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3 什么叫“对得起”
下午1点，魏燃刚结束今天的门诊，在更衣室脱下了白大褂，来到清洗室进行消毒。他骨节匀称的手放在红外线感应控制下，浸透高锰酸钾溶液，等从清洗室出来，才发现放晴的天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 “今天天气预报没说有雨呀？”
办公室里李安然副主任扭头望了眼窗外。 魏燃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手机才发现母亲给自己留了消息，要他这两天无论如何都要回家一趟。 他为了上班方便，一直是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逃避母亲的催婚。 魏燃叹了口气，不知这次回乡下，外婆又跟母亲说了什么，母亲回来以后就开始联系很久不走动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托人找关系，给自己安排相亲。 他扶正了鼻梁上的眼镜，靠在椅子后背上，一上午看了将近二十多位病人，让他感觉有些疲惫。 正当办公室里难得享受这午后的清闲，保卫科的老张推着小平板车一路蹭蹭的怼进了肿瘤内科的医生办公室。 老张是保卫科十多年的老员工，一米八三的河南汉子。此刻顾不得制服帽檐上湿漉漉的雨滴，瞄着眼往办公室里瞅了下，一眼就看到了座位上的魏燃。 老张是河南人，口音时而蹦几句地道的河南话，“小魏医生，你说你这是嫩啥咧，大车小车滴，还活鸡活鸭嫩。”
随着老张的话音落下，小平板车的竹编箩筐里，一只黑毛家养的土乌鸡从箩筐里蹦跶出来，猛地飞到了李安然副主任的办公桌上，凶猛地打起了鸣，直接将办公桌上的水杯打翻在了地上。 老张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嫩呀我槽，这咋还起飞了呢！”
李安然副主任被突然蹿过来的土乌鸡吓得惊魂未定，一低头就发现自己刚整理打印出来的文章被水渍浸透，那只惹事的母鸡正撅着腚，对准了桌子上的键盘。 李安然眉头皱成个川字，心中有了个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吧嗒一声，一坨新鲜的鸡屎落在了她新买的键盘上。 李安然彻底崩溃了，冲着老张大吼起来：“老张，你赶快把这带毛的畜生给我从办公室里弄走！”
老张手忙脚乱的抓鸡，还不忘甩锅：“李副主任咧，这鸡可不是俺滴，这是小魏医生的！”
魏燃一愣，瞧着已经发了火的李安然，急忙摇头：“我可没买鸡，老张你冤枉我！”
老张死死的抓住了乌鸡的一双爪子，顺手塞回了竹编的箩筐里，松了口气，这才解释起来：“这是徐雅琴上午送到保卫科来的，特意从延安给小魏医生带来的家乡特产！”
熊雄伸头瞧了眼小平板车摞了一车高的土货，啧啧称奇：“小魏，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去年跟前年，这个徐雅琴也给你寄了好多延安的土特产呀！”
老张把小平板车的东西一样样往下拿：“这是徐雅琴家里特意为小魏医生养的土乌鸡，说是给你娘养身体的，大补，还有她家乡的狗头枣，这个枣她也送给了俺一小把，真甜呀！”
说着老张从小板车上拿下一大包狗头枣，看样子不会少于十斤。 老张又顺手拎出满满一尿素袋子的黄龙核桃：“徐雅琴说，小魏医生平日里忙滴很，要给那么多病人看病，费脑子，正好她家乡滴这个黄龙核桃，补脑子。”
没一会儿，魏燃桌子旁就堆满了一堆土货，最后老张恋恋不舍把把一坛子甘泉黄酒搬下来，笑嘻嘻的冲着魏燃笑了起来：“这个黄酒是真香呀！徐雅琴说这个黄酒也是给你补身体的，对男人好，有什么氨，什么酸，维生素啥滴，反正就是对男人好。”
熊雄吧唧了下嘴：“这个黄酒不错，去年我喝过，酸甜爽口，口感醇厚！”
李安然清理键盘上的鸡屎，回头冲着魏燃问道：“小魏，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三年前徐雅琴的丈夫是你的患者吧？”
魏燃点点头：“是，她丈夫三年前得了非小细胞肺癌，来的时候已经不能走了，只能坐轮椅，其他医院判断活不过三个月了，我看过她丈夫的片子，肺癌刚刚骨转移，局部骨破坏影响了行走，刚好当时我正跟放射诊疗科的陶大伟主任研究非小细胞肺癌的联合治疗，跟中医科的傅教授也一起，做了套中西医结合的疗法，就把她丈夫收入了院内，没想到一套疗法下来，还真见疗效，他丈夫现在虽然离不开药，但已经把癌细胞控制在稳定的状态，可以带着癌症很好的生活下去。”
李安然露出了然的神色：“难怪这个徐雅琴每年都给你邮寄她家乡的特产，逢年过节还给你寄小米。”
魏燃很苦恼：“我已经跟徐雅琴说过了，叫她以后不要继续给我邮寄了，这样传出去，影响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
李安然反驳他，“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家患者家属给你邮寄土特产，是感恩你救了她丈夫的命，这是医生跟患者以及患者家属间，一种朴素的美好的感情，我们想要这样的患者，还没有呢！你给懂得珍惜！”
熊雄搓着手走过来：“小魏啊，这黄酒，到时候，能不能给我个几斤？”
“几斤？”
魏燃看了眼地上的酒坛子，也就十斤的容量。 熊雄立马改了口：“一斤就好，就一斤。”
老张乐呵呵的笑道：“徐雅琴这女人好，当时我看她天天给她丈夫卖饭不方便，就把职工食堂的饭卡借给她，她现在还记得这事，这次也给我寄了一坛子黄酒来。”
魏燃低下头，望着竹编箩筐里，正趾高气扬般冲着自己打鸣的土乌鸡，有些犯了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掉它，去年徐雅琴送来的那只笨大鹅，最后好像成为了裴晓楠餐桌上一锅土豆烧大鹅。 另一边，康俊被魏燃安排了一项重要的任务，陪同位复诊的患者，去做胃镜检查。 等他来到放疗胃镜的诊室，不知道什么原因，排队做胃镜检查的患者特别多，在胃镜诊室门前排起了长龙。 诊室里，消化内科的康主任跟放疗科的陶大伟副主任都在。 康主任今年已经五十九岁，整个人很是瘦削，从远处看像是行走的竹竿，清瘦的脸上颧骨很突出，头发稀松已经满是花白。 康俊来的时候，康主任正在胃镜化疗诊室里指导几个新下来实习的年轻医生。 康主任当年是医学和物理学双学博士，他听李安然副主任说过，康主任什么都懂一点，对放疗里涉及放射物理跟临床、生物每个方面都很强。 康主任带着副老花镜，望着眼前的放疗计算器，对着身旁的实习医问道：“你知道计算器给出这个答案是怎么算出来的嘛？是根据什么照射角度、影响面积，对癌细胞的杀伤力又是多少？”
年轻的实习医有些迷茫：“这个为什么要自己算？机器不是直接就能给出答案？”
康主任皱起眉头：“一天天就知道看机器，看机器，这要是没有计算机，你们还不会看病了？到底是你们医生看病，还是计算机看病？”
实习医不敢反驳，木讷的低下了头，显然不认同康主任的话，从他们在大学里学习起，老师就是这么教的，只要用计算机算一算，就有了结果，按照计算机给出的答案，给病人看病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自己去算？ 放射治疗科的陶大伟主任笑了起来：“老康，你何必为难他们这些小年轻呢？他们是什么年代，咱们那个时候又是什么年代？咱们当医生的那个年代，化疗的机器刚刚从模拟机过度到二维机，很多东西都给自己算，自己不算也不行，就像化疗确定靶区，以前咱们怎么确定靶区？自己画，现在呢，直接用计算机程序来自动给患者勾画靶区。”
康主任是个倔脾气，不认同陶大伟的话：“不管什么时代，机器都取代不了医生，给病人看病还是给靠医生的智慧！如果现代医学只靠机器跟计算机，那我跟你讲，医学不但不会进步，反而还会退步，人工智能永远顶替不了人，就像这些个年轻医生，现在下来实习培训，什么都看计算机，自己不动脑子，他们怎么成长？可能看个结果就行了，结果怎么来的，一窍不通，以后万一遇到特殊情况，没有计算机，他们还看不看病了？难道要患者回家等着去？跟患者说，等有了计算机，你再来看病？”
康主任把陶大伟驳得无话可说，陶大伟知道康主任是什么脾气，也不跟他争吵，扭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康俊，笑道：“小康，你是过来带患者做胃镜的？”
康俊急忙点头：“魏老师让我带个胃癌完成化疗的病人来复查。”
陶大伟看了看外面排队的人，这要是排队不知道给等到什么时候，看向康俊问道：“你轮转的时候，也会做胃镜吧？学习过吧？”
康俊急忙点头：“以前轮转的时候，在消化内科学过。”
陶大伟笑了：“这就好办了，隔壁的诊室刚好空着，你把患者带过去，自己给做一下胃镜检查吧，这边人实在太多了，就不要在这里排了。”
康俊点头，心里自然十分愿意，这样他就能早点完成任务回去。 将人带到隔壁的诊室里，康俊看了眼电子屏，检查胃镜仪器的正常，让男患者躺上来。 男人三十多岁，胃癌早期完成化疗，癌细胞基本消失，今天来复查的时候，突然说上腹有点痛，魏燃特意交代他，要他仔细观察一下。 康俊将胃镜的探头从患者食道缓缓的送进去，目光盯在电子屏上，看着探头不断传回来的显示图像，轻声说道：“你腹痛应该是十二指肠活动性溃疡，跟胃没有什么关系的，化疗的成效很好，癌细胞也没有复发，没什么太大问题，回家以后记得按照魏医生开的医嘱，按时服药，按时做检查就好了。”
取出胃镜探头后，男人起身，摸着自己的腹部，皱起了每头：“医生，可我怎么感觉，比刚才更疼了呢？”
康俊有些狐疑：“应该是十二指肠活动性溃疡造成的，我刚才检查的时候，发现你有轻微的溃疡，这样，一会儿我带你去肠外，给你开点药？”
男人点头，没有怀疑，起身要往外走，刚走两步，男人忽然哀嚎一声，倒在了地上，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大喊起来：“医生，医生，不行了，我疼的厉害！”
康俊还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一时间有些蒙，急忙跑到隔壁叫康主任。 康主任走过来，把患者搀扶到床上，简单的按了下男人的肚子，冲着康俊说：“应该是十二指肠穿孔了！”
“不，不能吧？”
康俊愣怔了片刻，“刚才做胃镜的时候，十二指肠的确有活动性溃疡……但是……” 康主任没有看他，对着另一位住院医说道：“把人赶紧送去急诊手术，应该是十二指肠发生溃疡的部位穿孔了。”
康俊看着男人被换到推车上送走，脸上露出了内疚的神色，要是刚才他仔细点，认真点，也许就能发现十二指肠穿孔的位置。 康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在意，这种情况谁都会遇到，他这种是急性穿孔，你检查的时候也许还没穿，检查完也许就穿了。”
听着康主任安慰的话，康俊心里更是沉甸甸的，转身朝着肿瘤内科走过去，一个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反思自己。 魏燃刚处理掉那只炸毛的土乌鸡，回来就看到了有些失魂落魄的康俊，走过去问道：“病人复查完了？”
康俊点点头：“魏老师，我刚才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说着把自己检查的时候，男人十二指肠溃疡穿孔的事情说了出来。 魏燃看得出来康俊脸上是比较自责的，安慰他，“这件事不是你能控制的，也许就像康主任说的，你检查的时候，刚好没有穿孔，检查完就穿了呢？”
康俊摇了摇头：“要是我能在检查的时候细心点，也许就能发现穿孔的特征呢？这样也能及时处理，不会导致患者穿孔了才被送去急诊手术。”
魏燃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你的责任，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了。”
康俊忽然说道：“魏老师，你说，什么样的医生，才算是对得起病人的医生？”
魏燃愣住了：“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康俊笑了下：“在我毕业那一年，我的老师他跟我说，要我以后不要辜负了国家，不要辜负了学校的栽培，要做一名对得起病人的医生，可真正成为医生以后，我才知道，要达到这个标准实在太难了！我也在想，什么样的医生才能称得上是‘对得起’？难道说，给病人治好了病，就是对得起了？可我们肿瘤科，就是有很多病是治不好的呀！”
魏燃很难回答康俊这个问题，在他成为医生的这十年里，虽然没有因为责任心不够，发生过失误，但却有很多次，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够，医学手段不先进的原因，让很多病人的生命中留下了遗憾。 他深吸口气，笑了起来：“年纪轻轻，怎么就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或者康主任那个岁数，在来想这个问题吧，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认真学习，踏踏实实的渡过实习医的阶段，我记得你的硕士论文，是不是马上要到日子了？”
听魏燃说起这件事，康俊有些烦恼：“我上个月就已经把论文发给老师了，但老师那边好像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一直没有回信。”
魏燃好奇的问道：“你的老师是？”
康俊：“医学院的谭旭东谭教授。”
魏燃面色一怔，随后不动神色的拍了拍康俊的肩膀：“也许，谭教授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吧，你也可以抽出个时间，去看一看，正好，马上不是要到教师节了嘛！”
康俊点头：“嗯，我抽个时间回去看看老师，我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魏燃起身朝着季晗的休息室走，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医学院的谭旭东教授，好像就是季晗的患者，这才入院没有几天，病情比较严重。 要是这样的话，康俊的论文，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