怀民急的跟什么似的,深夜敲我们家大门。你和他又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一个人先从鹤塘跑了回来?”
“我俩已经散了,爸,以后你别让这个人踏进家门了。”
“散了?为什么呀?怀民对你可是真心的,爸可都看在眼里呢。”
“他家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我入不了他家人的眼。”
“可是莺子,你又不是……”时根发忙打住话头。
时莺假装没听出他接下去想说的话,打岔道:“爸,我现在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想跟着徐厂长,好好学篾匠的手艺。”
“行吧,只要你以后不后悔就行。”时根发语气里有无限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