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不可告人
北汝河谷地,微微发白的旭日给东方环抱着群山镀上了一层银边,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慢慢地掀开天穹这个巨大的盖子,逐渐透出光亮。
在封禅台的台阶上依次是文武百官、扈从仪仗、内外命妇,他们全都按照规制身着礼服,在卯时一刻之前整装完毕,规规矩矩地排好队,等待着封禅大典的开始。
除了这些大唐的官员,还有一些来自于阗、波斯、天竺、倭国、新罗、高丽等各国的使节和酋长,这些使者虽然不止一次来过大唐,见识过这天朝上国的包容与气度,但还是不禁为这宏大的封禅场面再次发出由衷的赞叹。
圆丘型封禅祭坛高九丈、广十八丈,平地而起,有擎天之势,气势恢宏又极具威严,想要登顶,便要登上一百九十九级石阶,中间是龙凤御道,两旁各有六十六个祥云汉阑干,全都雕刻的十分精美。
封禅台正对面,是朝阳峰和明光峰那两尊高十二丈的佛像。佛像造像技艺极其高超,好像真的为两尊佛灌入了生命力,摩柯迦叶庄严肃穆,阿难陀欢喜慈悲,一同守护着封禅大典的开始。
不过,最令人惊叹的还要算是大悲峰上那座天然形成的卢舍那大佛,据说本来工部在全国范围内招揽了最顶尖的50名工匠去修缮这座大佛,可是这50人到了现场之后,竟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无论是形成大佛面部肌理的花岗岩,还是形状如同肉髻的卷云柏,就连那两棵悬挂成左右耳朵形状的松树,都不需要多余修剪一处树叶,简直全都是恰到好处,浑然天成,其中有些礼佛的工匠当场就情不自禁的跪下来了,直呼这就是佛祖显现的神迹。
这些外国使臣全都争相观看这座卢舍那大佛,想要看见大佛全貌,不过他们站的位置太低,只能拼命地踮着脚,却还是只能看见佛首眉心上的那颗硕大的红色宝石,在微微晨曦中开始发出剔透的光芒。
这群躁动的人里,只有一个人丝毫没有对这尊大佛显示出任何好感,那就是被迫留在洛阳参加封禅大典的吐蕃使者大轮明王,不过几日没见,他两腮边的连毛胡子好像全都变白了,显得异常苍老。
杀害乌日星真凶还没有抓到,就连那个嫌犯裴戎都见不到影。那孩子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说没就没了,死的还是那么的惨,他不敢回去,怕回去根本没法跟老相交待。然而大唐的皇帝一拖再拖,根本没想给他们个说法,把他晾在一边,忙着去筹办自己的典礼。
真是可恨!
他猩红的眼跨过人山人海,狠狠地盯着圣人行宫龙座上的李治,恨不得用目光在这大唐圣人的脸上烧出个窟窿。
“媚娘,那个吐蕃人又在盯着朕看了。”李治敲了敲额角,不畅快地说道,“他一盯着朕看,朕的头就忍不住的疼。”
武后不敢有动作,依旧保持着庄重的坐姿,任女官给她固定凤冠,怕随便一动,这凤冠就又歪了,还得重新再来一遍,语气里却忍不住的心疼:“圣人且忍忍,此刻文武百官都在等着,等一会儿大典结束了,臣妾就给您多按摩按摩。”
“好吧。朕等着。”
很多时候,武则天表现出来的能力常常让李治自叹不如,比如她能够成宿成宿的批阅奏章,还能在早朝时候精神百倍的处理完所有政务,并不显出一丝疲态,她的政治感觉敏锐,眼光独到,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包括很多棘手的事情,她都能处理的很好,甚至比自己想到还要周全。
在某些瞬间,李治常常觉得,她才是真正拥有天生帝王之气的人,虽然她在自己面前表现的非常恭敬,尽量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可他总是觉得,她只是在隐藏自己的实力,不敢表现得太过锋芒毕露,况且,她毕竟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妻子,她是这个大唐帝国的皇后,这一点,偶尔在梦醒十分,让他很是忌惮。
特别是在滕王说了有人亲眼看到过魍魉之匣里面发生的事情之后。
李治只好强忍住身体的不适,不往使臣队伍方向看,转而望向大悲峰,在那里,十几个工匠还在佛祖的眉心不停忙碌着,远远望去,像是许许多多的小蚂蚁,在剔透的红宝石旁不断变化自己的位置。
李治招了招手,问道:“福来,那边怎么还没有完工?”
内侍总管王福来恭敬地走了过来,回答道:“回禀陛下,昨夜下了暴雨,冲刷掉了固定在佛眼底部的几块岩石,工匠们正在重新固定底座,以确保佛眼无恙。”
“叫他们抓紧,不要误了时辰。”
“是。”
王福来刚下去,王陆便神色匆匆的从营外贴着边走了进来,俯在武后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武后听后,凤眉一凝,厉声道:“竟有此事?他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治从远处收回目光,询问道:“媚娘,怎么了?”
武后强行缓和了脸色,安慰他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封禅大典过去了,臣妾再与您说。”
“你说吧,不用顾忌朕的风眩之症,老毛病了,你要憋着不说,朕更要烦心了。”
“那您听了可别气恼。”武后一边观察着李治的表情,一边如实说道,“刚才南衙来报,宫里丢失的那枚宝玺有下落了,已经查明偷窃宝玺之人,昨夜已经连夜带人去抓了。”
李治听了,果然动了气,从左额角一直到后脑勺,好像被人针扎了一样,突然疼的厉害,直拿手去扶:“是谁?!是谁这么大胆,居然做出来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哎呀,臣妾就是怕您这样。”武后再也顾不上其他的,还是伸了手帮他去揉,“臣妾都说了,若是说出来是谁,陛下一定会动气的。”
李治挡住了她的手,把头柱在自己的手腕上,缓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朕无事。”
然后,又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拍了拍:“让你忧心了,朕没事儿的,这疼痛都是一过性的,一会儿就好了,已经没事了,好了,你说吧,到底是谁这样大胆,敢偷朕的宝玺,让朕知道了,定要严惩不贷,诛其九族!”
‘诛其九族’这四个字一时间让武后有些语塞,毕竟这人与李治是血亲,诛他九族就是诛圣人的九族,不过她还是说了:“偷窃宝玺之人是是滕王李元婴。”
“小皇叔?”,李治反问了一句,之后气氛果然凝固了三秒,李治面带困惑,好像完全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三秒过后,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没搞错,真的是小皇叔?哈哈哈哈,怎么会,媚娘,你是不是觉得今日的封禅大典太过庄严,想要与朕开个玩笑,哈哈哈哈,媚娘,你实在是太调皮了。”
武后有些尴尬,还是强调了一遍:“陛下南衙来报,盗窃宝玺之人确实是滕王。”
“绝不可能,你若说小皇叔偷了朕的后宫哪个嫔妃连夜逃回滕州我信,你若说他想谋逆,跑到宫里去偷宝玺,这叫朕实在是不能相信。”
“可底下人回报的消息确实如此,前日来西泰山的途中滕王就不见人影,而且他并没有按照要求入住在大营里,而是私自将行营扎在了距离大营五里之外的半山腰上,不知道按的是什么心,而且昨夜薛云韶率领一队左屯卫前去拿人,可已经过了一夜,人还没有回来,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
“不可能。”李治敛了笑意,又重申了一遍,“小皇叔绝无可能谋逆。”
没想到李治刚刚还说要严惩不贷,听了嫌犯是滕王,突然就变了口风,如此偏袒,根本无法治滕王的罪。
武后心有不甘,还是继续说道:“陛下,此事未必是空穴来风,封禅大典举行在即,可滕王迟迟未到,必有缘由,不妨派人去看看。”
李治听完并未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对王福来摆摆手。
王福来心领神会,退出了行营,叫来了几个小内侍去查,手下人行动也快,不到半柱香,便回来禀报:“陛下,滕王殿下确实没在队列之中。”
果然是。武后心里存了一丝侥幸,偷偷在铜镜观瞧李治,也见他烦躁地推开了奉上的茶盏,继续问道:“那他人呢?”
“回陛下,滕王殿下也并未在私设的营地里,而是老老实实呆在大营,只不过人好像喝了许多酒,醉的醒不过来,奴婢怎么叫都叫不醒他,估计应该是不能参加大典了。”
武后眼皮一跳,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昨夜放出风去是滕王偷得宝玺,又派了人亲眼看见薛云韶前去拿人的,这会子薛云韶人呢?!
“胡闹!成天这么胡闹!”李治气的摔了茶盏,“小皇叔已经都被朕惯坏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体统都不讲了!他若不是这么爱胡闹,怎么会被有心之人扣上谋反的帽子,就这么胡闹下去,总有一天会给朕惹上大祸!”
“请陛下息怒!”几个小内侍吓得跪在地上,忐忑地请示道,“陛下,用不用奴婢给滕王殿下喂一些醒酒汤药,把人弄醒了再问话?”
“不用给他喝!就让他那么醉着!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算!”李治气的在屋里来回地走,“等大典结束了也别给他留马车,让他自己走着回来!让他去太庙里面跪着,自己跟列祖列宗请罪!”
“是。”几个内侍官退了下去,李治走了好半天,这才又重新坐下,仔细推敲起刚才的话来,“你刚才说去抓小皇叔的人是薛云韶?他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参军,怎么有胆量去干这种事,到底奉的谁是命令?”
看来圣人不仅护短,竟还要追究是谁造的谣。
武后思量再三,这才说道:“薛云韶本是契苾何力的麾下,但为人贪功近利,曾经亲手把自己的阿耶送进牢里,契苾何力看不上他,说他办事独绝,像是条疯狗,不予以重用,可这人不知怎么就入了长孙无忌的眼,还被提拔为左屯卫副将军。本来这种抓贼的事不应该左屯卫管,可是如今大理寺无人可用,实在是没有办法。”
大理寺现在一滩散沙,没有人揽大权,武后这是在暗示是不是应该把袁公卿官复原职,毕竟袁公卿是她这一边的人,一旦重新掌管大理寺,很多事情就都好办了。而且借着这事儿,又能顺水推舟地把所有责任全都推给长孙无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李治气的要命,大骂道:“长孙无忌这个老匹夫!这个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什么时候是他长孙无忌的天下了!他把持朝政把持了十几年,如今经过无量阁一事,朕以为他会长些教训,没想到这老匹夫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当年朕年少,他诬陷高阳的时候朕没有办法,可朕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居然还想故技重施,诬陷我的小皇叔!真的是够了!”
“陛下,您消消气,快消消气。”武后使了个眼色,立在一边的内侍官紧忙拿来了衮冕,“陛下,百官已经全都准备好了,正等着咱们呢,待陛下换上冕服,大典就该开始了。”
“好,你也快去更衣吧,朕等着你。”李治平静了片刻,站着让几个内侍官伺候着更换衮冕,武后离了座,快步走入黄漆地鹿鹤同春屏风后面,停住脚步,终于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刚才实在是太险了。
“皇后娘娘,奴婢伺候娘娘更衣。”
女官们从衣架上取来大典用的袆衣,武后定了定神,站在袆衣前面端瞧。
这着实是一件举世无双的袆衣,世上再也没有一件袆衣,比这件还要华美端庄的了。
她手指拂过银线绣制的白腹锦鸡,它立在石头上,昂首挺胸,气质非凡,银色羽翼丰满,栩栩如生。
袆衣衣料为黑色纱谷,为了衬托出衣上的纹彩,特地在衣内缀一层白色夹里,这件新制袆衣夹里似乎与其他的有点不同,好像材质异常厚实。
可武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的事情上,她总觉得陛下的态度非常不对劲,他是不是对这位滕王有些过分的信任了?其实,对于滕王和这位陛下的幼年过往,武后并没有十分清楚,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叔侄情深,以至于滕王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陛下似乎都不太介意。
但是有一点武后十分清楚,甚至放眼整个朝野,没有比她更清楚这件事了。
那就是,李唐血脉中猜疑与反叛本性,不可能被什么所谓的纲常与亲情桎梏住,陛下对滕王无条件的信任,一定不是出自于二人浓厚的亲情,陛下与滕王之间,一定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