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生无根蒂 飘如陌上尘
时光的胶片回放四十年。
离小河大队部只有两三里路的岳湾生产队,那里是大姨父的出生地。
姨父兄弟三人,大哥周定山,二哥周定树,三哥周定家。姨父是小老三,在他九岁的时候,父亲去河里放树赶河,出了意外,找到时已经是溺水三天了,尸体都泡发得不能行手,只能就近掩埋。一年后夏天,母亲又因劳累过度,夜里突发心脏病去世了。留下三个尚未成家哥儿,相依为命。
哥三住在父母留下的两间茅草房里,家徒四壁,那时,大哥刚满二十五岁,二哥刚满十八岁。大哥、二哥都是满劳力了,哥俩天天扛着锄头,跟着队长出工,三哥年幼小体弱,只能当个放牛娃。
兄弟三在一张床上睡,一口锅里吃,过的是吃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衣服也是大哥穿了二哥穿,二哥穿了三哥穿,补钉摞补钉,单衣补成了夹褂。
大哥学会了打草鞋,一年四季有三季哥三都是穿草鞋。冬天的时候,能有一双不露脚趾头的鞋子,那算是最好的。
亲戚相帮,在大哥二十六岁的时候,娶了房媳妇,是邻村的宋氏孤女。新娘子进门,靠亲戚拼凑,哥三倾其所有,买了一块红布衣料,给新娘子缝了一件新衣。新郎呢,是向周老太爷借的压箱底的青色长衫,这样,也很是像模像样的一对新人了,在太爷爷的主持下,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
为了腾出房子给大哥娶媳妇,兄弟三在老屋的西边,用泥巴茅草糊了一间偏厦,二哥三哥的卧房就迁到了这里。
有了女人的家,才有点像家的样子,最起码一日三餐有人做,不管吃粗粮还是野菜,不再像煮猪食一样,胡乱一锅熬,经女人手做出来的粗茶淡饭也是香。衣服脏了有人洗,破了有人补,衣服依旧补巴摞补巴,但细针细线细针脚,看起来不再是那么难看,在大多数破衣滥衫的人堆里,显出女人细致的手工活。
大嫂第二天就和大哥一起出工,出门还提着个空筐,别人中途歇伙,她却趁空打猪食。下工的时候,就是满满一筐。不到一个月,圈里的猪,肚子开始圆溜了。
煤油灯是点不起的,大哥收工后,总是去山里有松树的地方,找冒油的松树,用斧头在树杆上挖亮光(带油的树杆),很多树都被大伙挖出了一个个的洞,大家都是靠它点亮山村的黑夜。
大哥将挖来的大块松枝,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堆在屋角。晚上,大嫂就坐在点亮的松明灯下纳鞋底。天冷了,老三最先穿上嫂子做的新布鞋。那是母亲去世后,好几年都没有的感觉。老三睡觉前拿出鞋子往脚上套,穿上,脱下,脱下又穿上,温暖从脚底往心里灌。这样折腾了一晚,夜里还要枕着新布鞋才能入睡。夜里,老三做了一个梦。梦里,老三穿着新鞋子飞起了
第二年冬天,大侄女出生了。添人进口,几个大人突然就被这个小丫头到来弄得措手不及,但心里的喜爱那是自然的。看着那么个小不点,粗手粗脚的男人们,无处下手,只能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摸一下那红红的小脸段。
往后的日子,三哥的主要任务就是背小侄女。一个布包从背后绑到胸前,这样子,小孩子自由稳妥,三哥放牛也不耽误。
布袋里的娃,整天咿咿呀呀,背着她的小叔似乎也在快速长大。
日子飞快。二哥也二十多岁了。
队里组建一个副业队,准备到公社的林场,拨栓皮。队伍由常叔带领,二哥也被列在其中。
那个林场是最远最高的山,山凹里居住着一户人家,两个人。老太爷领着一个女娃过日子。二哥他们就借住在他们家的场地,搭建临时窝棚。
白天上山拨栓皮,一捆一捆地堆放在空场地上,过几天挑着下山卖一次。雨天,不能上山,大老爷们都在老头家扯闲呱。二哥话少,人勤快,有空就抢着帮女娃挑水劈柴。
一来二去,俩人心里就有了小九九。
人称老余头的余老爷子,硬上把这个默不作声后生看对眼了,虽然他穿的破,却也掩盖不住后生的锐气。青春洋溢、笔直挺拔的身板,少言寡语,离群独往,与众不同。正是这份不张不扬,不露声色的样子,打动了老人的心。知道小伙还是个单身汉,临收场回家时,高低要二哥把姑娘带去做媳妇。
老余头心里清楚,那大山窝,不是姑娘待的地,姑娘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人生。
姑娘叫余虎妞。她也知道,自己路要靠自己走,即使舍不得爷爷,也不能永远留在大山上,或许自己安家了,还能把爷爷接下山去,享福呢。眼前,能带她一起走的,除了心里默默喜欢的二哥还能有谁?
老常头就成了他们的老红人,这事在俩个年迈的老人撮合下,成了。
虎妞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将要到哪里去。听爷爷说,他出山卖山货,回来时,看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旁,放着一个竹筐,当时他有点奇怪,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有一个小小包裹,细看才发现包裹里裹着的是一个熟睡的婴儿。”谁这么粗心,把孩子放在这里?山里的野曽多,孩子这么小,叼去吃了怎么办?“爷爷焦急地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人。娃娃饿了吧,哭了睡,睡了又哭,一场又一场,声音也越来越细,爷爷才明白过来:“这是个没人要的娃子。”
爷爷摸着黑,就把娃娃挎回家了。爷爷用土罐熬米汤,一天天把虎妞喂养大。爷俩住着茅屋,与女娃相依为命,十八年了,眼见着虎妞从小丫头片子出落成大姑娘,爷爷有欢喜,有忧愁。喜的是姑娘长大了,愁的是长大的姑娘将来嫁给谁?
人的命,天注定。这不,上天怜见,给他送来这么呱气的小伙子,且尚未婚配,爷爷心里有定数了。私下里,爷爷试探姑娘:“妞啊,你长大了,爷爷得给你寻个婆家可好,找个人给你嫁出吧?”
虎妞红着脸嗔怪爷爷:“我不嫁,我和爷爷在山上待一辈子,一辈子守着爷爷。”
爷爷笑了:“我看周定树那孩子不错呢,跟了他不会让你吃亏的,爷爷给你寻着下家了,老了、死了也能放心了。”
虎妞眼圈红了,但心是欢喜的。觉得那个周定树一定是可以供她依靠的大树。
说走就要走了,虎妞心里有欢喜,有别离。有不舍,有向往。她背着简单的包袱,一步三回头,泪眼叭叭地往下掉。突然间,她跑回去抱着爷爷大哭:“爷爷,我会回来接你的,你等着我啊。”
二哥带回了二嫂就算是成亲了,没有新衣,没有仪式,也没有新房。
偏厦便成了二哥二嫂的新房。
三哥儿自己动手,在两间正屋的拐角用木板支起个铺,夜里躺在床上,心里还蛮踏实的:”这里就是我的窝了。“
二嫂是苦出身,不娇气,不讲究,第二天天麻亮就起床把一家的早饭煮好了。饭后,扛起锄头就和二哥一起出工去了。
劳动力增加了,工分挣多了,眼见着日子慢慢地变得好起来了。
二哥娶了媳妇,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有主见了。吃饭时,他说:”我们准备盖新房吧。“大哥、三哥都齐齐点头。
有了目标,二哥便率先行动起来。一有空便去田里挖泥巴,他准备建几间像样点的新房。
天黑了,二哥借来生产队的老黄牛,帮忙踩泥巴。泥巴加上碎稻草,一圈圈地转,泥巴在牛的脚下慢慢踩熟了。时候到了,就可以拓砖了。二嫂往稻床上挑泥巴,二哥用双手将一大块泥巴掼进木头匣子里,压实,抚平,然后提取匣子,一块砖坯就成了。换个位置,离开半尺距离,又拓下一块。周而复始,一天下来,稻床上就摆满的砖坯,远远看去,既整齐,又美观。二嫂站在旁边,眯着眼,看着二哥笑。
砖干透了,就码放在稻床边,一顺溜高高的五排呀。二哥在上面盖上茅草,防雨淋湿。
二哥对着二嫂说:”新屋的一砖一瓦将会是我们的双手制成,估计冬闲的时候,就可以动工了!“二哥准备选址了,这是二哥娶了二嫂后的第一个心愿。
日子在兄弟三人的努力下,慢慢有了计划。
经过细细考察,二哥选了离老屋二十丈开外的地方。那里是一道山坡,挖下来就会成为既有靠山又有屋场子好地方。
二哥披星戴月,挖山平地,晚饭后还要去干一阵子。挖里面,填外面,这样一来,事半功倍。半个月下来,那里已经足够建五间屋的场地了。
二哥和二嫂一起,又准备去山上搬石头。建屋的讲究:下地基要用硬石头,块石,那样才是最牢固的基础。
建房是百年大计,马虎不得。二哥请来村里手艺最高的麻子叔叔帮忙放线,麻子叔的扛根竹杆,横量竖量,左量右量,二哥跟着用火灰沿线洒迹。大哥二哥三哥齐上阵,码一层石头,抹一层泥浆。没几天,三间屋基场子下好了。
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树木,又粗又直大松树,可以用作屋梁。大哥二哥三哥一起,砍来一堆,用斧头削去树皮,去除疤节,新鲜的桁条就算是成型了。堆放在通风处,晾干备用。
挖窑烧瓦是技术活,没有烧窑师傅,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没有瓦,山里茅草就是最好的盖屋顶的材料。一丛丛的茅草,比人都高,这里一篼,那里一丛,随便半天就能砍一大堆。捆成一捆地,架在木头上晾干备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秋收秋种完成后,农活就越来越少。闲不下来的哥三,动工建房计划已提上日程。地基砌好了,该是行砖的时候了。砌砖要请师父的,村里麻子叔当数行家。二哥晚黑登门去请,算好工钱,麻子叔掐指一算,两天后的冬月初二便是好日子。答应这天来起屋。
三间房屋,光是砌砖墙兄弟几个也得忙个上十天半月的。和泥的和泥,递浆的递浆,搬砖的搬砖。主砌麻子叔手拿泥刀,将那长的、短的,宽的、窄的都削成刚刚好,放上去,再用泥刀磕磕。错缝压齐,一圈一圈地砌。
这边砌砖,那边木匠做门窗。该安放门框时,就有门框了,该安装窗棂时,就放窗棂。
一天长几圈,十天就要上梁了。上梁是大事,大哥请了队里最有力气,最在行的壮年,十几人一齐上阵,仅用两天时间,梁上好了,稳稳当当,屋的形状就出来了。
只差盖顶,那是容易的事情。哥三自己都能完成了。把干透的茅草从屋檐处铺展开来,一层一层往上压,最后再在屋脊处往两边分压,再在正顶压一层。铺好茅草,用竹条一层层压住,扎实。这样一来,不怕风吹,不怕雨打,还冬暖夏凉。
屋内地平用黄泥铺上,浇上水,再用木锤锤实,抹平。干透后就成了光滑的地面,桌椅板凳随手一放,稳稳当当。
新家落成,按乡里的习俗,光景好的人家,是要挨家挨户请人来喝酒吃席的。可那个年月,吃喝都困难,有什么好吃的呢。但乡里乡亲的,不争吃喝。东家提点豆子来贺,西家提点麦子来贺,礼不在多少,席不在好坏,吃饱喝足即可。
最重要的是要热闹。哥三可算是一起操办了人生的第一件大事。圆满。
腊月初八,是老日子,不用算,不用等,就可以搬新家了。可是,新家要怎么分?怎么住?算谁的呢?
大嫂又怀着二胎,肚皮已经挺得老高了,也就年前后的事。大嫂一家马上四口人了,能住进新屋,那可太安逸了。大嫂这样想。
二嫂刚进门时,啥都没有,头年怀了个孩子,担水时脚滑,摔了一跤,把个刚坐怀的孩子弄流产了。二嫂虽然想孩子,但一心归命,还是想先有家,再生娃。新屋落成了,是时候再生个娃了。二嫂这样想。
老三年届二十,光棍一条,心想,如果能在新屋子里娶上媳妇,那简直是美事一桩。
腊月就这样来了,搬家的日子也定下了,兄弟三人各怀心思,各存幻想。凡事总要有解决的办法呀。老话说的好:“树长大了要发叉,兄弟大了要分家。”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利益面前,哪个不想自己多得点好处呢。大嫂二嫂开始了明争暗斗,话里话外你找我的茬,我挑你的刺。饭也没有人自愿去做,粗活细活也是能推就推,女人有想法,男人被枕边风吹的,也不能没有私心。
小妮子哭闹了,大嫂就借机会指桑骂槐:&34;你个吃粮不问事的东西,什么好想什么,哪来的短命鬼脱的生?”“人家老母鸡都知道要下蛋,你个公鸡不是公鸡,母鸡不是母鸡的东西,还想占个好窝“
二嫂心底本来就有伤疤,这一听不打紧,原来是骂自己呢。二嫂也不多言,上去就的一扫把,俩个女人就这样发生了战争。大嫂挺着个大肚子,坐地上嚎叫,眼泪鼻涕一沫敷,指天骂地,捶胸顿足地叫骂
家到了非分不可的地步了。两处房屋又没挨着,按家分新房肯定不现实。
老大请来生产队长,帮忙分家。老队长虽然公正刻板,但这样的家怎么分都要得罪人。老队长就拉来周家老祖宗---周老太爷,这位年长份尊的老人,在周府,在解放前就是一言九鼎的族长,没有哪个后生敢不听他的。
老太爷拄着拐杖,和队长一起,来到老屋里,大家围坐在火笼边。老太爷嘴里噙着烟袋,叭叭地吸着汗烟。许久,吐出烟圈,在火笼砖上磕着烟袋,谁也不看,问了一句:”老大,说说你的想法?“
被点名了,老大揶揄半天,不知如何出口,只好说:”听太爷爷的。“
”老二,你呢?怎么想的?“老二也说:”听老太爷的“。
”三呢?怎么想的?“老三也说:”听老太爷的。“
”那好,都不说,我说。“老太爷看向老大:”你呢,带着妻儿住老屋。老二带着老三住新屋去。新屋呢,你得留一间给三娶媳妇。“
哥三都不吱声了。算是默认了老太爷的决定。
只有大嫂默默地流着眼泪,老太爷的意思她是不敢明着反驳地,那样会被人道弄她不孝。
锅碗瓢盆,锄头把脑,按需分配,粮食呢,由队长掌称,按人头分。
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再分的了。
该卷铺盖的卷铺盖,二哥二嫂齐心协力,用剩下残缺的砖头巴,半天功夫就垒起了灶台,放上铁锅,就能烧火煮饭。
看似一团和气地把家分了。抬头不见低头的的兄弟、妯娌,很长一段时间,能避着就避着,避不开也装着没看见。一家人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渐渐地,三哥感觉到,哪个家也不算是自己的家,哪个家都没有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