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冬雪盖三层被 来年枕着馒头睡
在父母跟前过日子,再大都是孩子。与哥嫂一起生活,再小都是大人。农村人的琐碎日常是,睁眼就要开动,要么动手,要么动腿,都是靠力气吃饭。
新家三间房屋:一间厨房,一间堂屋,一间卧室。周老三从老屋堂屋一角拆了床铺,扛到新屋的堂屋一角再支起来。床板铺上新的稻草,软乎乎,暖乎乎地。新屋泥土的淡淡腥味,茅草淡淡的清香,混杂在一起,一沫新鲜的味道沁入心脾,老三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屋顶,屋梁、草顶在微弱的亮光里,模模糊糊地,又清晰可见。
老三尽力伸展劳累一天酸痛的双腿,四脚八叉地仰在床上,身心放松。
天濛濛亮,老三就起床了,腰上别把柴刀,去山坡上砍回一捆毛竹。他将毛竹锯成两米多高,劈成竹片。准备用竹片编制一片竹笆,竖在床头当屏风,这样就有了一个小小独立空间。
分家立户,新家的担水劈柴这些个事,基本不用吩咐,自然都归老三承包。冬天队里活少,老三一有空就去山上砍柴,挑到集市上卖,一担柴能卖一两块钱,如果再送远点,能挣个两三块钱,这些收入除了给家里买盐外,就给嫂子,自己呢,每次留个三几毛钱,买包几分钱的烟,也是很满足的。
力气总是使不完的。
到了年跟前了,圈里的猪是分家刚逮的,才一点点大。鸡也没有,就三个大人,守着不多的粮食。夜里,老三从床草里抠出个纸烟盒,那里是他偷偷聚攒的毛票,数了,竟然有九块三毛钱了。他想,这要是称方块肉,能称多少呢?
生产队里的冬季有冬季的活,挖塘,挑塘泥,既能把塘清理干净,塘泥挑到地里,还是很好的肥料,所以,一到入冬,就开始挑塘泥。不管大塘小塘,一律清一遍。清理前,先把塘里的水放干,厚厚的淤泥就露了出来,黝黑黝黑的,挑到地里,就是当家肥。
偶尔,能从塘泥里挖出条泥鳅,甚至点点大的小鱼来。虽然数量少得可怜,但眼见着了依然是欢喜。
过了腊八就是年。
一场大雪如期而至。“大山的雪,平畈的霜。”“瑞雪兆丰年啊。”“今冬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老三望着纷飞的大雪,头脑里蹦出这些个谚语来。
大雪洋洋洒洒,从早上下到夜里,在睡梦中停了。清早,推门一看,满目山河,银装素裹,好一个干净干净,洁白洁白的世界。
这样的雪天,啥也干不成,只能守着火堆打草鞋。老三自跟哥哥学会了这门手艺,这几年脚上穿的都是自己亲手打的。雪天出不了门,正好多打一些,挂在床头木桩上,来年砍柴做活都有穿的了。
北风吹着口哨,从茅草屋顶上呼啸而过,恨不得使劲掀走屋顶,可惜,茅草捆扎得结实,连一片草叶也没能携去。
水缸上面结了薄薄一层冰。葫芦瓢也凌在锅盖上。用瓢轻拍薄冰,一阵细碎的声音沉入缸底。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三伏不热也闷人,三九不冷也噤人”。这一天一夜地窝在家里,老三感觉自己手脚都不自在了,忙习惯了的人,总是闲不住的。
天放晴了,稀薄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刺得眼都睁不开。这样的天气,小动物们也同样睁不开眼呢。老三用稻草搓成细绳,绑在鞋上,再往上绕几道,扎住裤管。这样既防滑,雪又进不去。又将破棉袄裹了裹,用一根麻绳捆扎得紧紧的。腋下夹条麻袋,带大黄,进山去了。平日,大黄在山里转悠惯了,偶尔逮只小动物叼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雪地冻得硬梆梆的,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走了很远的路,爬到很高很大的山。旷野开阔,荒无人烟,一人一狗在树林与山石中穿梭。
雪地里到处都是小动物的脚印。这样的天气,野兔、野鸡饿了就会出来到处找食。
大黄的警惕性很高,一旦有点动静,它就猫下身子,做好冲刺的准备。一旦目标出现,猛扑上去,一口咬定,速度之快,下口之准,是人无法可比的。
可惜这样的机会不多,扑了几次空后,大黄有些信心不足了。
杂乱的大石小石堆砌的到处都是,石洞是兔子避风挡雨最好的地方。洞口有小兽们杂乱无章的脚印。也许里面就有窝也有可能。
老三捡了些干枝,划着火柴,点起枯草,往洞里放烟,这是逮小动物的窍门。受不住烟熏火燎,小物动就会从里面不管死活地往外跑。找到出口的地方,支好麻袋口,四周压实,小动物就一头扎进麻袋,瞄准时机,快速捏住袋口,就能稳稳地捉住了。
运气真好,这一窝兔子两大两小,小的也有斤把重了。老三把麻袋往肩一扔,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大黄,收兵!”
大黄的运气不太好,追着野鸡跑了老远,就差那么一丢丢,野鸡一个惊叫,飞走了,余下的野鸡得到了信号,也啪啪地飞到高高的树枝上。大黄有些气急败坏了。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只刺猬,在雪地里蠕动,大黄冲它“嗷嗷”地叫,这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牙”了。
老三把刺猬用草绳捆起来拎着。意外收获,算大黄没有扑空。
两只大兔子剥了皮,剖了肚,晾在那里,留着过年。两只小兔子,放进笼子里,养着。老三看着两只不知死活,一个劲地嚼菜叶的兔子,浅笑着丢下一句:“贪吃的小东西!”
二十四,过小年了。二哥早起支起拐磨,磨了豆腐。老三去食品站秤了两斤方块肉。方块肉是盐腌制的肥肉,放在锅里直往外冒油。
过小年有个仪式不能少:祭灶。意思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灶老爷要上天禀报这一年这一家的事宜。所以,嫂子就点了三跟香,插在火灰里,放在灶头上,嘴里念念叨叨:“大神莫见小人过,上天言好事,来年有吃喝哈……”
大年跟着就来了。老古话说:“年好过,月难熬”。“大人望种田,小孩望过年。分家头一年,是在一起过热闹呢,还是各过各的?
老三希望一起过,哪怕把自己那点私房钱都拿出来,也是愿意的。可是大嫂二嫂还在为分家的事怄气呢。老三不敢多那个嘴。
年三十的晚上,饭还在锅里,没端上桌子,大嫂突然说:“肚子痛,怕是要生了”。放下锅铲,到床边,坐在脚踏板上,解开裤子,哎呦哎呀地大叫几声,就听到婴儿“哇、哇哇”的啼哭声。这孩子出来得太快了吧?大哥的水还没烧开,女娃儿就落地了。
大嫂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剪刀,放在煤油油灯焰上烧烧,就把脐带给剪断了。
又是一个女儿。大嫂心里有些失落,把娃儿用一块大旧棉袄改成的棉片包着,用布带一缠,就搁床上了。
女娃又瘦又小,许包裹里暖和了,不哭不闹。大嫂给自己清洗完了,精疲力竭。躺在床上看也不想看包裹里的婴儿。
大哥端一碗红糖水泡着炒米,肚子空了的大嫂,一口气喝完了。毕竟是大年除夕,这边大嫂生孩子了,添人进口,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喜事。
二哥二嫂,老三一起,捧着煮好的兔子肉,方块肉烧萝卜,放到大哥的饭桌上。大妞急着说:“吃,吃呀……”
大哥说:“这娃赶着年来的,就叫赶年吧”。
老三听后笑着说:“一个女娃娃 叫这名字难听呢!新春大似年,不如叫迎春好了。”大家一听,都觉得好。
这个大年三十出生的女子就是迎春。——周迎春。
有隔阂的日子,大家彼此躲着对方,怕那份尴尬。除夕之夜,三弟兄终于又坐到一起了,大哥从屋里拿出自己酿的,平时舍不得喝的高粱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二嫂也给大嫂端来汤泡米饭,最好的兔肉都在大嫂碗里。妯娌俩一笑泯恩仇,一切不需要解释,一家人总归还是一家人。围坐在火笼边,温暖包围着每一个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山村与夜色一同入梦。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