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八十年代的国营单位就跟个学校似的,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全安排得明明白白。
早上六点半,大喇叭里已经唱起了东方红。
时莺昨晚睡得特别不踏实,这会儿被喇叭里响亮的歌声吵醒,她只得挣扎着爬起身。
从今天起,她就要为登上浙省晚报而拼搏了。
时莺扎好头发,换上工艺品厂的工装,拿起刷牙缸和毛巾,去水房洗漱。
水房里已经围满了女职工。
昨晚跟罗师傅闲聊,时莺打听到很多工艺品厂的事,知道这些女职工的家离单位特别远,不然厂里不会允许她们住到职工宿舍。
不像她,全靠日语“要挟”,才拿到宿舍入住名额。
不然,时根发家离这近,她根本不可能住进来的。
不过,那天她跟徐礼国提要求,考虑到的是万一学艺到很晚,她能有个地方住,不用赶夜路回家,那样很危险。
可没想到,转眼就发现纪怀民有一个很配他的未婚妻,以及一家人都看不上她的局面。
她顺势就住了过来。
也算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吧。
时莺把刷牙缸放到水龙头底下,接了一缸水,使劲甩了下头。
不能再想那个人了,她和那个人有缘,无分。
“诶你们看,这就是昨晚九点多进我们职工宿舍的新人。”
“长得很好看,她是哪个科的。”
“你去问她。”
“你去问。是你想打听的。”
时莺在水池边刷牙,旁边刻意压低的议论声还是钻进她的耳朵。
她用水沾湿毛巾,迅速擦了把脸,将毛巾拧干,放到刷牙缸中。
转过身,脸上努力堆满微笑:“大家好,我叫时莺。也许你们中有人听说过我的名字,而且听说的都是不怎么好的事。我想说的是,那是以前的我,现在的我已经变了。所有糟糕的事,我都不会再做。我来工艺品厂,暂时没科室接收我,我会跟娃娃们一起,从篾匠手艺学起。希望大家不要笑话我。如果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也请大家能及时批评指正。”
没办法,义务教育是从1986年开始实施,现在还是1982年,工艺品厂里多的是十二三岁过来学艺的孩子。
一般要学三四年才能出师,她这个已经二十二岁“高龄”的大姐姐,只能跟这些毛孩子一起,从基本功学起。
希望不要被弟弟妹妹们看不起才好。
o(╥﹏╥)o
“天哪!她居然是时寡妇!”
“快走快走,别跟她搅合在一起,她名声太差了。”
整个水房瞬间跑得干干净净,哦不对,还剩唯一一名女职工,她扎着双马尾,身上穿着普通的花布衬衫,正淡漠地在搓衣板上搓洗着衣服。
时莺无奈地提了提嘴角,抬脚朝水房门口走去。
身后洗衣服的女职工喊住了她:“时莺,我可以帮忙。”
时莺疑惑地转过身。
那个人满手都是肥皂泡,她很随意地在衣摆上擦了擦,朝时莺伸出手:“你有需要批评指正的地方,我可以帮忙提出来。”
时莺咧嘴一笑,也朝那名女职工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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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不惧她“名声”,和她握手的女职工名叫柳絮,是质检科职工,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检查竹工艺品质量合不合格,尺寸有没有大偏差。
她面上看起来冷清,但内里很热情,主动带着时莺去食堂吃早饭,告诉时莺哪里有青年商店,专门卖女性相关用品的商店又在哪。
她这么热情,以至于时莺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受纪怀民的嘱托,特地过来帮自己的。
好在侧面提了一嘴义仁帮,柳絮面上一点反应都没有,时莺这才放下心来。
是她多想了,那么多的女职工,总会有那么一两名热心群众的。
“时莺,我要去上班了,前面左拐就是徐厂长的办公楼,我就不陪你过去了。”
时莺很感激:“谢谢你柳絮,我去过徐厂长那,我能找到。”
走进徐礼国的办公楼,楼里熙熙攘攘的。大家的穿着虽然朴素,但精神面貌都很好。有人议论着昨晚看的电视剧,有人抱怨着自家婆娘乱花钱。
时莺感受到了久违的烟火气。
“徐厂长,我来报到了。”时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徐礼国一看是时莺,黑黑的脸蛋笑开了花:“我还以为你要下周才报到哩。”
“等不及要跟师父学竹编了。”
“学竹编不急,时莺,上次你给日商做翻译,具体跟他们聊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了,是不是我给的图有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尺寸有差异,有样东西,我们的篾匠做出来后,样子看着实在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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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莺还是第一次进竹编车间,偌大的厂房被分割出好几块区域,有破竹区,有浸泡区,有烧煮区,有篾丝区,还有上漆区。
工序虽多,但井然有序。
可能是因为有烧煮区,整个车间弥漫着很好闻的竹香。
时莺新奇地看着四周忙碌的职工,跟着徐礼国来到编织区。
“老李,你昨天说哪个尺寸不对劲的,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自己跟人说吧。”徐礼国双手叉腰,很好地摆出了八十年代厂长的派头。
“哦哦,东西在这。”被唤作老李的篾匠从身后的竹筐中掏出一个胖脑袋小身体的竹编制品,递到时莺面前,“这位小同志,这个胖猫的尺寸是不是标错了,怎么这个猫脑袋比身体大这么多呢。”
时莺看过去,明白过来,这是她在跟日商沟通过程中,给日商建议的哆啦a梦竹编储蓄罐工艺品。
为了突出机器猫的可爱,她建议日商把脑袋放大,身体放小,小身体只要能起到保证整个储蓄罐的平衡稳定就行。
日商想象了下,也觉得让脑袋和身体反比例设计,反倒能达到更好的视觉效果,他们当场就同意了。
篾匠做出样品,肯定会觉得古怪,就没见过哪里的猫长成这样的。
时莺拿过机器猫储蓄罐,来回翻看了好久。这位李师傅的手艺真不赖,那么细的篾丝,他编得严丝合缝的,还只花了一天功夫。
“李师傅,没错,就是这个尺寸。这种猫是他们日本独有的品种,我们这没有,你才会觉得古怪。”时莺耐心解释道。
“还有这样的猫?行了,我没弄错尺寸就行。”李师傅脸上笑开了花,他冲着徐礼国道,“徐厂长,你这次找的人好,说话不含糊,我们就怕遇到那些自个儿都不能确定,看着不对劲又不肯承认自己没搞懂外商要求,就知道转着圈儿遛我们玩的人。你呀,赶紧做点好事,送这丫头去设计科上班吧。”
“设计科谁遛你玩了?”
“这个不能说,说了就得罪人了。”
“老李啊,你就是个老狐狸。时莺要先跟我学竹编,等她学完,我会给她找个更适合她的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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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竹编的第一步,当然是破竹。
那么粗的茅竹,先用柴刀从截面中间劈出两道对称的裂痕,然后手上要攒上劲,拇指伸进竹筒,像掰鳄鱼嘴似的把茅竹从里面掰开,掰到茅竹被撕开1/3豁口后,两只手腕迅速朝外翻转,扭力加上开力,剩下的2/3竹节便会像过节时的爆竹一般,“咔”的一声,应声从中间脆生生地裂开,一分为二。
传说中的“势如破竹”,就是这样的声响加场景没错了。
时莺看着一群才十二三岁的小男生和小女生蹲在地上,一遍遍地演练这个破竹的动作。他们都很瘦,胳膊细细的,掰竹子的时候全都龇牙咧嘴,一看就知道这是连吃奶的劲都使上了。
“你去看看他们的手,看完了你肯定不想留在这。”
时莺走过去,等一名个头小小的小女孩破完竹,她拉过她的手一瞧,嚯,好多竹刺扎在她手心。
肯定很疼。
“这边有针吗?我帮你把刺挑出来。”时莺四下寻找能挑刺的工具。
“大姐姐,没用的,竹刺很细,针也挑不出来。不过我们被扎太多回,也就习惯了,不觉得难受。”
说完,小女孩又跑去后面拿了根茅竹,继续练习破竹。
“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不然谁舍得让孩子吃这种苦。”徐礼国凑过头,颇有感慨地说道。
“那我就是唯一的例外,我可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真的喜欢。”
“等你能过了今天这关,再说喜欢也不迟。20根茅竹,你今天一天把它们全给破了。来,我先给你示范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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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徐礼国的破竹动作就跟他在打太极似的,行云流水,太轻松了。
等到时莺自己上手,就知道只是眼睛看着简单,真正做起来,真的不容易。
先不说别的,她拿柴刀的手势,徐礼国都纠正了半天。
“慢慢磨合吧,其他还有不懂的,你向他们讨教。”徐礼国指了指边上的弟弟妹妹们,先回办公室忙他的去了。
时莺从墙角找来专门练砍竹的短竹节,举起柴刀,一遍遍地看向竹截面,磨合手和刀的配合感。
刚刚被时莺抓过手检查的小女孩有些好奇,跑过来找时莺聊天:“大姐姐,你都这么大了,怎么才来学竹编啊?”
时莺手里的柴刀砍竹动作没停:“因为我直到现在,才发觉我喜欢竹编啊。喜欢什么就要赶快去做,做出改变,永远不会嫌晚。”
好深奥啊。
那个小女孩明显没听懂,她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又跑回去练习她的破竹去了。
偌大的培训点全是“咔”“咔”的破竹声,跟过大年似的,听着特别喜庆热闹。
可时莺暂时还到不了那步,她得先在竹截面上砍出上下两个特别对称的豁口才行。
熟能生巧,练到快中午时,终于,手和柴刀的搭配感越来越好了。
这时,门口有人气冲冲闯了进来:“时莺,你跟我出来!我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