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日商们站了大半天,都很疲累。
他们明早还要出发去杭城考察工厂,徐礼国便没多留他们,派司机,用厂里唯一一台吉普车,送他们回余里县外宾宾馆休息。
好在吉普车外表虽简陋,内室够宽大。
外商们身形也不肥大,四个人挤在后排,能挤下。
他们临走前还依依不舍,抢着跟时莺握手道别。
徐礼国在边上,偷偷用衣服下摆擦着手心里的汗,等着人家来握他的手,可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手汗白擦了!
送完这群财神爷,徐礼国可算松了一口气,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时同志,你立大功了!80的选样率!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这个你拿着,今天辛苦了。”
称呼正式多了,直接从“时姑娘”升级到“时同志”。
徐礼国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用普通红纸包着的红包,塞到时莺手里,压低声音,“30张大团结,可别嫌少。”
300块!
这可比时富花收成最好的那个月都要多!
而她不过就是付出三小时唾沫而已。
八十年代,果然遍地是金!
时莺准备收下这钱。
小可怜除了带不走的衣物,其余值钱的东西全被她带去杭城,连个半导体都没给她留下,时莺急需这笔“巨款”伴身。
不过,场面上的客气还是要有的。
她忙伸手,把红包塞回徐礼国手上:“徐厂长,这钱我不能拿。我爸和我大姐一直蒙您照顾,作为职工家属,我能出点力,是我莫大的荣幸,怎么能收钱呢。徐厂长,您快把钱收回去。”
“还叫徐厂长?该改口叫师父了。你就当这是给你的改口费。”徐礼国再次把红包塞回时莺手上,嗓门还拔高了些。
他都这么说了,那时莺也不好再演,不然戏就过了。
她挠挠丸子旁边的头发:“那好吧,师父都发话了,徒弟听令就是。”
时莺把红包装进工装裤口袋中,还使劲拍了拍,“师父您看,装好了!”
“你啊!”徐礼国伸出手指朝时莺点了点,“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个小机灵鬼。小时啊,你日语这么好,再学篾匠,大材小用,就来我们厂,做正式翻译员。平日就接接电话翻译翻译文件。工资嘛,我开你两百块一个月。有外商过来,再另外给你加奖金。怎么样?这个数,还满意吧。”
这个工资水准,真让人心动。
可时莺必须挥洒汗水,才能让人看到她身上的转变。
小可怜自暴自弃后,压根就不劳动,天天从男人身上汲取养分。
她要是不学篾匠,直接变成翻译员,估计很多人又该编排当初小可怜在杭城,肯定陪日本人睡觉了吧。
不然日语怎么会那么好。
还是不能只靠日语吃饭,应该先学手艺。
再说,时莺确实对篾匠这门手艺感兴趣。
她那个年代,篾匠的活几乎都被机器取代,篾匠这门手艺直接步入失传境地。
可是手工制品,当然要手作才有灵魂。
机器做出来的,空有其形,总少了那么些意。
既然掉入这个被竹林包围的县市,那就说明,她和这门技艺有渊源。
那她就好好学!
等捱过严打,社会治安也稍微好转些后,她再考虑南下,着重发展本职事业——传媒业。
现在电视机都还没太普及,拍了广告也没人看,再加上这会儿到处都是路霸车霸,去个海市,简直比唐僧去西天取经还危险。
还是再等等的好。
“师父,不瞒您说,我对篾匠这门手艺是真心感兴趣,我还是来厂里当学徒工吧。要是阮翻译没空,我可以做替补翻译。您看,阮翻译对厂里贡献很大,他只是折了胳膊,回头发现,他把工作一下给折没了,您说他得多寒心。对吧。”
徐礼国没想到,在这个大家打破脑袋,就想搞钱,搞不到钱,就去抢钱的年代,还有不为高薪心动的姑娘。她还这么替别人着想,生怕自己来了,就砸了人家饭碗。
这么心善而又脚踏实地的姑娘,多难得啊!
反正时莺当了自己徒弟,他有的是时间劝她,徐礼国也就没再跟她争:“行,那就教你做篾匠,学的时候别喊累就行。”
“师父放心吧,我不怕流血流汗,就怕辱没您脸面。”
又惹到对面的人哈哈大笑。
时莺把工作笔记交还给徐礼国,里面有她记录的,跟日商沟通好如何改进样品的内容,还有日商希望下次能看到哪种类型竹制品的记录。
时莺简单把这些内容跟徐礼国过了一遍。
徐礼国作为一厂厂长,设计科的图纸他也经常看。
时莺把她画的草图拿出来,徐礼国心里立刻有数,这丫头,就是个宝啊!
不仅会翻译,图还画得好。
标注也很有条理,一看她的图,就能想象出成品是什么样。
也难怪外商们会那么喜欢她。
徐礼国更坚定了要好好培养时莺,不能让她只做个篾匠学徒的念头。
合上笔记本,暮色都快四合了,西边太阳已经沉下半个红彤彤的脸蛋。
“师父,我必须走了,再不走,天彻底黑下来,路上会不安全。”
她身上还装着“巨款”呢。
徐礼国真的很喜欢时莺,他一个国营大厂的厂长,亲自送时莺到门岗那,看着她和时根发汇合,才转身回他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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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让你久等了,这是给你的’等待费’。”
时莺留了两百元在身上,其余十张大团结,她用红纸包好,塞到时根发手上。
昨天去街上买布,时根发拿出五十元给她花。
24小时过去不久,时莺双倍还给他。
“天快黑了,别掏钱出来,快藏好。”时根发忙把钱塞回时莺手里。
时莺笑笑:“那样的话,爸,你更应该帮我分担危险才是。”
时莺直接把钱塞到时根发裤兜里。
时根发没再推辞,这个时间点在街上亮钱,等于举了块写着“快来抢我”的大牌牌。
他本想问时莺下午都帮厂里忙了些什么,怎么一下拿到这么多钱,但眼看天就要彻底黑下来,他也就顾不上聊天,假父女俩都加快脚步,拼命往家赶。
好在工艺品厂本就设在县中心区域,离时根发家并不太远。他们紧赶慢赶,一刻钟后,紫竹街道头的路牌牌落入眼帘。
“莺子,那人是怀民吗?”时根发朝街头紫竹酒馆那个方向望去。
时莺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是纪怀民。
他还穿着白天那套衣服,身体倚在白灰墙边上,一直在抬手看表,像是在等什么人。
“爸,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找他说句话。”
她赚钱了!
可以请他吃饭报答他了!
这么大的好消息,当然要第一时间跟他分享。
“莺子,女孩家家不能这样,快回来!”时根发压着嗓门,想去拉时莺。
时莺已经跑出去了。
“纪……”
“哥哥”两个字还没喊出口,斜拉里冲出来一辆摩托车。摩托车的轰鸣声瞬间冲掉了刚刚时莺喊的那个“纪”字。
再加上她换上了工艺品厂的工装,发型也换了,外面天还暗了下来,纪怀民并没发现她。
“二哥,到多久了。”
一个面容有些青涩,看着要比纪怀民年轻几岁的男生从摩托车上跨下来,取下钥匙,扔给纪怀民。
“一刻钟了,你不是说只要半小时吗。”
“秦姨不放我走,一直拉着我聊天。这家酒馆很好吃吗?非要来这吃。”
“待会儿带你去见一个人,这离那近。快进去吧,菜都快凉了。”
“天热,吃凉掉的菜不怕。”
两人勾着肩,进了紫竹酒馆。
时莺想了想,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她悄悄跟在纪怀民后边,看他进了哪个包厢,才跑回时根发那,让时根发回去喊王春花过来。
用的理由是:她赚钱了,要请他俩在小酒馆里吃饭。
支开时根发后,时莺在旁边新开了一个包厢。
关上包厢门,她右耳贴墙,听纪怀民他们在说些什么。
好在八十年代的建筑物质量很水,墙皮很薄,时莺能听清那屋的说话声。
“二哥,给外婆贺完寿,就跟我回杭城吧。爷爷奶奶都很想你。”
“不回。”
“还在跟爸置气?大哥的事,你就是把他逼死,他也没办法了。”
“那他至少得尽力!下游沿河村庄都搜过了吗?所有容易搁浅滞留人体的河段都查过了吗?我没看到!”
“二哥,这些你不是一直在做吗?”
“那是因为他这个父亲当的不负责,我才不得不站出来。”
“行行行,二哥,我不跟你争了,但你这也查了快三个月,还是没什么眉目,放弃吧。爸说的也没错,你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怀量,你这是嫌弃你哥?”
“没有,绝对没有。来,先吃菜,饿死我了。”
……
好久,那边都没什么声音传来。
时莺突然觉得,她好不道德哦。
为什么趴在这里,偷听纪怀民的私下谈话。
刚想立正身体,不要再小人行径,那边年轻小伙的声音再度响起:“二哥,王麻子上个月死在杭城了,你知道吗?”
时莺:“…”
王麻子?
时莺一下联想到小可怜的死。
小心脏吓得快从喉咙口跳出来。
直觉告诉她,马上就会有跟小可怜死因相关的对话要被他们爆出来。
时莺不由地又使劲往墙上贴了几分,恨不得把整个右耳嵌进墙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